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我們甚至忘記了,在自然中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4-02-28T21:35:21.262996+00:00

在自然中生活的年代,離我們太久遠了。「我們甚至忘記了,在自然中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而非寄身於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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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泉湖

to be with

Nature

「我深深感到人在自然之中,與動物相比,自然的能力顯著退化。不知道這是人的悲哀還是人的幸運。在自然中生活的年代,離我們太久遠了。

「我們甚至忘記了,在自然中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而非寄身於高樓。」

文/傅菲

刊於3月16日文學報

1

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馬踏荒野的聲音。馬信步閒走,從山坡緩緩而下,踏在雪草,瑟瑟作響。山樑自東而西斜緩,山脊線勾勒出天空的輪廓。疏密有致的落葉喬木林,幕布一樣從山巒垂掛,林下積雪反襯著灰褐色的森林,構成了冬日肅穆的質地。雪在刮,碎碎的,無聲而凌厲,撲在臉上,有厚重的剮蹭感。雪不是飛舞,是被風颳,刀片一樣刮,刮過樹梢,刮過湖面,刮過低頭走路的人。

其實,並沒有馬。山林之寂是有聲響的。碎雪摩擦樹梢,沙沙沙。枯草舔舐著河水,噝噝噝。小鷿鷈扎入湖水,咕咚咚。風搓揉風。寂靜之聲在內心會引起鳴響:窸窸窣窣。恍然間,我便覺得有馬在森林裡兀自踏雪而行。抬眼而望,山巒似乎也隨著馬慢走,在碧泉湖旁偃臥下來。

碧泉湖浮著一層霧氣,與雪光輝映。說是霧,不如說是湖的蒸汽。碧泉湖是長白山西北麓唯一不結冰的湖,常年水溫在6-8℃。這是一個奇特的湖。撫松縣露水河鎮有多處溫泉,泉流不止,四季常涌,積水成河,流著流著就不見了,俗稱半截河。不見了,不是消失了,而是與莫崖泉匯流在一起,注入窪谷,水碧如洗,煙波浩渺,無風而漾,於是有了碧泉湖。

碧泉湖

湖中棲息著虹鱒。虹鱒是鮭科、太平洋鮭屬的一種鮭魚,頭部無鱗,其它部位鱗小如斑,灰黑色,對水質的要求非常高,一般棲息在冷而清澈的溪流源頭或高山湖中,水需弱鹼性,以貝類、甲殼類、魚類、昆蟲、魚卵以及水生植物的葉子為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虹鱒。虹鱒結群,在水底潛游,斑紋似的魚鱗閃閃發亮,如水中開出的杜若花。湖面上,浮著數十隻小鷿鷈和綠翅鴨。鴨科鳥類具有遷徙的習性,在南方過冬,春季在北方繁殖。

綠翅鴨怎麼會在碧泉湖過冬呢?在遷徙季不遷徙,一般是因為「老弱病殘」而無力長途飛行,留在棲息地。留下的鳥,也大多是孤鳥,一隻或幾隻,結不了群,生命很脆弱,極易被猛禽、黃鼬、野山貓等「獵手」捕獲。綠翅鴨在碧泉湖過冬,成了留鳥,是因為水暖、食物豐富。

雪飄了一會兒就停了。陽光雛菊一樣盛開。霧氣散去,山谷騰出了明淨的視野。天空倒扣在湖面,綠翅鴨在低飛,發出嘎嘎嘎的叫聲。小在浮游。岸邊是密集的白樺林。白樺樹落盡了樹葉,白白的樹幹露出節疤。喬木是一邊生長一邊脫枝的。脫下的枝節會留下烏黑的結疤,等待日經月久的樹皮縫合。所有的生命體,在受傷後都會留下疤痕,有的可以被看見,有的卻藏在皮縫內層。植物在傷口處流汁液,脊椎動物在傷口處流血,菌類則直接腐爛。樹與藤會留結疤,白樺的結疤卻十分有意思,像一雙烏黑黑的眼睛。於是,白樺樹有了許許多多的「眼睛」。白樺林是「眼睛」的樹林。積雪壓得太深,沒了腳踝,最深處沒膝,白得耀眼。一隻白鳥站在白樺樹上,也不叫,縮著身子,俯視湖面。除了積雪,地面什麼也沒有。

