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曲終

環球人物雜誌 發佈 2024-02-27T05:33:09.768656+00:00

人生朝露,藝術千秋。1986年,坂本龍一第一次到北京,跟著《末代皇帝》劇組進駐紫禁城。那是一個龐大的團隊,群眾演員就近2萬人。


人生朝露,藝術千秋


作者:許曉迪




1986年,坂本龍一第一次到北京,跟著《末代皇帝》劇組進駐紫禁城。那是一個龐大的團隊,群眾演員就近2萬人。34歲的坂本原本只是演一個小角色,意外地參與了電影配樂,兩年後,站上了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領獎台。


·坂本龍一在故宮。


1996年,坂本第二次到北京,在保利大廈舉辦一場小型演奏會。張藝謀、陳凱歌、崔健、姜文,文藝界的不少大腕都在場。


2018年,坂本第三次到北京,見了張亞東、曹保平和青山周平,在九霄俱樂部一架走音的鋼琴前彈奏了自己的名曲《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京城文藝圈為之轟動,能否和坂本龍一合上影,成為檢驗文藝工作者資歷的試金石。


那次北京之行,他是來為自己的展覽挑選空間。疫情期間,展覽在北京開幕,是他規模最大、最全面的展覽之一。計劃中的第四次北京之行,最終卻沒能如願。據日媒報導,2023年3月28日,坂本龍一去世,享年71歲。


YMO時代


時間倒回上世紀60年代,一個全球火紅的時代。也只有在這樣一個象牙塔之高與江湖之遠的界限被徹底打破的時代,一個3歲練鋼琴,5歲給小兔子寫歌,10歲學編曲,14歲以為自己是德彪西再世、在練習本上瘋狂練簽名的孩子,才會突然「流落」街頭與咖啡館,在不同文化的洗禮中成長為日後的樣子。


高中時代,坂本龍一逃學泡遍了新宿30多家爵士咖啡館,搭訕女生聊政治,再相約參加示威遊行;閱讀左翼讀物,領導罷課抗議,撕毀考卷,在課堂上討論越南或巴黎發生的事件……他依舊熱愛德彪西、巴赫與貝多芬,但也喜歡披頭士和滾石樂隊,興趣愛好從「激浪派」的白南准、約翰·凱奇到「新浪潮」的戈達爾、特呂弗、大島渚。


1970年,坂本龍一考入藝術大學作曲系,美其名曰為了「追求解構」而升學。音樂學院都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千金,坂本留長髮、穿牛仔褲、時常光膀子,與他們格格不入。於是他跑去對面的美術學院,和許多特立獨行的傢伙打成一片,在新宿黃金街一邊喝酒,一邊談著「解放被資本主義操控的音樂」。


1978年,坂本龍一加入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黃色魔力樂團)。樂隊3個人,細野晴臣31歲,高橋幸宏和坂本龍一,都是26歲。


第一次見細野,坂本發現自己花了好多年系統學習的德彪西和拉威爾,這個搞流行樂的傢伙靠自學就掌握了;而第一次見高橋,對方一身高端奢侈服裝還披著圍巾的時髦打扮,看得他一愣,「這副德行的傢伙也跟著玩什麼搖滾?」


·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黃色魔力樂團)。


這一年10月,坂本龍一推出第一張個人專輯《千刀》。同名主打曲中,他把《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用作採樣,用電子氣泡音朗誦毛主席詩詞,最後50秒則是合成器演奏的《東方紅》。專封是高橋幸宏設計的,他逼坂本剪了頭髮,扔了大褲衩、人字拖,再拉去阿瑪尼專賣店,一套套試穿西服。


1個月後,YMO 也發行了同名首專,左翼色彩鮮明。《中國姑娘》《東風》《狂人皮埃羅》的名字取自戈達爾的電影,《東風》的部分曲調則來自《讓我們盪起雙槳》。「68一代」的紅色幻想,雜糅進電子合成器的音色狂歡,先鋒前衛,當然,也幾乎銷不出去。


東方不亮西方亮。1979年,YMO第二張專輯《固態生存者》發售,麥可·傑克遜翻唱了其中的《面具之後》。世界巡演後,YMO火遍全球,《滾石》雜誌稱「日本電子流行樂已準備好入侵美國」。潮流很快回流,1980年代的東京街頭,到處是聽YMO的人。



那也正是日本經濟騰飛的時代。富士、索尼、本田等日企走出國門,高田賢三、山本耀司、川久保玲等設計師異軍突起,東京夜空掛著全球文化閃耀的燈球。YMO的音樂,一方面隨著全球資本主義的大潮流向四方,一方面又肩負著日本民族主義的重任,成為「昭和奇蹟」的象徵與「文化輸出」的尖兵。


坂本龍一很厭惡這種感覺,不想抱持什麼民族使命感。迅速躥紅讓他困擾,甚至開始討厭起YMO:「我根本不想變成現在這樣,都是YMO害的。」


三人在音樂理念上的矛盾也開始顯現,「就像把村上龍和村上春樹關在一個屋子裡,讓他們合寫同一本小說」。坂本發了個人專輯《B-2 UNIT》,封面一隻腳踏在「2」上,火藥味十足。作為報復,細野和高橋寫了《CUE》,創作時完全不理坂本,卻安排他去打鼓,於是每次演奏,本是鍵盤手的坂本只能氣鼓鼓地敲些簡單的節奏。


