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鎖院士:農民沒有得到好處,我們的工作就沒做好

新京報鄉村 發佈 2024-01-26T11:20:57.825609+00:00

2009年,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張福鎖帶著團隊的老師和學生們,走出校園,在河北曲周農村的一個院子裡,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把課堂、實驗室都搬到了田間地頭,零距離解決生產實踐中的問題,農民給他們的小院起了一個接地氣的名字,科技小院。

2009年,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張福鎖帶著團隊的老師和學生們,走出校園,在河北曲周農村的一個院子裡,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把課堂、實驗室都搬到了田間地頭,零距離解決生產實踐中的問題,農民給他們的小院起了一個接地氣的名字,科技小院。

十五年來,科技小院的模式不斷成熟,輻射全國,從最初的一座小院,變成了遍布各地的一千多座小院,小院的功能也不斷升級,從教育、科研,到零距離、零時差、零門檻、零費用為農民提供科技服務,再到探索鄉村振興和農業綠色發展的新路徑。近日,新京報記者來到雲南大理古生村科技小院,採訪了張福鎖院士,他表示,從幫扶農戶開始,到助力脫貧攻堅、助推產業發展和鄉村振興,科技小院經歷了許多變化,科技小院的師生,也在不斷成長,「如今,我們正在嘗試全方位地改變鄉村,改變鄉村的生活、生產,乃至鄉村的人」。

張福鎖院士(中)在雲南大理的田間和學生以及當地老鄉交流。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談初衷

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新京報:你創建的科技小院,把老師和學生帶到鄉村和田間,最初這一想法是怎樣產生的?

張福鎖:我所在的中國農業大學,其實是有這樣的傳統的。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後,中國農業大學老一輩的學者,如石元春、辛德惠院士等,就在河北曲周進行改土治鹼的黃淮海大會戰,他們常年在農業生產的一線,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創造了黃淮海大開發的奇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其實是繼承了前輩的事業、沿著前輩的路繼續前行。

新京報:是否有一個契機,讓你真正將這一做法付諸行動?

張福鎖:將這一做法付諸實踐的想法,在2008年的時候已經特別強烈了。當時,我的團隊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每年還可以發一百多篇英文文章,在國際上也有了一定的影響力。但我一直在想,我們發這麼多英文論文,農民能看懂嗎?能用上嗎?所以當時就想,我們應該到農村去,看看我們的技術和成果,是不是真的對農民有用。

新京報:當時有老師願意去嗎?

張福鎖:確實有很多老師不理解,有位老師,也是我學生,跟我說他好不容易考上大學,走出農村,為什麼還要回去種地?我跟他說,他現在回去,和以前是不一樣的,因為他是帶著知識和技術去的。2009年我們三位老師帶著兩位研究生去了,但那時候還沒有建科技小院,他們去了以後,早晨八點下地,發現地里沒有人,回來就問農民,你們不下地嗎?結果農民告訴他,他們天不亮就下地了,太陽出來的時候,都已經回來了。我們的老師,還按照學校或者城市的生活節奏走,但和農民完全對不上節奏。我就想,不要遷徙式下地,而是住在村里,像前輩們一樣,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談歷史

從動員68戶農民開始嘗試

新京報:住在村里以後,情況是不是好轉了?

張福鎖:確實好轉了,我們在村里找了一個農民的小院,老師和學生就住在那裡,給農民推廣技術,農民有問題也來找我們。慢慢地,小院成了村裡的一個活動中心,農民也開始認可我們了。有一回,一個農民說,你們把科技帶到我們農家小院,不如就叫科技小院,科技小院這個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新京報:當時推廣技術的效果怎麼樣?

張福鎖:效果確實很好,但也比想像的艱難和漫長。曲周當地的農業生產以小農戶為主,土地被分得很零散,都是小地塊。當時我們想,在現代農業發展中,小農戶必然逐漸走向規模化,但實際上,這個過程非常緩慢。小農戶分散,且能力千差萬別,小麥玉米生產技術到位率只有18%,我們跟他們一起幹了四年,才達到50%。但我們在建三江大農場建立科技小院時,一年後的技術到位率即可達到80%以上。這個差別是非常大的。

新京報:是農民不願意接受嗎?

