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
藝非技巧，實屬心靈。在音樂作品中，最富有價值的部分，一定是普遍技巧之外的個性成就。有個性之激情，才有音樂之生命。
坂本龍一就是這樣一位音樂家。他從1952年1月17日在東京出生，到2023年3月28日因罹患癌症在東京的醫院中辭世，在人世間度過了71年。他的極富個性特色的音樂作品，將永遠留給人類世界。
清明節，我寫文章第一個懷念的人，就是坂本龍一。「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人物長辭人間，亦可清潔而明淨。中國影星周星馳發文悼念，心中的千言萬語凝聚成一句「can’t let you go」——不能讓你走！
此前，4月3日那天，在中國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有記者問：坂本先生熱愛並尊重中國歷史文化，曾為榮獲奧斯卡金像獎的中國影片配樂，關心支持中國抗疫事業，身體力行抱病參與中日文化演藝交流活動，因此廣為中國各年齡段民眾熟知和熱愛。發言人對此有何評論？
發言人毛寧說，坂本先生是享譽國際的作曲家，其音樂作品文化內涵豐富，傳遞人文關懷，感動人們心靈。坂本先生熱心中日人文交流，創作了不少包含中國元素的優秀音樂作品，他以實際行動為兩國友好交流做出了貢獻。「國之交在於民相親，希望更多的中日有識之士繼往開來，積極投身到促進中日友好事業中來。」
坂本龍一是個音樂天才，而且「我就是我，是不一樣的煙火」。他早年的經歷——即人生的「第一樂章」，一直被人津津樂道：
幼時的他，在幼兒園所作一曲《小兔之歌》，使他頭一回強烈地體會到「音樂帶來的強烈衝擊」；念小學時，他「隨波逐流」，學起了鋼琴與作曲，但是給「我的志願」所填的竟是「沒有志願」；到了中學，他非常叛逆，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憤青」，罷課抗議、遊行示威，一度甚至連音樂都拒絕學習了，差點「半途而廢」；可正是這次「拒絕」帶來的虛空，讓他「因禍得福」，使他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如此喜愛音樂啊」——這裡的「啊啊啊」可以重複拉長無數次。
語言無法到達的地方，音樂可以抵達。坂本龍一說：「我想製作我死了以後還會有人聽的音樂。」作為一位讓人尊崇的日本音樂家、藝術家，坂本龍一的音樂作品自1987年傳入中國至今，備受中國聽眾喜愛。
此刻，我就是一邊聽著坂本龍一不朽的代表作《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一邊在寫作。
整整40 年前的1983 年，在大導演大島渚執導的反戰影片《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文亦譯為《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中，坂本龍一頭一回為電影配樂。影片故事發生在1942年爪哇日軍戰俘營——大島渚以東方視角，通過透視戰俘營里的同性行為來透視戰爭與人性，是一部讓人過目難忘的好電影。
其實，坂本龍一一開始是作為演員被大島渚選中，出演男主的。年輕的坂本龍一，表演深沉而到位。然而，作為一位才華橫溢的作曲家，他毛遂自薦為電影配樂，沒承想「一曲成名天下知」，許多中國人可能沒看過這部電影佳作，但反覆聽過這部音樂傑作，被那朝氣蓬勃地充盈活力所感動。
音樂是有聲的畫、無字的詩。坂本龍一總是那麼謙遜，沒想到他這樣評價配樂《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我覺得它作為音樂還不錯，但作為電影配樂其實並沒那麼好，太高調了。它甚至不需要畫面就已經自成一體了，這反而說明作為電影配樂其實不太好。」他甚至認為，「電影也不是非有配樂不可」。
