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上野千鶴子

是個人物 發佈 2024-02-26T16:42:19.675913+00:00

即便是隔著國境,上野似乎也很懂這種困惑,「相比起我的時代,現在女性的選擇變多了,但也被要求滿足所有的社會規範,工作要成功、要結婚、要生小孩、要滿足社會對成功的定型印象,這是我們痛苦的根源。


當時,上野千鶴子和我們都不知道,幾個月後她和中國女性的一場對話將在中文網際網路引起軒然大波。我們依然談起了「女權主義為什麼不能讓我幸福」的話題。


即便是隔著國境,上野似乎也很懂這種困惑,「相比起我的時代,現在女性的選擇變多了,但也被要求滿足所有的社會規範,工作要成功、要結婚、要生小孩、要滿足社會對成功的定型印象,這是我們痛苦的根源。從前只有兒子才有守墓的責任,現在女兒也變成了被期待的對象,父母會說:『努力就能行,你為什麼不努力呢?』什麼都想要,女人也想贏,是新自由主義價值觀,不是女權主義。這種成功被認為是女權主義的目標,完全搞錯了。女權主義就是要你從社會規範中掙脫出來,變自由。女權主義者只是想從被強加的規範中解脫而已。」




文|劉璐

編輯|姚璐

圖|受訪者提供



上野千鶴子和中國


和很多人經歷的一樣,上野千鶴子也準時出現在了我的電腦屏幕上。熟悉的紅色頭髮和黑色上衣,以及上野千鶴子式的輕快聲音。


這是2022年的年末。鏡頭之外看不到的地方,上野告訴我,她經歷了一場骨折,自己成功加入了高齡者的「壓迫性骨折跌倒組」,此刻她的腰間正圍著一個腰部保護器具。74歲,上野馬上就要步入日本社會的後期高齡者的階段,她將享受全新的介護保險制度(日本一項以社會保險的方式支持高齡者介護的公共保險制度),感受這個階段自我和社會的變化。


接受完《人物》的訪問之後,她又要馬不停蹄地加入下一場學術討論。那是一場關於女性士兵的討論,參與者從20多歲的女大學生到作為學術前輩的上野千鶴子,跨越近半個世紀的年齡差。她們討論的是一道有些複雜的議題,對上野來說也有些為難,女性和戰爭應該是什麼關係,女性如果能像男性一樣去戰場打仗,是不是就能實現「平等」?


具體的生命經驗和銳利的觀念討論交織在她的生活當中,並且一貫如此。


第一次接觸到上野千鶴子時,我正坐在北京五環外的一輛計程車上。我26歲,讀到她在東京大學開學典禮上的演講,迎頭而來的一句是「你們應該都是抱著努力就有回報的信念來到這裡的。可是,等待你們的是即使努力也得不到公平回報的社會」。那是2019年,俄烏戰爭還沒有發生,離新冠在全球爆發還有不到一年時間,我周圍的環境在激烈地、直線式地向前發展。雖然努力沒有回報的故事每天都在我的眼前上演,把這個殘酷現實用如此直白的話語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我還是第一次見,我在車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上野的演講也受到了一些批判,有東大的學生對上野說:「在那樣發表祝辭的場合闡述自己的思想,我是有點反感的。」但這場演講的影響力我想還是掀起了深刻又長久的波紋,至少當在擠早高峰的某個瞬間,在內心受到挫折的某個瞬間,心裡會迴響起那句,「請你們不要逞強,勇敢承認自己的弱點,互相支撐著活下去」。


她在日本念出的句子,在今天精準回應了很多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性的焦慮。在《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中,她引入了「無償勞動」的概念,揭穿關於家事勞動的一些女性神話;在《厭女》中,她選擇用「厭女」這個冒犯的詞,形容女性從古至今呼吸過的空氣;2022年,上野千鶴子與鈴木涼美的書信對話集《始於極限》被翻譯成中文,書中兩人袒露心扉,談及自我與男性的關係、與家庭的關係、與母親的關係,將那些仍糾葛不清甚至有些羞恥的自我展現給對方與讀者。


