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到耶路撒冷:一個中國青年的留學瑣記丨正午

正午故事 發佈 2024-01-28T09:18:02.010002+00:00

感覺一切都在失控。任何現實主義都像是一個烏托邦。口述 | 小松整理 | 徐魯青編者按:小松2023年7月大學畢業,他申請了許多海外高校的研究生,好幾個月的等待,結果卻是一封封拒信。最後耶路撒冷一所大學給他發來了錄取通知,當他準備動身時,卻發現巴以之間爆發了劇烈衝突。

感覺一切都在失控。任何現實主義都像是一個烏托邦。


口述 | 小松
整理 | 徐魯青

編者按:小松2023年7月大學畢業,他申請了許多海外高校的研究生,好幾個月的等待,結果卻是一封封拒信。最後耶路撒冷一所大學給他發來了錄取通知,當他準備動身時,卻發現巴以之間爆發了劇烈衝突。在動盪的他鄉和上海的獨守之間,他選擇了前者。下面以時間為序記錄了他的見聞和感慨,中間的新聞事件為編者所加。

2023年10月,上海

10月8日,《環球時報》:當天清晨,(哈馬斯)從加薩走廊向以色列發射了大規模火箭彈。以色列對加薩走廊的哈馬斯目標發起代號「鐵劍」的行動。巴以衝突陡然升級震驚世界。

去以色列讀研是個意外。我本科在上海一所高校讀書,最開始計劃去國外讀研究生,申請的都是美國直博,沒想到被「全聚德」。收到一封封拒信後,再想申請其他學校為時已晚,只剩下以色列一個選項。讓我意外的是,申請沒多久,希伯來大學錄取了我,雖然不給獎學金,但學費也沒那麼貴。申請的事情弄得我很疲憊,我不想再花力氣折騰,決定去以色列讀書。

直到臨行前幾天,我才發現,巴以衝突成了國際新聞的焦點。大概情況是哈馬斯向以色列城市發射了火箭彈,還綁架了以色列公民。以色列總理向哈馬斯宣戰。對我來講,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歷史紛爭過於複雜,不要說各種政治勢力,連地理位置我都有點稀里糊塗。

不過,行李都已打包,我不想改簽,決定先過去再說。

對我來說,遠方的戰爭比懸在上海一直等待更可怕。按我了解的一手信息,希伯來大學所在的耶路撒冷,生活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而在上海,我就要一直等待開學通知。在上海的人,這輩子最怕的事,大概就是等通知吧。跟家人住在一起,我不僅要忍受自己的焦慮,還要忍受他們的焦慮。

10月中旬,我跟希伯來大學我的導師打電話詢問入學情況。她說,目前這種情況下,可以推遲一個學期入學。

作為一名中國學生,我無法忍受延遲。如果推遲一學期,畢業的時間和申請博士的時間就會錯開。我最焦慮的是人生失去了預期。在上海的中產家庭,人們恨不得把孩子的人生直接規劃到死。


10月26日,上海——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郵報》:哈馬斯向以色列中部發射了大量火箭彈。特拉維夫、里雄萊錫安、拉馬特甘、荷茲利亞等地響起防空警報。哈馬斯方面未承認對襲擊負責。

從上海飛以色列,首先落地的是特拉維夫機場,從那裡坐火車20多分鐘可以直達耶路撒冷。

踏出機場,陽光明媚,但馬上就聞到一陣大麻味。公交車裡,一個老哥下車前就從口袋裡拿出一卷大麻,出門後馬上大嘬一口。這成為我對整個以色列的第一印象。陽光,白人,甚至有點像美國。

耶路撒冷則完全不同,這是一個宗教文化氛圍更重的地方,整座城市都透出悲傷。在這樣的混亂時局,身為一個不懂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的外國人,要想心情愉快是不太可能的。

其實,耶路撒冷到底屬於哪個國家,哪種文明,也是各說各話。自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之後,以色列控制了全部的耶路撒冷地區。現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聲稱耶路撒冷是他們的首都。

在耶路撒冷,救護車或者煙霧警報響起,我總是想找個地方躲躲。但現實是,我在房裡待了半個禮拜,一次都沒出門,耶路撒冷從來就沒有響起過空襲的預警。


11月 耶路撒冷

11月3日,《耶路撒冷郵報》:以色列已經開始將位於以色列境內和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工人送返加薩走廊。