坂本龍一的配樂細膩、敏感，是從心裡流出來的那種。他對聲音、音樂之美，有著極致的追求和追尋——追求是精神層面的，追尋是實踐層面的。
語言多羈絆，音樂即自由。坂本龍一的音樂，是在自由馳騁了全世界音樂之後的馳騁音樂的全世界。歌德曾說：「大自然創造了花卉，把它們變成花環的是藝術。」這就是藝術的魅力。
如果說為宮崎駿電影配樂的久石讓是明媚的、純真的，如果說以一首《星》（SUBARU）就能征服全中國樂迷的谷村新司是深情的、真摯的，那麼，坂本龍一的音樂，則是豐富的、廣闊的、自由的、富有個性的——聽他的曲子，尤其會想到印象派的德彪西，他簡直就是德彪西的轉世。
時至1986年，正因為《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驚艷了音樂世界，坂本龍一被義大利傑出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看中並看重，成為電影《末代皇帝》的三位配樂之一。
這是轟動電影世界的「實至名歸」：在1988年3月16日舉行的第60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禮上，《末代皇帝》創下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9項提名、9項獲獎的「百分之百獲獎」的非凡紀錄。其中「最佳原創配樂」和「最佳音響」兩項大獎，為影片大大的加分添彩。坂本龍一和戴維·伯恩、蘇聰一起，榮獲了「最佳原創配樂」，捧起了金光閃閃的小金人。
在影片中，坂本龍一的配樂分量更多一些，共有九段，都和影片畫面絲絲入扣、渾然天成，其中的代表作是「溥儀登基曲」。坂本龍一說，日本離中國很近，所以中國音樂對日本音樂家來說並不遙遠，很容易吸收。
「中西交融，引商刻羽」，由於坂本龍一本身就是「融合西東」的音樂人，「處在中間的位置」，所以配樂既充滿東方色彩的神秘，又貫通西方音樂的魅力，呈現出東西方文化撞擊之後水乳交融的神奇效果。如今是「融媒體」流行，當年是「融音樂」閃光。坂本龍一的電影音樂之所以個性鮮明、極具辨識度，與「融合」二字緊密相關。
《末代皇帝》是第一部得到中國政府許可，能夠在紫禁城內拍攝的故事片，它是電影史上的一部巔峰之作，之後無論多少「帝王劇」，一出現在螢屏就相形見絀，甚至讓人喊出「要掃皇」的口號。
多才多藝的坂本龍一，還是個優秀的表演藝術家。在《末代皇帝》裡，他出演了甘粕正彥——這個法西斯分子，是偽滿警察最高頭目，「統治滿洲國的，白天是關東軍，夜裡是甘粕正彥」。
正是在拍攝《末代皇帝》時，坂本龍一第一次來到中國，待了一段時間。他記得當年北京自行車的聲音。「那時候中國的社會面貌和人民生活狀態，都讓我很有興趣。」坂本龍一後來接受中國媒體採訪時回憶道，「特別是長春，曾是偽滿洲國首都，關東軍的總部。我還記得應該是現在的長春大學那兒，有一條主幹道叫做史達林大街。第一次接觸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中國，讓我覺得很有趣。」
那時為了給電影配樂，他需要鋼琴，發現並不容易找到。他打聽到了當年「滿洲電影協會」的片廠——正是甘粕正彥幹過的地方，「我在那兒見到了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他曾是電影協會裡的樂團長笛手，非常了解甘粕正彥，也給我說了很多往事，這種歷史向我走來的感覺，讓我不禁有些發怵到起雞皮疙瘩」。他們幫助找來了一架鋼琴，坂本龍一寫完了那支配樂。他請中國的樂手進行演奏，儘管彼時他們都不太熟悉坂本龍一的「表現主義音樂」，「不過最後還是順利完成了」。
國之交，民相親。從那時起，坂本龍一與中國結緣。
坂本龍一第二次來中國，是在1996年，是到北京保利劇院演出。他由此結識了中國第一代電台DJ和俱樂部DJ張有待，一直保持著友情。
不幸的是，2014年坂本龍一被診斷出患有咽喉癌三期，音樂生活不得不按下了暫停鍵。他本來期待能到中國來開大型演奏會的，但「體力不允許了」。之後又罹患直腸癌並轉移，晚年時光，他一直在與病魔作抗爭。