張福鎖:並非如此,而是小農戶本身數量非常大,很難一個個去教,我們就以示範帶動更多的農戶。第一個示範方有163畝地,屬於68戶人家,分成73塊小地塊歸每家每戶管理。我們給他們分了七個小分隊,動員他們種玉米。我們的老師和學生,在地里幫助他們種,跟他們一起分析和解決種植過程中出現的各種問題。玉米種下後,長勢很好,可是遇到了一場大風,全都倒了,農民們很著急,就想去扶正,但如果真的扶起來,玉米就折了。我們把所有的學生和老師派出去,在地頭攔住了農民,不讓他們扶,後來那些倒伏的玉米自己拐了個彎兒,又長直了,產量還挺好。就這樣,從68戶農民開始,四年時間,全縣九萬多戶農民,技術到位率超過50%。但即便如此,也為全縣增收三億多元,更重要的是,這些增加的收入,都在農民手裡。2011年,曲周被評為全國糧食生產先進縣,要知道,曲周有大片的鹽鹼地,糧食生產基礎並不好。

談發展

十五年建了一千多個科技小院

新京報:從最初走出小院,走進鄉村和田間,到現在,將近十五年過去了,如今科技小院的情況如何?

張福鎖:曲周的實踐,使我們對科技小院的模式有了很大的信心,而且科技小院的故事,也逐漸被人們知道,越來越多的地方,希望我們去他們那裡建立科技小院。科技小院本身也在不斷發展。最開始,我們幫助小農戶提升農業生產的科技水平,設立了零距離、零時差、零門檻、零費用為農民提供科技服務原則。後來我們發現,通過科技示範戶和大農場的示範作用,去帶動更多的小農戶,效率更高,我們又開始在農民合作社和大農場建立科技小院。再後來,脫貧攻堅的過程中,小院又有了助力脫貧攻堅的功能。脫貧攻堅收官後,我們發現,已經有小院在自發地做鄉村振興工作了。所以我們把科技小院的發展路徑,分成了三個階段,1.0版,主要是小農戶幫扶;2.0版,增加了助力脫貧攻堅的工作,助推產業興農;3.0版,為鄉村振興貢獻力量。現在是3.0+,我們希望通過團隊老師和學生的工作,去全面改變鄉村,不僅改變鄉村的生產,也改變鄉村的生活,改變鄉村的人。

新京報:十五年中,科技小院都做了哪些事?

張福鎖:根據不完全統計,過去十多年中,科技小院師生先後引進創新了250多項農業綠色生產技術,研發了34個綠色農資、農產品,申請了37項國家專利,引進和集成了59種產業體系的209項農業綠色技術和73套技術規程。過去十年中,推廣應用技術的面積累計5.66億畝,增加糧食3300多萬噸,減少氮肥用量120萬噸,增收節支,加起來能達700多億元。科技小院本身,也從一個小院,發展到覆蓋全國的一千多個小院。

談科研

在生產一線培養老師和學生

新京報:很多老師和學生常年駐紮在鄉村,對他們的科研和學習,是否會有影響?

張福鎖:在過去,我們的老師擅長在書本中找項目,在實驗室中做科研,但他們的成果,對農民是不是有用?科技小院本質上是把課堂和實驗室搬進了鄉村和田間,我們的原則是從生產中來,到生產中去。圍繞農業生產一線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和農戶一同展開研究、創新、集成本地化的綠色生產模式。這本身就有大量的課題可以做,會產生大量的研究項目和研究成果,而且這些課題和項目,還是農業生產真正需要的,它們往往也是最前沿的。從數據上看,過去十多年中,我們的師生已經撰寫了技術專著十多部,發表了期刊論文四百多篇,兩篇登上了《自然》雜誌。

新京報:入駐科技小院的都是碩士研究生以上的學生,他們自身也有科研的需求,是怎麼滿足的?

張福鎖:和老師一樣,學生的科研和課題,也是在實踐中尋找並完成的。許多學生剛剛考上研究生,就要開始漫長的駐村、下田。曾有剛入學的學生擔心,過多地幫助農民勞動,是否會耽誤自身的研究,會不會沒有時間寫論文,寫不了論文又該如何畢業?但後來,這位學生把科技小院的模式、研究成果、服務故事寫成文章,發表在了《自然》雜誌上。還有學生,碩士期間發表了10篇論文,寫了一本書。我們統計的數據顯示,2009年-2021年,科技小院累計培養研究生680餘人,670人次獲得國家、地方、企業和學校頒發的獎勵、榮譽,其中20人次獲國家獎學金、2人獲國際獎勵、7人獲「北京市優秀畢業生」稱號、5人獲學校「五四青年標兵」稱號。這些成績,說明我們的教育模式,是可以培養出優秀的學生的,也不會耽誤學生的科研。

談教育

讓學生在實踐中更好的鍛鍊

新京報:很多學生在考上研究生之前,從沒有下地的經歷,他們會願意駐村下地嗎?

