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竹
「燈火里的中國，青春婀娜，燈火里的中國，胸懷遼闊……」我的腦海里不停縈繞著這首昂揚又溫暖的歌曲，這是母親最愛聽、由她彈奏鋼琴、家人一起合唱的保留節目。只是在此刻，母親已永遠停止了追夢的腳步，幻化為浩瀚蒼穹里我眼中最亮的那顆星。
淚，又遮住了我的眼，透過眼帘的晶瑩，閃過母親一幀幀清晰、親切的影像——快樂的童年、動盪的少年、激情的青年、奮鬥的中年、幸福的晚年，連綴起幾近一個世紀老人平凡的人生畫卷；一個懷揣中國夢，把個人命運與民族、國家命運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了不起母親的人生旅程。
1930年7月，我的母親劉昌黎出生在湖北武昌一個書香世家。
母親在出版的《黎明放歌——劉昌黎繪畫印記》自序中寫道：「爺爺是清朝的舉人，學養深厚，講求規矩；姥爺早年留學日本，思想開明，治學嚴謹。父親才華橫溢英氣逼人，畢業於黃埔軍校，母親清麗脫俗溫良賢淑，受到西學東漸的影響，自強獨立求新求變，從小不纏腳，在女子師範學校讀書期間，投身五四運動，是武昌實驗學校的校長。」
「他們對我的教育早又嚴格。家族的家訓家風讓我從小敏而好學。每天上幼稚園都有黃包車接送，回家母親教我彈琴唱歌，三歲參加兒童智力比賽，獲得武漢市第一名，刊登在《湖北日報》。此後，我讀小學、初中、高中，每一學期都是優等生。」
母親字裡行間透出款款深情，從中我讀出了一個小女孩在父母的愛和庇護下的短暫歡愉和幸福。
常聽母親說起，她就讀的小學，坐落在美麗寧靜的鄉村，風光迤邐、山水形勝。勞作課學習布上刺繡花鳥，美術老師教畫蘭草，音樂課老師組織排演話劇、唱京劇，啟蒙了琴棋書畫的愛好。
母親喜歡駐足欣賞她家老宅的雕樑畫棟和家中名人字畫。兒時，爺爺教她書法，寒冬臘月，端坐在書房，手凍得又紅又腫也不停止。從小嚴格的家教，讓她養成刻苦努力、勤奮學習的好習慣,加之藝術薰陶和耳濡目染，為母親用藝術相伴奠定了基礎。
母親一生經歷了兩次戰爭。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蹂躪中華大地，偌大的華北，容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母親隨父親從武漢搭乘民生輪船，舉家輾轉重慶，在歌樂山下，找到了一張安靜讀書的課桌，重拾上學的快樂。彼時，她寄住在親戚家，隔壁就是國民政府的三廳，文化名人云集，「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保衛全中國」的抗日歌曲，常在耳畔響起，也讓母親感受到中華民族同仇敵愾、萬眾一心抗日的決心，感受到重慶作為抗戰大後方文化高地的魅力。
抗戰勝利前夕，母親回到武昌，考入該地區唯一的一所完中，在解放戰爭的隆隆炮聲中，以驕人的成績完成了高中學業。
為了與我的姥爺團聚，母親再上重慶，報考了西南人民革命大學，這所學校鄧小平任書記，劉伯承任校長。學校位於嘉陵江畔的紅岩村，在那裡，母親認識了我的父親薛繼洲——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的新中國第一代研究生。
父親熱愛文學，擅長創作詩、散文和雜文，經常在報刊雜誌發表。三年後，母親和父親相約一起調往四川省第七工農幹部學校，在那裡，他們喜結連理。
1956年，在父親的支持下，母親通過考試終於圓了大學夢。大一的寒假，我的哥哥出生了，為了不耽誤學業，母親把襁褓中的哥哥送到了父親的姨媽王俊傑——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家哺養，又重返書聲朗朗的校園。