上野的書在中國成為了暢銷書,就像30多年前在日本一樣。在經歷了高速的經濟成長和社會變遷後,中國女性擁有越來越多的自由,但這自由也伴隨著代價。女性被看見,被讚美,但也被要求,被定義。兩套腳本並存在女性的生活之中,女人可以去向何處的疑問彌散在日常中。


也是基於此,近兩年上野接受了很多中國媒體的採訪,她也在這些採訪中感受著今天中國社會的空氣。她認為,伴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拜金主義,成功渴望,旁若無人的上升希望,不加掩飾的欲望,如影隨形,呼嘯而來,日本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天真輕浮的幸福感漂浮在空中,每個人都在跳迪斯科,「男女都很開心,我也是跳著迪斯科來東京的」,上野對我說。在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的年代,人們的現實里都充滿了向上走的「理想」,後來人們才知道向上走的理想會結束,遠方不再存在。


1985年,日本頒布《男女機會均等法》,也在同一年通過了《勞動者派遣事業法》,越來越多的女性離開家庭開始工作,女性有了收入,不用依靠別人就能滿足自己的欲望,洋洋灑灑走進消費社會。


她成長在一個高速向上發展的日本社會,人生就乘在發展的浪上。在《男女機會均等法》出台的3年前,她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性感女孩大研究》,這一年她34歲。書的封面是一個穿著連體緊身衣的女孩在做倒立。這本書以一種通俗的口吻解析戈夫曼的「符號論」——消費世界裡充滿欲望的廣告、女人半張的嘴唇、誘惑的眼神、曲線的身體、社會要求女性表演出來的女性氣質,以及男性想要表演的男性氣質。男女身上的「社會性外衣」被上野千鶴子用筆剝掉。


她上電視節目,寫專欄,燙不同的髮型,穿時髦的衣服,也寫黃段子,被男性雜誌和男性知識分子頻繁邀請寫評論。那時候,女權主義與商業主義一起在日本被推廣開來,書上只要打上「女權主義」的標籤就約等於「暢銷」。後現代思想成為潮流,學術像時尚一樣被消費。



泡沫經濟破滅後,她說自己是泡沫經濟的共犯。「那是什麼意思?」我問,「那時候的消費文化,我順勢乘上去了。我把它作為研究對象,還覺得那很有趣,和它同床共枕。在時代中活著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1988年,上野千鶴子第一次到中國。當時日本的女權主義者正在爭取脫掉裙子,脫掉高跟鞋,擺脫女性氣質的規訓。而中國正處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上海街頭的女性脫掉了千篇一律的灰藍衣衫,想要穿上高跟鞋和迷你裙。日本的家庭主婦正想走出家庭,而中國正在興起「婦女回家」。「歷史真是一個諷刺的東西」,上野千鶴子當時想:「想穿高跟鞋的女性會認同我們嗎?」


歷史蜿蜒發展。後來中國經歷了高速發展的幾十年,日本經歷了泡沫經濟的破滅。《男女機會均等法》頒布時,女性被分割成了贊成與反對的對立兩端,十幾年後上野千鶴子等人一起回顧這部法律為日本帶來了什麼,才發現法律出台的1985年,可以被稱為「日本女性貧困元年」。上野還目睹了柏林圍牆倒塌,東德和西德在陣痛中融合變動,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東西冷戰的結束和社會主義蘇聯的解體。


而到了2020年,年齡相差了近40歲的上野千鶴子和鈴木涼美開始對話,兩位女性面臨的不同時代和境遇,似乎共同存在於過去幾十年裡加速發展的中國社會。人們是如此渴望從她身上得到答案。




作為弱者有什麼不好?