張福鎖:確實有不少這樣的情況。一些學生聽到要下地、駐村,第一反應是想逃,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就不這麼想了。比如最開始的兩個學生,剛開始對進村有些牴觸,但是兩個月後我發現,他們的眼睛發光了,特有神。那時候,我就明白,這樣的教育方式培養效果很好。學生在村里,在田間,要逐漸學會自立,學會打理自己的生活,學會怎麼和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學會了吃苦,學會了怎麼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的教育,總是想著把最好的給學生,老師恨不得把知識掰開了揉碎了餵給他們,但效果往往並不好。到了村里,所有的問題,都得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們的能力,很快就會鍛鍊出來。再加上農民的肯定和鼓勵,他們越干越有勁兒。我們的經驗中,優秀的學生,兩三個月就會成為專家,慢一點的,也就半年左右,所有學生都會發生改變。

新京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

張福鎖:他們一直都在實踐,會碰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鄉村不像城裡和跟社會有距離的大學校園,他們遇到的,不止是學業上的問題,而是一切有可能出現的問題。舉例來說,農民往往覺得,大學生、研究生,應該啥都會,電視壞了,找學生來修,家裡有矛盾,找學生調解,甚至有什麼活動,也讓學生們來主持。所以,他們不但要在書本上學習知識,要在實踐中學習知識,還要和農民學。比如有的學生甚至沒吃過芒果,但到了村里,卻要指導農民種芒果。這怎麼辦呢?他向村里所有種芒果的農民學,然後把學到的經驗,再綜合自己在書本上學的知識。很快的時間內,他可能就比農民更高一招。我們的許多學生,都是先和農民學怎麼種地,然後又自己種地,和農民打擂台,往往都是後入門的學生贏了。

新京報:讓學生吃苦、自己學習成長,固然是很好的做法,但把缺乏經驗和閱歷的學生,放在陌生的環境中,是否也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問題?

張福鎖:不少人都問過我,讓那些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下地幹活,是不是太狠了。我們想了很久,觀察總結了很多經驗,最後還是決定一視同仁。因為一方面過去的都很成功,沒有出現過任何問題,另一方面,一旦有特例,可能就有更多的問題出現,達不到我們教育的初衷了。當然,我們也有相應的措施,比如傷害身體的活兒,絕對不允許學生干。舉例來說,在東北玉米地,空氣流通性很差,我們不允許學生進地里幹活,哪怕耽擱了學習和實驗。在北大荒建三江,澆地的時候,水溫只有4℃,在這種溫度下,我們要求學生絕對不能下水。再如,我們絕不允許把一個女生單獨放在一個小院中,要求格外嚴格。

談理想

為鄉村振興培養更多人才

新京報:對於未來,你有什麼樣的規劃或理想?

張福鎖:長遠的理想,也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一點點地推動我們的教育、科研、農技推廣等方面的改革與完善。以科研而言,實驗室里的研究當然需要,但如果完全和生產脫節,研究的是農民不需要、不懂的東西,又有什麼用呢?所以我們主張科研要從實踐中找項目、找課題。以農技推廣而言,我國有龐大而完善的農技推廣體系。但很多地方,往往是農技人員下鄉講兩個小時課,又回到縣城去了,農民能夠學到的,可能只有10%。所以我們希望科技小院的模式,能夠帶動更多農技推廣人員入駐鄉村,在田間和農民一起實踐,更快地提升農民的現代化水平。以教育而言,學校的教育,往往讓學生越來越陷入象牙塔中,和社會脫節。其實我們科技小院的培養模式,開始也有很多人不認同,但真正了解之後,就會發現,這種模式很有效。


我們的學生,在自己專業的領域內得到了充分的訓練,在綜合素質方面獲得了特別大的進步,成為了學農愛農的綜合性人才。因為他們不僅要做好研究,而且在學習和鍛鍊之後,還要去培訓和指導農民。很多學生,最初遇到農民提問題會撓頭,認真思考半天,未必能夠解答。慢慢地,就會知道農民究竟問的是啥。再到後來,逐漸變得自信,會和農民說,「你聽我的,這麼幹准沒錯」。完成這樣的轉變,一般一年就可以。


有的小姑娘,給農民講課,開始準備了二百張PPT,結果二十分鐘就講完了,下來腿都軟了,也不知道自己講了些啥。到後來,她只準備了二十張PPT,卻可以站在台上講兩個小時。學生變得能說能講了,就是因為他們自己幹過,經歷過,也知道怎麼和農民交流。

新京報:你提到長遠的理想,那麼近期的理想是什麼?

張福鎖:短期的夢想,是通過科技小院,帶動更多領域的人一起參與,為鄉村振興培養更多人才。同時推動科技創新,為鄉村振興積累更多的技術模式,助力農業綠色高質量發展,讓農民真正得到幫助。鄉村振興的主體是人,是農民,不論我們做了多少事情,如果農民沒有得到好處,那我們就是失敗的。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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