文/萬經章

朝鮮問題由來已久。近年來，圍繞朝核問題的矛盾日益激化，美韓軍演不斷升級，半島局勢陷入一觸即發的危險局面。令人欣慰的是，就在「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時候，半島局勢出現了一系列重大緩和跡象。

國際社會對這一緩和態勢普遍表示歡迎。聯合國秘書長几次發表談話，讚賞並歡迎有關各方為緩和東北亞緊張局勢作出的努力，對聯合國兩個會員國之間改善關係和半島局勢走向表示了謹慎的樂觀。

冷戰時期，朝鮮和韓國都曾長期被聯合國拒之門外。朝韓在什麼時候又是如何同時成為聯合國會員國的呢？這的確是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朝韓在入聯問題上的波折、處境

眾所周知，二戰後朝鮮半島被分成了北南兩個部分，分屬於東西方兩個對立的陣營。鑑於東北亞局勢時有動盪，複雜敏感的半島問題一直是聯合國會議爭議的焦點之一，半島南北雙方都只能以觀察員身份徘徊在聯合國大門之外。

20世紀50年代以來，韓國曾數次提出入聯申請。其後，得益於經濟的起飛，韓國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有所上升，其加入聯合國的要求得到了越來越多國家的同情和支持。與此相反，半島北方的朝鮮對加入聯合國並不熱心：一則擔心美國否決或得不到足夠的支持；二則平壤認為，韓國單方面提出入聯申請是為自己尋找一件合法的外衣，其入聯一旦成功，將可能導致半島分裂合法化甚至永久化。

在東西方陣營壁壘分明的冷戰時期，可想而知，韓國單方面的申請要麼胎死腹中，要麼被拒之門外，幾十年來始終未取得實質性進展。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蘇聯走向解體，國際政治格局發生重大變化，冷戰狀態逐步結束，客觀上為半島局勢緩和及朝、韓兩國加入聯合國創造了有利的外部條件。

冷戰結束後中國與朝韓關係的演變

由於歷史和地緣政治原因，中國在朝鮮半島問題上地位特殊，在聯合國處理與半島有關的問題上作用日益突出。隨著國際形勢的發展，各方一致認為，中國的立場和態度已成為聯合國解決半島南北雙方入聯問題的關鍵因素。

與此同時，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積極務實的外交政策引起世界越來越多的關注，中國的國際影響力與日俱增。迫於形勢發展的需要並受現實利益的驅使，韓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屢屢向中國示好，積極主動發展對華關係，中韓關係開始出現有限度的鬆動。1986年和1988年，中國數百人的體育代表團分別參加了漢城亞運會和奧運會，受到韓方高度重視；中韓經貿和人員往來發展態勢迅猛，雙方於1991年初在對方互設貿易辦事處。其間，韓國曾多次作出試探，希望儘快實現韓中國家關係正常化。然而，鑑於中國和朝鮮之間的傳統友誼和半島問題的敏感和特殊性，中國也不能不考慮朝鮮對中韓改善關係的承受能力。

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政策也適時作出了調整。1989年下半年，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日成率團訪華，中方及時向金日成通報了中韓逐步改善關係的情況，得到了金日成的理解。

1991年5月，中國總理李鵬訪朝，在會談中向朝鮮總理通報了聯合國安理會磋商朝韓入聯的最新動態。李鵬說，今年韓國將再次提出入聯申請，安理會將予以審議；鑑於國際形勢和中韓關係的發展變化，中國對韓國申請將難以繼續持反對立場；考慮到朝方對這個問題的關切，中國已推動聯合國安理會就南北雙方同時入聯一事達成了默契；現在是朝鮮加入聯合國的最好時機，如果朝方能抓住時機，主動申請入聯，中方將與朝方密切配合，在聯合國框架內做好相關工作，推動安理會通過決議推薦朝韓同時入聯；如果錯過當前的有利時機，將來朝鮮入聯問題將會更加困難。朝鮮總理對此未作評論。

事後，朝鮮最高領袖金日成在接見李鵬時表示，朝鮮也希望成為聯合國正式會員，朝方願與中方就此事保持密切接觸，並協調立場。朝官方媒體也作了類似報導。

聯合國接納新會員的規定和程序

根據《聯合國憲章》，聯合國向所有國家開放，前提是這個國家熱愛和平，接受《聯合國憲章》所規定的義務，而且聯合國認為該國有能力履行憲章義務。加入聯合國的程序簡單而又複雜。希望成為聯合國會員的國家必須首先向聯合國秘書長遞交書面申請，鄭重聲明接受《聯合國憲章》所規定的義務，聯合國秘書長在收到入聯申請後將立即函告安理會主席，提請安理會予以審議。安理會秘書處有一個專門為接納新會員而設立的工作委員會，安理會主席在接到秘書長信函後將指示該委員會初審並提出意見上報安理會。由於接納新會員工作委員會的成員本身就是安理會成員，所以委員會的初審往往只是走走過場，有時甚至會省去這個環節。