我第一次見到上野千鶴子本人是在2022年深秋。在聽完東京大學演講的不久之後,我來到東京學習。東京近郊的日野市,有一場她的講座,主題是「可以一個人在家死嗎?」。


日野市在昭和年代被開發為東京的衛星城市,被稱為「睡城」。在日本的經濟高速成長期,上班族們白天到東京上班,晚上回到日野睡覺。這樣的生活方式持續多年,促成了一個華麗又不斷更新的東京。而當上班族成為高齡者之後,要如何在「睡城」繼續度過,是日野市的新課題。


生育率持續走低,老齡化程度升高,「孤獨死」成為泡沫經濟破滅後的一個註腳。這是日本正在面對的,可能也是中國將要面對的。


在經歷了上世紀80和90年代在日本發生的女性主義浪潮之後,2000年之後,上野的研究重點從女性主義轉移到了老年研究。「在家一個人死」是近十幾年上野千鶴子一直在研究的課題。


上野關心的話題領域廣泛,性、文學、家庭、國家,她也比同時代其他人更早關注「老去」這一議題。上野將「老去」捕捉為「變為弱者」,她問「作為弱者有什麼不好?」在她的前輩、社會學者樋口惠子看來,弱者是上野反對近代式進步主義的一把鑰匙,這把鑰匙通向女性,通向老去的人,通向不斷變化的權力天平中的下位者。我們處在一個沒有前例的高齡社會,無論我們是否同意,我們都會變老,成為弱者幾乎是每個人都將面臨的命運。


此時正值新冠病毒在日本的第八波感染,前來聽講座的1000多名觀眾里目測90%以上都是70歲以上的高齡者。上野千鶴子慢悠悠走上講台,她比想像中個子更小,骨折還沒完全康復,「早上好,我是獨自一人的上野千鶴子」。獨自一人,日語寫作「一人様」,語意里將「一個人」視為尊貴的存在。


上野千鶴子以社會學者的身份,把自己做的「在家一人死」的田野調查展現給台下的高齡者們看。有的觀眾問起獨自一人死需要多少存款,還有的觀眾表達了對當下社會制度的一些擔憂,問題大多集中在高齡者接下來的命運中。


而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作為女權主義者的上野千鶴子在演講的時候,經常會被問到的另一個問題是,「像你這樣的女權主義者,對你來說理想的家庭關係和男女關係是什麼樣的呢?」


我問上野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她說她通常回答「沒有」,「這個問題暗藏著目的論的歷史觀,和一種近代主義式的進步主義。這個問題無法對近代的成長神話形成質疑。」


近代化的發展為大多數人設立了一個相似的「理想」目的地,例如理想的家庭關係,理想的男女關係,安定的工作,向上的生活等等,然而現實里卻不存在「理想」這一事實,上野說每個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理想」,「我並不可能知道理想的社會是什麼」。


上野沒有那麼相信「進步」,雖然「近代」歷史裡充滿了「進步」和「解放」這樣的字眼,但對女性來說並非完全如此。被拉進家庭做家庭主婦的女性,被拋出家庭做不穩定勞動力的女性,「思秋的妻子」,崩潰的母親,都是上野書里的反近代的存在,人不總是追求合理性的。


很多人想從上野千鶴子這裡得到一些答案或指南,關於女性的存在方式,關於女性該如何活下去。女權主義也經常面臨多方面的審視,「你是真正的女權主義嗎?」「你是正確的女權主義嗎?」


當時,上野千鶴子和我們都不知道,幾個月後她和中國女性的一場對話將在中文網際網路引起軒然大波。我們依然談起了「女權主義為什麼不能讓我幸福」的話題。


即便是隔著國境,上野似乎也很懂這種困惑,「相比起我的時代,現在女性的選擇變多了,但也被要求滿足所有的社會規範,工作要成功、要結婚、要生小孩、要滿足社會對成功的定型印象,這是我們痛苦的根源。從前只有兒子才有守墓的責任,現在女兒也變成了被期待的對象,父母會說:『努力就能行,你為什麼不努力呢?』什麼都想要,女人也想贏,是新自由主義價值觀,不是女權主義。這種成功被認為是女權主義的目標,完全搞錯了。女權主義就是要你從社會規範中掙脫出來,變自由。女權主義者只是想從被強加的規範中解脫而已。」