一隻鳥站在一支枯藤上

望著湖面

不叫,也不抖動翅膀

湖面被風吹起一層皺紋

鳥全身白色

眼睛烏黑,炯炯有神

它眨著眼瞼

把裡面的風擠出來

我坐在湖邊一棵白樺樹下

有一個上午了

天開始下雪

我望著鳥,眼睛發酸

在記事簿,我信筆留下鳥的蹤跡。

2

四角翹檐的雨亭,落座在湖中央,如一支巨大的蓮荷。瓦頂上鋪著雪,白白的一層。檐角如鹿角,四根柱子如鹿腳。遠遠看過去,雨亭酷似一頭銀鹿。一個穿紅色袍狀衣服的女性坐在亭廊下,面朝遠山,緘默不語。她是誰呢?是冬雪的一個隱喻,是碧泉湖的一個表徵。她站了起來,支起了一把紅色的傘。她並沒有走動,只嫻靜地佇立。我明顯感覺到湖在晃動,映在湖中的天空在傾斜,樹枝低垂下去,小鷿鷈貼著水面飛,濺起的水花揚起了水線。沉寂的湖,被一個紅衣女性驚動,瞬間生動無比。

距雨亭不遠的,是一葉輕舟。舟上無人,也沒系纜繩,舟不漂也不靜止,而是在移動。移動的速度等同風與水流的疊加速度。舟移動得緩慢而堅定,自北向南,水浪不驚,水鳥不飛。舟上也覆蓋著雪。這是一葉野舟,也是一葉荒舟。或許被人遺忘了,也或許舟本身就是湖的一部分。舟上的人,已上岸了。誰會在舟上過日子呢?人不會在舟上一直坐下去。坐下去的人,必然上岸。雪,暫時代替了人,乘舟動湖興。我有些傷感,想起了1101年5月,蘇東坡從海南島回到中原,在金山龍游寺看見自己的畫像,寫下《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幾度漂泊,他已放下了一切,與自己徹底和解。兩個月後,他病逝。

向東而望,湖岸線是一條闊大的半弧形。山影、樹影,倒映在湖中。湖岸線也倒映在湖中,墨線一樣飽滿、柔韌,富有彈性。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山體,森林顯得格外疏朗、冷澀。淺灰色的樹,銀白色樹,黃褐色的樹,土棕色的樹,在視覺中,它們都是等高的,它們都是默然的。

出水處,架了寬寬的木橋。站在木橋上,可以眺望邈遠的湖景。這時,我才發現湖被山巒環繞。山巒是環形的,坡緩而不兀立。山巒東出,形成一條蜿蜒綿長的山谷。木橋下,是一座約3米高、20米長的湖垻。垻口飛瀉出湖水,轟隆隆轟隆隆,振聾發聵。垻頂懸下厚厚的冰崖。湖水幾乎是衝出冰崖的窟窿口跑出來的。冰崖嶙峋,倒掛著,結出一堵冰牆。

瀉出的水,挨著白樺林而下,始稱碧泉河。其實,它是露水河的一部分。

河約3-5米寬、約1-2米深。河水翻騰,濺起一股冷冽的山寒之氣。我乘氣墊船而下。我鞠水而飲,卻不覺得水寒。木漿劃著水,啪嗒啪嗒,水珠飛揚。河床上,都是黑色或黑褐色或深灰色的礫石。水撞擊著礫石,衝擊出水花,迴旋迴旋,有了巨大的漩渦。船隨時在漩渦打轉。缺乏水上生活經驗的人,如我者,無法順應水的流速和節奏,水路成了茫途。虹鱒在水下搏擊激流,擺動著尾鰭,逆水而上。虹鱒順應著水流的變速而擊水。船顛簸得厲害,被水浪拋起又落下。我深深感到人在自然之中,與動物相比,自然的能力顯著退化。不知道這是人的悲哀還是人的幸運。在自然中生活的年代,離我們太久遠了。我們甚至忘記了,在自然中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而非寄身於高樓。但一切都回不去了。回去,是另一種退化。沒有一條路,屬于歸途。

3

河岸是石岸。石塊上裹滿了苔蘚。冬季過於乾澀,苔蘚枯黃了。岸上的白茅或者蘆葦,被雪壓得嚴嚴實實。河水舔著石塊,雪消融於水。雪消融了下層,上層薄薄一片,結出了雪冰,隔空懸在河上。作為南方人,我從沒見過這樣薄如白紙的雪冰,被一根苔衣懸空托舉。雪粒或說雪的晶體,粒粒可見,透明,閃射出白光。雪冰上,放一個雞蛋大的石頭,也不碎裂。