如果安理會成員國在某國申請入聯問題上存在重大分歧和矛盾，在得知安理會不可能就此達成一致的情況下，申請國往往會選擇知難而退，因為它不願被公開拒於門外；如果安理會對某國的申請沒有異議，或存在歧見但五個常任理事國均不持反對立場，磋商後能達成妥協，安理會這一關就算順利通過了。在收到安理會推薦決議後，聯合國大會將把某國的入聯申請列為當年聯合國大會的優先議程，在聯大開幕後首先予以審議，正式投票表決是否接受申請國為會員國。

需要強調的是，安理會推薦才是關鍵。沒有安理會的推薦，入聯根本無從談起，因為《聯合國憲章》沒有授權大會直接審議入聯申請。有了安理會的推薦，大會只需走走形式，通過一個同意接納某國入聯的決議即可。理論上，這種決議需要得到2/3與會會員國的贊成票才能通過，但實踐中往往不需要票決。大會主席通常會提議用協商一致的方式通過一個簡單明了的決議，同意接納申請國為聯合國會員國並立即生效。

為打消朝鮮的疑慮，國務委員錢其琛赴朝

1991年5月27日，在仔細評估形勢後，朝鮮方面審時度勢，發表了申請加入聯合國的聲明。7月8日，朝鮮政府正式向聯合國秘書長遞交了入聯書面申請。

由於多年的相互敵對狀態，朝鮮對美國嚴重不信任，對美國的真實意圖心存疑慮。朝方私下擔心，美國同意朝韓同時入聯可能是美國設下的一個圈套，表面上同意半島南北雙方同時入聯，一旦中國對韓國申請不再反對，美國在審議朝鮮入聯申請時可能節外生枝，導致局勢出現不利於朝鮮的變故。

為了打消朝鮮的疑慮，讓朝韓入聯問題得以順利解決，中央決定委派主管外事的國務委員錢其琛專程赴平壤做工作。

1991年6月17日至20日，錢其琛率團乘專列抵達平壤，對朝鮮進行了短暫而務實有效的訪問。中方隨行人員有錢的秘書呂新華、外交部亞洲司副司長張庭延以及一名朝文翻譯，我作為外交部國際司主管聯合國政治事務的參贊也陪同前往。錢為人親切隨和，對細節一絲不苟。雖然他對安理會有關朝韓入聯問題的磋商情況已了如指掌，在專列上仍再次向我詢問聯合國接納新會員的具體規定和議事規則、安理會非正式磋商中各方態度和立場，以及五個常任理事國特別是中美之間在這個問題上達成的諒解和默契。

錢認為，朝方的疑慮和關切是真實的，因為長期以來朝美之間一直嚴重缺乏互信；但當下的美國在促成朝韓入聯方面所展現的誠意是可信的，因為這也是最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的選擇。錢認為美國這次不會食言，朝韓同時入聯問題一定能順利解決。錢認真負責的態度、穩健細緻的作風和冷靜務實的判斷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代表團抵達平壤後，立即驅車前往百花園國賓館。百花園位於平壤東郊大同江沿岸，風景秀麗，靜謐舒適，是朝鮮接待外國貴賓的國賓館，相當於北京的釣魚台國賓館。百花園占地遼闊，裡面花草樹木，鬱鬱蔥蔥，假山流水，曲徑蜿蜒，布局十分講究。代表團下榻的貴賓樓寬敞明亮，大廳里舖著厚厚的色彩鮮艷的純毛地毯，柔軟舒適，一塵不染。有趣的是，環顧四周，竟看不到一個工作人員。

朝鮮副總理兼外相金永南在國賓館歡迎錢其琛一行來訪，並與錢進行了初步會晤。次日，接朝方通知，朝最高領導人金日成要在妙香山官邸接見錢其琛一行。朝方派來了直升機，把代表團送到了風景如畫的妙香山。

妙香山位於朝鮮的西北部，這裡群山環抱，風光秀麗，植被茂盛，古蹟眾多，是半島北部著名的旅遊勝地，自古被譽為朝鮮名山之一。金日成的官邸就坐落在妙香山山麓一處幽靜的谷地里。