我腦子裡響起當她在東京大學演講的那句:「女權主義絕不是讓女性像男性一樣行動,也不是讓弱者變身為強者的思想。女權主義追求的是一種身為弱者也能受到應有尊重的思想。」




「你要是男孩子的話」


2020年,鈴木涼美寫信告訴上野千鶴子,自己與母親有著複雜糾纏的愛恨,而這種愛恨伴隨著母親的去世,成了她人生的一個未完成課題。而上野告訴鈴木涼美,自己通過做主婦研究進入女權主義,最早的動機,其實是想為母親報仇。


「我自身雖然不是主婦,但我眼前的母親是一位主婦,我作為她的中產階級的女兒,如果沒有逃脫這一命運的話,我多半也會是一位主婦。正因為有母親,我最終才能不選擇像她一樣的命運。所以母親的人生對我來說是一個一直壓在我身上的巨大的謎題,為了解開這個謎,我花掉30多歲的這10年也沒關係。」在《挑戰上野千鶴子》裡,她這樣寫道。


1948年,上野千鶴子出生於日本北陸地區的富山縣。父親是醫生,上野千鶴子是在戰後日本誕生的中產階級小孩。她是一個敏感的孩子,看見魚在水裡游泳之後就不再吃魚了,看見肉店掛著新鮮的帶骨頭的肉就不敢吃肉了。炸豬排只吃外面那層面衣,母親為了讓她多吃點肉,把咖喱里的肉做成肉餡,她也把肉餡全都挑走,只吃雞蛋和海苔。


富山縣有深刻的佛教信仰傳統,而上野千鶴子的父親恰好是大正元年出生的男性。這一時期民主化在歐洲開花,也促進了民主在日本生根。面臨著浪漫的現代化的衝擊,上野的父親有些叛逆地選擇了信基督教。上野千鶴子的童年,一邊和爸爸一起跑基督教的教會,也一邊和祖母一起跑佛教寺廟。


父親是個自視清高的人,菸酒不進,年輕的時候是個理想主義青年,想成為研究醫生而不是臨床醫生。父親說他年輕時都是抱著盧梭的《愛彌兒》睡覺,上野千鶴子後來去讀了這本書,書的最後寫著「以上說的這些只適用於男性,女性的角色是支持男性」,惹得上野千鶴子大笑,「父親在行為上是一個完全的父權制男性,只是想裝得很現代罷了。」父親對女性有自己固執的想像。父母結婚前,父親甚至讓母親把名字從久子改成靜子,因為「靜」更符合他心中的女性形象。


在富山縣擁有一個大院子的家中,生活著出生於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上野一家人,有佛教徒,基督教徒,而上野千鶴子在青春期退出了教會,決心「不再祈禱」。在這個家庭里,有一個追求進步但深陷父權制的父親,有一個長年辛勞後獲得了父權制報酬的權威祖母,有一個與祖母關係不好、在父權制結構中不敢作聲的母親。因為感受著強大的父權制的重壓,母親沒有太多精力去干涉上野。


上野在這樣一個家庭中被寵愛著長大,但這種寵愛中有一種對女孩子的區別對待。即便父親希望她學日本舞,告訴她「女兒就在溫室里長大就好了」,上野還是長成了一個活潑的女兒,小個子,性格淘氣得像男孩。她讀《居里夫人》,最喜歡的繪本是美國作家維吉尼亞•李•伯頓的作品《小房子》,書里有對現代化的擔憂,蓬勃的城市化發展帶來了環境污染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上野的臉和父親一個模子,皮膚黑黑的。弟弟像母親,安靜,老實,白白的。經常被說兩兄妹要是調換一下就好了。蘋果成熟的季節,媽媽會給他們做烤蘋果,家裡飄蕩著肉桂和黃油的香味。聖誕節的時候,母親會給他們烤蛋糕。