轉眼間，子女長大成人。1980年，母親結束了在市重點中學30年的全科教師執教生涯，奔波忙碌半生她，終有閒暇重拾兒時愛好。一生中，對母親影響最深的是姥姥王秀蘭和我父親，在他們的培養和薰陶下，閱讀、寫作、唱歌、彈鋼琴，成了母親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
我和父親母親長住的時間有兩段。
我18歲外出求學前的時光。上世紀60年代初，母親忍飢受餓、冒著生命危險生下我。生命，是母親給我的。4歲時，我高燒不退、生命垂危，母親背著我趕渡船、坐公交，爭分奪秒，從江北區硬是把我送到市中區當時的工人醫院（現急救中心），才得以救治。成長，是母親用血汗滋養的。母親結束了白天的工作，晚上繼續在教研室挑燈夜戰批改作業。奉獻，是母親教會我的。動盪的歲月，父母被戴上「臭老九」「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受盡屈辱仍然堅守希望和信仰。樂觀，是母親培養的。母親和父親幾十年琴瑟和諧，一起唱歌跳舞、吟詩作賦，享受風花雪月的浪漫。愛和才情，是母親啟蒙的。她教會我熱愛生活，領悟生命的真諦和意義。
都說百姓愛么兒。父母年過八旬，我如願和他們住在一起了。母親日常生活特別規律、自律，每天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早晨起床灑掃庭院鍛鍊身體，上午讀書畫畫寫日記，下午彈琴唱歌會朋友，晚上看新聞聯播和中央一台的電視劇。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與子女一道聽音樂會、看演出、觀畫展、看足球籃球等比賽，是她生活的最愛。
母親最喜歡彈奏演唱兒時的歌謠《送別》《教我如何不想她》；喜歡《抗日救亡進行曲》《義勇軍進行曲》《黃河大合唱》等充滿激情、力量的抗戰歌曲；喜歡謳歌新時代的《共和國之戀》《燈火里的中國》《春風十萬里》；喜歡演繹人性光芒的《母親的微笑》《故鄉之戀》《長大後我就成了你》……這些歌曲，都是母親一生經歷的時代烙印，折射了中華民族從積貧積弱，到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的非凡歷程。
母親把一生腦海里的集美傾注在畫筆上。她曾遊覽過祖國的大好河山，臨摹過齊白石、李苦禪、徐悲鴻等畫家的大作，這些年下來，她畫了十一本。每到新年，她便將畫冊作為禮物送給子女家人及親朋。
母親一直說，她經歷了新舊社會兩重天，從小吃過苦，經受了戰爭的動亂，飽嘗了對親人的離愁思念，特別珍惜太平盛世的和平年代，特別感恩所有給予她關照的人。母親晚年在四世同堂、子賢女孝的和諧大家庭中，從容自在地學習繪畫、迷戀音樂，享受耄耋之年的美好時光，獲得精神的愉悅。
母親樂觀豁達，善良知性，曾經滄海笑容依然如大小姐般單純。她的生命定格在2023年3月30日零點33分，享年93歲。媽媽平靜安詳，靜臥病塌，就這樣安睡了，永遠安睡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都不忘留給親人一份祥和與安心！
這，就是我的母親。在她身上，留存著在大學籃球比賽場上縱橫馳騁、頑強拼搏的青春氣息；在她臉龐，展現了知識分子的優雅知性，在作人生最後告別時，她依然保持了高潔而泰然的神韻；在她心靈，積澱著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優良傳統美德，有大海一般的無私寬廣胸懷，無時不在為自己所愛奉獻。
這人生最後謝幕的靜美，令人動容，這是母親對我最後的生命教育，餘生將繼續溫暖我、讓我堅強。母親，只願來世還做您的女兒。
我最親最愛的母親，永遠懷念您！
編輯｜顧小娟 楊文釗
主編｜李學東
審核｜胡釗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