希伯來大學有很多國際學生,俄羅斯人是最多的。大約有200萬以色列人會講俄語,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多次移民潮的結果。我認識一個猶太小孩,他家就來自俄羅斯。蘇聯解體後,公民可以自由進出國境,他們就舉家搬到了以色列。聽說近兩年還有一些猶太裔俄羅斯人,為逃避俄烏衝突的兵役,申請了臨時公民身份來這裡。沒想到來了以後,這邊又開始打仗。逃了大半個世界,還是逃不開戰時狀態。

在國際學生里,中國人可能是第二大群體,大多來耶路撒冷讀書的學生都有宗教背景。有些年紀較大,拖家帶口地過來讀書。

要不要遣返巴勒斯坦勞工,這個事情在當地爭論得厲害。《耶路撒冷郵報》有篇報導稱,以色列已經開始將位於以色列境內和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工人送返加薩走廊。

開戰這個月,很多巴勒斯坦勞工被遣返,以色列的許多工程只能半途擱置。一般來說,巴勒斯坦勞工便宜,而且就住在工地旁邊。隨著近年來衝突越來越多,許多地方換成了中國勞工。我在機場就碰到了一個中國大叔。他50多歲,以前在安徽搞裝修,疫情之後老虧錢,他想,不如出國打工。正好認識一個老鄉曾在這邊工作,就一起過來了。這些人很厲害,一句英語都不會講也敢過來。他在機場跟著我,我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大多數中國勞工每天干12個小時,拿六七百謝克,而且大多是在離戰區最近的定居點。中國人真是卷遍全世界。

耶路撒冷的城市面貌特別複雜,阿拉伯聚居區的建築比較破舊,猶太區則有一些新建築。但即便是市中心,也就跟上海郊區的人流差不多。

周末是猶太人的安息日,從周五日落到周日早晨,所有商店都不開門,城市基本陷入停滯。只有在阿拉伯居住區能找到一些店鋪開著,交通也僅限阿拉伯公司的公交車在運行。所以,周末的耶路撒冷是沒有生活的,除非去阿拉伯區買點東西,否則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家裡。

當地的夜生活最多是在酒吧里喝兩杯,沒人開party。我從沒去過酒吧,聽說特別貴。這邊的東西都比中國貴,我還在刷爸媽的卡,花錢很有負罪感。我在超市買過葡萄酒,一瓶大概40元人民幣,可以喝個三四天,我每天都在認真喝酒。

過來一個月了,我的手一直在瘋狂掉皮。一是不適應這裡乾燥的氣候,另一方面是因為沒有免費的洗衣機,去洗衣店很貴。所以,衣服和碗都是我自己手洗。每一次花錢,我都覺得非常愧疚。我沒有拿到獎學金,如果年底還沒弄好申請的話,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


12月 耶路撒冷

12月2日,《以色列時報》:以色列中部和南部多地遭火箭彈猛烈襲擊。阿什杜德(Ashdod)、瑞荷渥特(Rehovot)、卡法爾畢路(Kfar Bilu)等地拉響警報。

希伯來大學有將近一百年歷史。大學第一屆董事會理事包括愛因斯坦、弗洛伊德等頂級學者,有四位以色列總理曾畢業於希伯來大學。除了俄羅斯人、中國人,這裡也有不少阿拉伯學生。

我最近認識了幾個阿拉伯朋友。在目前的局勢里,他們的處境有些尷尬。一般來說,阿拉伯學生和阿拉伯學生玩,猶太學生主要和猶太學生混在一起。在課堂上,沒人會指著對方鼻子說話,氛圍還算友好。但座位還是有些微妙的區分,有兩個阿拉伯女生會靠著我坐。教室不算大,我們就坐在靠邊緣的地方。後來,我跟一個猶太女生聊了幾次,此後那兩個阿拉伯女生就不會主動來找我說話了。