中學時候的上野千鶴子沒有夢想,看著父親的職業,覺得「醫生真是一個無聊的買賣」,那時候她叛逆地想成為一個對世界沒有用處的人。雖然被別人說「生在這樣的家庭你有什麼不滿的」,上野卻覺得自己某種程度也被家庭里的糾葛深深傷害。女兒比兒子更容易因母親的困境受傷,看著母親的無力,想到等待自己的人生如果是和母親一樣的話,上野的心裡就充滿了絕望。


要考大學時,上野和父母一起去了幾所大學參觀旅行。她既不喜歡只有女生的神戶女子學院,也不喜歡建築物充滿了對稱美的關西學院,對滿是情侶手牽手散步的同志社大學更提不起興趣。最後他們到了京都大學,那裡的人都是獨自一人面朝下地走路,上野看著他們的樣子,心裡忍不住地想:「這就是我該來的地方啊!」


母親陪她去參加考試,在最不擅長的數學考試結束之後,上野對母親說:「媽媽,我肯定能考上。我拉了屎,有狗屎運。」


在考上京都大學之後,父母都很為上野高興,父親甚至說:「你要是男孩子的話,就不僅是京大了,我要讓你去東大。」


「你要是男孩子的話」,上野還是第一次聽見老爹這麼說。


1990年,上野千鶴子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父權制與資本主義》出版,拷問什麼是父權制?當代女性又是如何遭到父權制壓迫和剝削的?女性解放道路在何方?她為母親完成了復仇。


1991年,她的母親去世,曾經是基督教徒的母親在人生最後階段改信了佛教,以佛教徒的身份離開人世。「我想這是她對我父親的反抗。我父親知道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統制母親了,擺出一副痛苦的臉,但他也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在母親去世之後,上野的父親度過了失落的十年。在父親去世時,上野面對著躺在眼前的父親,輕聲嘟囔,基督教徒父親要上天堂,而佛教徒母親要進入極樂世界,兩個人再也不能相見了,上野從心底里感到後悔。


家庭,對上野千鶴子來說,從精神上或物理上,或許都不再是一種神話式存在了。




非常努力地重新養育自己


母親最後的日子裡,上野千鶴子一直陪在母親身邊。有一天情緒控制不住了,她對母親說:「媽媽,我離開家之後一直非常努力地重新養育自己。」


她離開家是在1967年,19歲的上野千鶴子進入了京都大學文學部哲學科。她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對老夫婦家的二樓,老夫婦房東說她是一個安靜有教養的大小姐。


3000多公里外,越南正在發生戰爭。這場戰爭以一種宏大的形式影響了上野千鶴子的青春,她進入了她的學生運動時代。


「我和陳凱歌是同一代人,我們都對紅衛兵有同感。我們那時候也高喊『造反有理』,追求理想,失敗,然後受傷」,上野對我說。


學生運動里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很多人都問過上野千鶴子這個問題。在《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這本書中,上野與漫畫家田房進行對談,她說:「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一開始,學生們眼前是『大學當局』這個明確的敵人,學生們提出的要求也很具體,比如『撤銷對學生的不正確處分』,『停止調高講課費』。後來漸漸加入了『自我否定』,『對生產性原理的批判』這些課題,使得運動漸漸抽象化,目標變得模糊不清。再到後來,就變成了『革命』。」


更讓人感到屈辱的是,在學生運動中,男性表現出的雙重標準,女性被男性分門別類地評價。在運動中高喊「天皇制解體」、「粉碎家族帝國主義」的男性同志們,回到家其實是和父權制的父輩一樣,「腦袋中是革命,但身體完全是父權制的大叔」。


1969年,當京都大學的隔離柵欄被拆除之後,學生運動結束。上野感到一種強烈的失敗感,「我在運動中學到的東西是『要成為獨自一人』。融入集體時的恐懼感,運動退潮時表現出的人類的卑劣,我都狠狠地品嘗到了。」她休學了一年。