1981年11月,YMO暫息爭端。為留下一個美好記憶,1983年的最後一張專輯走了歌謠曲路線,誕生了YMO歷史上最暢銷的單曲《為你心動》。MV里,三個人跳著僵硬的舞,用坂本的話說,那是「可愛的中年偶像的感覺」。


反抗精神的DNA


坂本龍一始終行進在偶像的軌跡中,儘管他厭惡成為偶像。


離開YMO單飛後,他開始占領每一個山頭。在大島渚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他第一次當演員,也第一次嘗試配樂,買來《公民凱恩》的錄像帶一通研究,寫出了那首與電影同名的經典之作。脾氣暴躁的大島渚對他格外偏愛,不僅將配樂全盤照收,拍攝時也從不罵他。


《末代皇帝》殺青後,他又臨時受命做配樂,兩個星期寫了44首曲子,拼到住院。但貝托魯奇只用了一半,首映禮上,他氣到心臟差點驟停,沒想到幾個月後,就站上了奧斯卡的領獎台。


青年時代的左翼銳氣仍在。他為海灣戰爭寫下《Heartbeat》,為盧安達的內戰與饑荒寫下《Discord》,為美伊戰爭寫下《Chasm》,3個專輯的名字——心跳的節奏、不和諧的衝突、斷裂的鴻溝,也是他對整個世界狀況的概括。


1999年,坂本創作了歌劇《生命》,將20世紀的災難、戰爭、社會與環境問題放入其中。2021年北京展覽中,《生命-流動,不可見,不可聞……》是對這部作品的重新創作。12個水箱如雲霧般懸浮於半空,在地面上投射出錄像片段的光影,時而洶湧、時而靜默,觀眾抬頭仰望,如在觀看歷史的起伏波盪。


對坂本來說,60年代的遺產還在,讓他在遲暮之年,一次次地為反核能發電、反集團自衛權修憲、反對修改憲法九條等問題發聲。但人們卻更喜歡一個被流行化、標籤化的坂本龍一,喜歡看他的天賦卓絕、帥氣優雅,與貝托魯奇的交往,與鄔君梅的八卦。這是一個左翼音樂家的榮耀,也是他的無奈,「現在的年輕人好像都不願意再去關注那些沉重的話題了,真的好悲哀呀。」


我太複雜了,我沒法定義我自己


晚年的坂本,也開始從「帶刺兒」變得溫和。2007年,YMO再度合體,高橋幸宏提議:「來彈《CUE》吧!」開口時還有些顧忌,怕坂本龍一不高興。誰知坂本馬上贊成:「就彈這首!」表演時,3個老頭的眼眶都有點濕。


2017年的《異步》中,坂本採集了形形色色的聲音。他說:「每個聲音都同樣地必然和重要,只是人類總擅自用各自的標準,判斷它們的價值好壞。」就像這個世界,不同的國家和集團「彼此漠不關心,不做交流,漸行漸遠,即便是有所交流,也是相互對峙」。


他在樹林中傾聽鳥蟲的鳴叫,踩著厚厚的落葉,踢一踢空桶,敲一敲樹幹;用話筒對準雨點噼里啪啦打響的天窗,把藍色塑料桶套在頭上,走進雨中;把麥克風掛在家裡的牆上,讓房子變成一件樂器;走在街頭,隨身帶一根小鐵棒,敲擊沿途的消防栓、柵欄、路牌……


患咽喉癌後,他的唾液分泌不足,只能慢條斯理地服藥,每咽一顆喝一口水,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嚼著口香糖。紀錄片《終曲》記錄下這段「與癌共生」的日子,也記錄下坂本依然活躍的身影。從日本3·11大地震後,他就站在了「反核」第一線,抗議了3年,但日本重啟了9台核電站機組。紀錄片中,坂本坐在火車上,看著民眾抗議視頻,無奈地說:「總覺得無論我們說什麼,上頭的人都聽不見,最終又回到沉默。」「日本人已經沉默四五十年了。」他的眼神有些飄忽,「又倒回去就沒意思了。」


在格陵蘭,坂本龍一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在冰川前掏出一對小撞鈴。「叮!」聲音清脆,他「哇」地睜大了雙眼。在冰層縫隙的邊緣,他用繩繫著錄音機,沉入汩汩流動的水中,興奮地說:「我在垂釣聲音啊!」


曾有中國人在訪談節目中問他:「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有什麼信念嗎?」


坂本龍一羞澀一笑:「我太複雜了,我沒法定義我自己。」



或許撇開種種標籤和時代的濾鏡,坂本龍一就是那個一直「釣聲音」的人啊,哪怕如今「曲終」,但正如他最後一條微博上所說:人生朝露,藝術千秋。





總監製: 呂 鴻

監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凌 雲



(文章未經授權不得轉載,轉載請加微信「HQRW2H」了解細則。歡迎大家提供新聞線索,可發至郵箱tougao@hqrw.com.cn。)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