年事已高的金日成笑容可掬，在客廳門口迎接錢其琛國務委員。入座後，錢其琛首先轉達了中國領導人對金日成的問候，金日成對此表示感謝，並歡迎錢一行專程到訪。錢繼而向金日成通報了此行的目的，詳細介紹了聯合國安理會圍繞朝鮮和韓國入聯問題的最新磋商情況。

金日成非常認真地聽完後表示，朝鮮對中國作出的努力表示讚賞。在入聯問題上，朝鮮堅持的是一攬子方案，即南北入聯同時審議，同時解決，不要分開處理。金日成擔心美國出爾反爾，節外生枝，如進一步提出對朝鮮的核核查問題等等。如美國反對這個一攬子方案，提出單獨審議韓國的入聯申請，讓朝鮮申請受阻，請中方予以堅決反對，並否決韓國的入聯申請。

金日成的談話實際上反映出朝鮮不僅對安理會最終審議結果不放心，同時也對大會投票表決感到擔心。金日成害怕美國玩花樣給朝鮮下套，在安理會同意推薦韓國入聯後拖延或否決朝鮮的申請。金也知道，聯合國大會表決需要2/3多數，而朝在國際上朋友不多，擔心得不到足夠多的支持。實際上，金日成是請中國提供擔保，不僅安理會這一關不能發生意外，到聯合國大會這一關也必須一攬子解決。

針對金日成的關切，錢重申中國對朝鮮一攬子計劃的堅定支持，再次深入分析了安理會有關磋商情況，特別是中美之間以及與安理會其他大國之間就這個問題達成的共識和承諾。錢表示，中方將堅持用一個決議案同時審議南北雙方的入聯申請，所以不存在審議先後或分開處理的問題。在程序上，中方將積極推動安理會和大會不進行表決，而是用鼓掌一致的方式通過決議，朝方所擔心的局面不會也不可能出現。

金日成對中方所做工作表示滿意並再次表示感謝，願與中方密切配合。金日成最後表示，朝鮮絕不想讓中國為難，他也相信中國肯定不會讓朝鮮失望。

1991年6月17日至20日，錢其琛率團乘專列抵達平壤，對朝鮮進行了訪問。圖為金日成在妙香山官邸接見錢其琛一行。前排左起：呂新華、金永南、錢其琛、金日成、朝方高官、張庭延、萬經章

妙香山山麓的這次會見成功消除了金日成的疑慮，中國自始至終堅定支持一攬子解決方案的立場讓金日成放下了一直不踏實的心，代表團圓滿完成了中央交給的任務。

會見之後，朝方安排代表團遊覽了風光絕佳的妙香山和規模宏大的金日成國際友誼館。妙香山綿延起伏，景物奇妙，主景區內仍保留著不少鐫刻有漢字楹匾的古建築，如千年古剎普賢寺、大雄寶殿、萬歲樓等等。附近的國際友誼館依山而建，裡面陳列著170餘國贈送給金日成的上萬件禮品，其中，歷屆中國領導人贈送給金日成的精美禮品更為光彩醒目。看到這些，心中不勝感慨。悠久的歷史、傳統的文化、似曾相識的古蹟、精美絕倫的禮品、綿延不斷的友誼……這些不正是中朝關係淵源深厚的見證嗎？

朝韓順利同時入聯

此後，聯合國內關於半島南北雙方同時入聯一事進展順利。1991年8月8日，在安理會第3001次會議上，按照中方事先與各方商定的安排，安理會鼓掌一致通過了向大會同時推薦朝鮮和韓國入聯的S/RES/702號決議。9月17日，第46屆聯合國大會在紐約聯合國總部開幕。當天，大會接受安理會推薦，同樣用協商一致的方式通過了同時接納朝鮮和韓國為聯合國會員國的A/RES/46/1號決議，各方皆大歡喜。

這是冷戰結束的標誌性事件之一。自聯大決議通過之日起，朝鮮和韓國終於結束了數十年游離於聯合國之外的非正常狀態，雙雙以聯合國正式會員國的身份出現在世界舞台上。

同年11月，我被派往紐約出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政務參贊，主管安理會事務。韓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公使（韓國外長的女婿）得到消息後立即前來拜會，後來又兩次邀請我到他位於新澤西的花園別墅做客，對中國政府和我個人在推動半島南北雙方入聯問題上所作的努力再三表示感謝。

朝韓入聯後不到一年，1992年8月中國與韓國正式建交。

責編：江榮兵

編審：鄭國偉

製作：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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