就像死掉了一樣,「對我來說是漆黑的青春,我再也不願意回到那樣的日子裡。」


她討厭集體,女生聚集在一起尤其覺得麻煩。上世紀70年代,日本的女性解放運動開始時,上野千鶴子覺得:「這種時候你們還真敢組成集體啊。」死也不想找工作,沒有上進心,「看不到希望,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期待」。


為了延遲成為大人(社會人),上野千鶴子申請讀了碩士。25歲,她打開《京都新聞》的招聘板塊,80%都寫著「只招男性」,「男女皆可」的是招彈珠店的住店夫妻,「只招女性」的是酒店前台和會計,同時要求要有珠算3級。看著報紙,上野千鶴子沒有珠算3級,她知道原來自己只是一個無藝無能的人。


讀到博士後期,周圍的男性同學工作都漸漸決定了,「和我一樣沒能力的男的都有工作了,為什麼我沒有」。


在學生運動之後,上野千鶴子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失去了自己的語言。「理想」不可信,「革命」失去了它的內涵,一些事物只是變成了一個個「詞語」。


「生意場上總用男人的語言,國際會議一般用英語,寫論文時不用生活語言而要用學術語言。並不是因為它們更合適或者更易懂,而是為了維持男性/英語母語者/研究者的權威,然後排除這些人以外的人。」在《挑戰上野千鶴子》裡,她這麼寫道。


她告訴我,「我本來很喜歡寫東西,年輕的時候,自我意識很大,總想追求自己獨有的表達。但我後來慢慢什麼都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的時候我就開始寫俳句。俳句只有17個字,像你想要控制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控制的呼吸」,上野千鶴子告訴我,17個字不允許她在此進行自我沉溺,逼迫她向他人保持開放。


「我逐漸意識到語言不是我自己的東西,語言屬於他人,或者說屬於他人和我之間。我從自我陶醉的噩夢中解脫出來了」,眼前這個74歲的上野千鶴子在清晰地向我分享她20多歲時的頓悟,「我並沒有發明語言。我使用別人發明的語言,試圖從中找出一點自己的個性,那是不可能的。當我放棄這個自我時,腦子裡突然一下湧出來很多語言。我決定要寫能傳遞給別人的東西,再也不寫自命不凡的東西了。」


日語和英語,學術語言和生活語言,男人的語言和女人的語言,女權主義的語言和大叔社會的語言,普通話和關西腔。這些語言之間都存在著一種不平衡的權力關係,「而如果你想批判他者,那你最好要用它聽得懂的話」,語言開始被上野千鶴子作為武器,「用敵人的武器戰鬥。讓敵人的語言脫胎換骨,為了從內心深處刺向敵人」。


女權主義的語言,對日本的女性來說原本也是外語。這些語言未曾埋在她們的土壤里,是女人們新獲得的一種語言。通過這個語言,女性能夠逐漸再定義自己的經驗。這個語言中有gender,有性騷擾,有家暴,有無償勞動,有很多外來語。這個語言的目標不是要成為「第一的霸權語言」,它是從前沒有語言的女性,在苦戰中逐漸形成的語言。


在失去了「自我」的語言之後,上野獲得了更多的語言。




必然的命運


上野千鶴子現在也過著獨自一人的生活。睡眠不錯,每天有6-7個小時的睡眠。她參與演講、媒體採訪、學術研究、社會活動,有很多朋友。去高中和高中生交流的時候,學生們叫她「千鶴子」而不是上野老師,她很高興。作為有影響力的「上野老師」,上野身不由己地被認為掌握權力,這並不是她本意。自退休離開學校之後,上野認為自己已經不身在任何一種具有強制力的權力系統中,「如果有人覺得我是權威的話,可能是因為你自身就是權威主義者」。