坐在船上,如果不仰視,那麼眼中所見的森林,一片密密麻麻的的樹幹。樹幹有的粗如圓桶,有的細如竹竿,樹皮粗糙而皸裂。它們是白樺、水曲柳、魚鱗雲杉、山丁子、核桃樹、柳樹、榆樹、樟子松、紅松、沙松、山里紅、椴樹、紅皮雲杉、山槐、白牛子、大青楊、楓樺、杏樹等。只有針葉樹還墨綠,其它樹都落盡了樹葉。即使沒有落葉,葉也枯黃,連風也不屑於撫弄。比如椴樹,泛紅泛黃的樹葉,手鍊一樣串在樹丫上。讓人便覺得那不是樹葉,而是一群被凍僵了的枯葉蝶。據白山市當地人說,長白山的蘑菇馳名世界,尤以露水河一帶為佳。吉林人稱野生菌為蘑,稱人工菌為菇。可見吉林人對蘑菇的講究。我確信當地人的說法。因為河岸兩邊,倒下非常多的野生樹。它們屬於自然死亡,或因暴雪,或因老死,它們死而不朽,腐熟期非常漫長,易於生長蘑菇。

南方氣候潮濕,適合植物生長,大多數木本科植物屬於速長樹種,數年便長出十數米之高。北方氣候乾燥,植物生長不容易,大多數木本科植物屬於緩生樹種,數十年才長成數米。越速長的樹,樹死之後,越易腐爛,三兩年完成了腐熟期。反之亦然。生長期與腐熟期,是截然相反的兩段光陰。這也是一種自然法則。漫長的腐熟期,需要漫長的生命去熬出來。

倒在河岸的樹,我並不識得。它們都被雪覆蓋了,露出了年輪(樹的冠部被鋸斷)。年輪密密匝匝,那是時間的象形符號。

碧泉河談不上寬闊,卻足夠湍急,越往下游,流量越大。順河而下,我發現有十數處泡泉從岸邊湧出。當我回到碧泉湖,回望碧泉河,驚訝無比——湖是一個母體,河是一條長長臍帶。

長白山既是一座森林之塔,也是一座水塔。豐茂的森林和長年的積雪,因特殊的地質構造,密布著數不勝數的溫泉,發育了無數的河流,是鴨綠江、松花江和圖們江的發源地。碧泉湖是獨一無二的森林之湖。站在湖邊,我仰望天際,搜尋長白山之巔。山之所以雄偉,是因為要哺育山巔之下的萬物眾生,給予水源給予山風。在雪季,我登上過長白山之巔。風雪塑造了劈立萬刃的裸岩,塑造了稀草地帶,也塑造了眺望千里的視野。從山巔往下俯視,是廣袤的褐色森林,和皚皚白雪。南北縱橫東西交錯的山脊,如大地上一根根暴突的根須。這些根須,把群山盤結在一起。

見識了碧泉湖,就見識了長白山。碧泉湖是長白山純淨的眼睛。大地之眼。

從碧泉湖帶了一塊圓扁的礫石和一根白樺樹枝回南方。礫石是普通的黑色石塊,在河水中沖洗了千萬年,被水磨得溜光發亮。樹枝只有半截,樹皮脫落了半邊。不知道以後我是否還會去碧泉湖泛舟、沐雪。當然,可以去釣虹鱒,那無疑是最幸福的事。選一處疏林邊,握著路亞,拉起嘶嘶嘶作響的魚線,迎著夕陽將墜未墜的煦光,拋得遠遠,餌墜輕輕滑入河中。我將轉起轉軸,拽著魚線貼著水面滑,慢跑著追逐水流。虹鱒躍起,吞食餌料,又沉入水中。耳邊,響起穿過白樺林的落山風,噓噓噓,如哨音緩落。想起這些,就讓我無比嚮往。

更讓我嚮往的,是碧泉湖的暮晚。我見證過。暮色將合,山巒卻露出了灰黛之色,森林只現出一層樹冠。稀稀朗朗的樹冠,如隱身在山坡的野山羊輕輕晃動羊角。雪無處藏身,雪亮雪亮。天空也是白的,略帶淺灰色的白。路在森林無際地延伸,不知所蹤。天很快黑魆魆了,天幕綻放開了星星的花朵。那是繁繁點點的小花朵,白色。是我眼中的蛇床花。碧泉湖落滿了蛇床花。我的頭上和衣服上也落滿了蛇床花。和蛇床花一起落下的,是紛紛揚揚的大雪。

雪似鵝絨,只需一陣微風,就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隨風而舞。雨亭上的雪厚了又厚。四野幽寂。雨亭不見了,小舟不見了,湖不見了,森林不見。雪與夜色融為一體,白與黑互相溶解。我也不見我。雪茫茫,夜茫茫。無關來路,無關歸途。雪落在湖面,寂然。碧泉湖容納了所有落在湖面上的雪。

雪最終化為湖水,被碧泉湖帶走。一切的雪,一切的水。

新媒體編輯:張瀅瑩

配圖:攝圖網、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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