2018年，身體稍有恢復，應好友張有待之邀，坂本龍一來到中國，抵達北京。他參觀了美術館，並在九霄俱樂部舉辦了一場小型演出，與常靜率領的群仙樂隊、朱哲琴等中國藝術家交流。他在現場使用的那架鋼琴，有點走音。鋼琴走音不要緊，人不「跑調」是最重要的。
音樂家是用聲音來理解世界的人。2019年，著名對談節目《十三邀》主持人許知遠，前去採訪了坂本龍一，訪談的對話，溫暖而親切。許知遠特意在北京街頭錄了一段聲音，放給坂本龍一聽，坂本龍一那一刻欣喜的表情如同遇見知音。
之後是「一衣帶水，隔洋相望」，新冠疫情把人給隔遠了，坂本龍一卻把心拉近了：2020年2月29日晚，身在美國紐約的坂本龍一，在線上為中國人民做了一場長達半小時的特別演奏，為中國祈福，為大家早日戰勝疫情加油打氣。有一個吊鈸上，印著「中國武漢製造」的字樣。末了，他不忘用中文說：「大家，加油！」這就是「山川異域，日月同天」。此外，坂本龍一還默默地做了一些和中國有關的慈善活動。
確實，「愛音樂的中國人，都愛坂本龍一」。在2021年3月20日——「國際幸福日」那天，北京木木美術館展出了「坂本龍一：觀音·聽時」，這是一個規模大、研究型的特別展覽，結合聲音藝術作品，呈現坂本龍一過去二十餘年來的重要創作，還有特別為本次展覽創作的特定場域裝置。在這裡，觀眾不僅可以睜開眼睛看，而且可以打開耳朵聽。
「從幾年前起，我便開始計劃此次在北京的大規模展覽。我原本是要親自去北京布置作品，迎接展覽開幕的。」坂本龍一說，「但由於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我接受了一次大手術，並因為併發症開始了長期住院療養生活，為此不得不放棄了北京之行。這對我而言是極其遺憾的事。」
坂本龍一有一個非常有名的作品是「海嘯鋼琴」——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海嘯的衝擊中，有一架被福島海嘯的水浸泡過的鋼琴，他說這是「被大自然調過音的鋼琴」，而走音的鋼琴卻是鋼琴最自然、最放鬆的狀態。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2021年，坂本龍一為許鞍華執導的電影《第一爐香》配樂。該片改編自張愛玲的小說，由王安憶編劇。與中外合作電影《末代皇帝》有所不同，這是坂本龍一首次為純粹屬於中國內地的電影配樂，這也成了他在生命最後階段的作品之一。
業內人士對這部電影的評價似乎比較一般，但評價音樂「遠超常規水準」。2022年7月，在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中，不出意料獲得了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獎——與坂本龍一榮獲無數多的國際大獎相比，這是一個「小獎」，但也證明了坂本龍一一直寶刀不老。
音樂不僅要觀照心靈，也要關照現實。「音樂寬廣如海洋，我的聲音是小島」，音樂之外，坂本龍一還是一位和平主義者、環保主義者。到了四十不惑的歲數，他意識到「自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愛讀中國的《老子》，因為「老子是一位重視生態環境的哲學家」。
他主張「非戰（no war）」，他認為「自然唯一的敵人就是人，人類對於大自然來說就像是患了癌症」。他不僅圍繞著這樣的主題進行創作，還投身於實際行動中。「環境問題讓我對未來悲觀」，他強烈地感覺到有重大的責任去減少這些問題，「哪怕我能做得不多，但也比不做要強」。2011年福島核電站泄漏事故發生後，他不顧危險，前往那裡為災民演奏音樂，表達了他的環保和反核立場。
「坂本」之根本，就是對自然、對人類、對藝術之愛；「龍一」之第一，就是世界級的至高站位，無論是作為音樂大師，還是作為和平主義者、環保主義者。
高山峻朗，大河入江，回溯一生，盪氣迴腸——有著不一般的中國緣的坂本龍一，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