她說自己不在意孤獨,因為她從沒有期待有一個人能100%理解她、接受她。


如果某一天,她自己成為被介護的當事者了,她的新的研究主題可能會被打開,「只要人是一種社會性存在,社會學的種子就不會被用完」,到時候她會成為又一個「弱者」。


「誰把我變成了弱者?」「被視為是弱者的一方如果不變成強者,就不能獲得尊重嗎?」上野站在弱者這邊,去拷問弱者和強者這一結構,「解放就是當事者只能自己定義自己」,就像「一個沒有母語的集體在後來獲得了自己的語言」。


30多歲時,上野讀到波伏娃的《老去》,後者說「老去是文明的醜聞」。在現代社會中,老去被認為是進步曲線的下滑,是負面的、消極的。波伏娃的書寫正來源於對不把老人當人的現代社會的憤怒,「如果我們不知道我們未來會變成什麼人的話,我們就無法知道我們現在是誰。老年人的不幸,將我們正處在其中的這個剝削體制暴露在太陽之下。」


波伏娃曾把愛人薩特老年時衰弱無力的姿態展示向世人,遭到薩特粉絲的批判,她說「這也是薩特」,之後她也把自己老去過程中的衰弱不堪展示給世人,這種現實主義背後是一個「so what式」的提問——那又如何。就如同上野問的「作為弱者那又如何?」


上野說,老去不是個人問題,不是通過預防老化、預防老年痴呆症就能解決完成的問題,它是一個文明史的問題。「so what」,是從主婦研究開始,上野千鶴子就不斷經歷並感受到的「此刻的、現在的、小小的解放」。



上野千鶴子也在不斷面對新的問題。她從前會穿高跟鞋,但高跟鞋讓她拇指外翻,走路變得痛苦,後來她扔掉了所有的高跟鞋。


2019年,日本女性在社交網絡上發起抵制高跟鞋的運動,上野千鶴子發帖稱高跟鞋是「野蠻的」鞋子,遭到了另一些女性的批判。


「為什麼我前後不一致了,因為我也在變。」「我為什麼必須絕對正確呢?」


有年輕人問她:「女權主義者之間也可以互相批判嗎?」


「那是當然。我們都是一路論爭著過來的。為什麼我必須要成為正確的標準呢?」


巨大的事物一次一次地在上野千鶴子面前崩壞過。從學生運動時期的理想和集體,到語言的失去和再奪回,母親去世後,她去了德國,她在那裡見證了蘇聯解體,這讓她感到國家也不是一種宿命式的存在。她在人生中對婚姻與家庭這一結構採取疏離的態度,又在看護自己的高齡親友的過程中,站在了「實踐理論的最中心處」。


上野千鶴子的鑰匙是,經驗會變成思想,思想會變成理論。以及,行動,不放棄發言與實踐的機會。


在NHK紀錄片《上野千鶴子最後的一課》中,她說,「我也已經是老人了,活了七十幾年,我明白的是,這個世界好像從未改變,但其實又在變化……女性不用再端茶送水是誰的功勞?我把這些傳達給你們的目的是讓你們知道,你們也有做出改變的能力。我們改變了世界,在我們之前的姐妹們也改變了世界。所以,你們也一定能改變一些什麼,我想現在正是傳達這一點的好時機。我年輕的時候想過,世界變成這樣是誰的問題呢……總有一天,年輕的後來人們也會對你們發問,世界變成這樣是誰的原因?到了那個時候,希望能夠把一個不用對她們說抱歉的社會交到她們手中。」


回到我們的對話現場,決心「只考慮當世問題」的唯物主義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告訴我,她想像中自己的死法,是在一個有介護保險制度的社會裡,她的護工每周上門看她兩次。某一天護工上門,和她打招呼:「上野,今天怎麼樣?」這時候,一打開臥室門,看到上野的身體已經冰涼了。她臉帶笑意地在屏幕那頭,語氣輕鬆地說道她想像中的人生最後場景,她不想去天堂也不想去極樂世界,不用再和父母見面。作為人,這輩子她已經足夠了


(感謝孟令齊提供的幫助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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