這個以色列女生比較愛國,她會用一些社交媒體,如ins和TikTok來傳播一些政治信息。她認為,必須要這麼做,才能讓世界理解以色列的處境。我無聊的時候,會和她在ins上互發表情包,她也經常跟我發以色列的新聞,比如外國人有多麼仇視以色列,比如被哈馬斯抓到的人質的處境有多慘。

不管阿拉伯還是猶太學生,他們的共同之處就是,都不喜歡各自的政府。我的聊天秘訣是,對戰爭立場拿不準時,只要說,但你們的政府是垃圾,同意吧?他們就會說,沒錯,我們的政府確實是垃圾。


12月24日,加薩走廊衛生部門發布數據,自10月7日本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以軍在加薩走廊的軍事行動已造成20424名巴勒斯坦人死亡,超過54000人受傷。

有一天我不小心撞進教學樓的一個房間,裡面都是學生在獻血,怪嚇人的。我本想找個地方倒點水,結果看到很多人躺在床上,把我嚇壞了。

雖然一次防空警報都沒聽到,但街上仍能看到戰爭的痕跡。經常有些人穿著軍裝,背著槍走過,大概是剛從前線回來的預備役士兵。去教室上課,也能看到幾把槍靠在牆邊。許多學生是預備役士兵,他們的槍不能離開視野範圍,所以上課也帶著。

在社交軟體Tinder里,大部分當地女生都差不多:白人,喜歡拍美食和好看的照片,和美國加州、澳大利亞墨爾本的女生沒什麼區別。最大不同是,她們會放上自己的軍裝照。看來大多數人對參軍這件事情都挺自豪的,有些同學的WhatsApp頭像,也有自己服役的頭像。

這裡的朋友問我最多的問題是,為什麼來以色列?碰到年紀小的,我會說,這是一個很複雜的職業選擇問題。我並不是從小對著世界地圖,嚮往以色列這個國家。年齡大一點的,比如我的美國導師,我就不需要解釋什麼。不用說她也明白,因為她和我類似,因為其他地方教職難找,才來這裡的。別人問我的問題是 Why did u try to come here?而她見到我問的是How did u end up here?問題一出來我就覺得,懂行。

2024年1月

1月14日,這輪巴以衝突進入第100天,這也是75年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持續時間最長、造成傷亡最慘重的一輪衝突。

在這裡,所有人都知道合適的言論界限在哪裡,不合適的是什麼?比如說,停戰。戰爭最開始的時候,以色列就有反對之聲,學校一些老師會簽署反戰的聯名信,但學校不接受這樣的聲音。前幾天,我在廁所看到有人寫了個stop genocide的標語,過了幾天再去,前面就多了一個don’t。

我有種感覺,大家都在假裝要關心點什麼。戰爭已經100多天了,大多數人都很疲倦,整個耶路撒冷陷在一種巨大的沉悶里。街上貼滿解救人質的海報,但風吹雨打後已經爛了破了。一個以色列同學跟我說,仗打了這麼久,所有人都很累。最開始他會給海外的朋友更新一些信息,包括翻譯希伯來語的新聞,但時間一長,他也不想做了。對戰況保持關心是一件非常消耗人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下去。就像俄烏衝突打到現在,很多人都快把這件事忘了,但實際上每天還是有很多人死去。

爸媽非常擔心我的人身安全。對於我跑到這樣動盪的地方去讀個文科,他們一直不太支持。他們認為,我應該去做公務員,或者國企員工。但是,你怎麼知道十年之後國企員工、公務員會怎樣?在這個時代,根本不能計劃多年以後的事情。

焦慮的時候,我跟爸媽說,我不支持你們規劃未來的心態,因為我覺得你們在做夢。請允許我不去做你們的夢。這大概是我申請美國博士失敗之後的變化。我的計劃明明做得不錯,但後來沒有學校錄取我,臨出發前幾天,行李都收拾好了,這邊突然開始打仗了。做這麼多計劃有用嗎?

我經歷了很多次把人卡住的事情,感覺一切都在失控。任何現實主義都像是一個烏托邦。如果還指望災難會過去,危機會過去,事情都會恢復到原來的軌道,未來仍然是你想像的那樣,那就是「殘酷的樂觀主義」在作祟。你大概率就是在做一個幻想。


——完——

作者徐魯青,界面新聞記者。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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