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生活狀態，是他能否和自己的周圍進行舒適的互動。」
十幾歲的時候要是知道自己能過這種生活，會覺得「姐們兒成了」；現在真過上這種生活，只覺得「姐們兒完了」。一個到處飛的人未必是一個瀟灑的人，更有可能是一個無論如何都必須出工的人。
每到高考和考研季，都有年輕的朋友私信我求祝福，或者許願。我一面覺得，有這一分鐘時間，不如去看一道填空題，另一面又覺得很榮幸。我小時候也做過這種事，考試之前給自己的偶像寫信，還裝作偶像的口吻給自己回信。現在我也被人投入這樣的喜歡和信任，讓人難以想像。此外，這些年輕人，面臨著一些人生的重要時刻，這種懸念感也讓我很羨慕。因為隨著人的長大，人生軌跡的確定，這種時刻會越來越少。也有一些朋友向我訴說他們的苦惱，他們好像還沒有過上自己理想中的人生。我就藉此機會回憶一下我當初的理想生活。
上中學時，我是文學雜誌的忠實讀者，在上面追文學新人賽，看完參賽選手的作品，還要繼續看比賽花絮。其中有一段讓我魂牽夢縈，大概是說在比賽間隙，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在會場後排，用筆記本電腦看《名偵探柯南》。猶記得我當時的震驚：她十四歲就有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她可以獨自出遠門！她不用擔心期末考試！那幾天我坐在教室里，每到下課就翻到那一頁，覺得非常無力。我已經比那個女孩大兩歲了，仍然過著非常按部就班的生活，每周只有兩個小時的上網時間。我每周都會列一張清單，把我想看的電影和書記下來，然後在那兩個小時把它們都下載到MP4里，其中也包括柯南。但有時候網速太慢，兩個小時也下不下來。後來我就不再下視頻了，只下電子書。我甚至一度覺得非常殘酷，既然我註定把人生用在複習考試上，又為什麼讓我看到這麼青春飛揚的故事？
下課的教室嘈雜，課桌之間的過道人來人往，我埋頭於這類閒書，在心裡默默盼望：只要我熬過這一段，也可以擁有那樣的生活，想像自己去外面，參加比賽也好、旅遊也好，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柯南我想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
那時每時每刻時間都被安排好，周几上什麼課，幾點學哪一科，要在什麼時候出現在什麼座位上，很窒息，最放鬆的是插上耳機，聽一聽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偶爾在周末逃掉補習班，自己坐公交車，坐到很遠的地方再坐回來，去程有一種未知的雀躍，等坐到比較偏的地方，恐懼勝過好奇，我就返程。
終於上了大學，有了夢寐以求的筆記本電腦，發現筆記本電腦比想像中的沉，還要到處找電源，出門寧可不背。柯南倒是還在更新，但劇情越來越遠離科學了。沒有家長，沒有高考，課可以自己選，不去上課也沒人管，為什麼生活還是這麼乏味平淡、百無聊賴？都說年輕最好，青春無價，為什麼我每天像無頭蒼蠅，惶惶不可終日？想進社會歷練，又想得學分；想好好上課，又想搞藝術；想好好自習，又想談戀愛……最後還是在每個期末熬幾天大夜，放假回家忐忑地等成績。二十歲的我，和十歲相比沒有任何進步，還是一個毫無執行力的考試機器。
就在那時，「知乎」出現了。謝邀，人在美國，剛下飛機，那年我在知乎讀了一百萬字。每一個答主都既專業又自信，答案的開頭經常會有時間線，哪年到哪年，他在什麼城市，哪年到哪年，他在另一個國度。我看著他們的文字和配圖，想像著另一種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開啟一段冒險的人生，到處坐飛機，拎包就走。馮唐寫他坐飛機坐到一聞飛機餐的氣味就想吐。
王力宏在訪談里說經常在酒店裡醒來，不知身在哪個城市。那時他還沒出事。柴靜說，她年輕時自己租一個房子，房間裡只有一個床墊和一套音響。我也想要那樣的人生，我要成為一個在大都市打拼的人，我要融入水泥森林，開始我特立獨行的生活，我要到處漂。他們的訪談和文章里肯定還有其他更有道理的內容，但那時候的我偏偏截取到的是這些信息，就像別人看學習博主是掌握人家的學習方法，我看了只想買人家的文具。
經過一番折騰，我成了脫口秀演員，一個坐飛機到處飛的人。一開始座位都選在過道，上廁所和領飛機餐方便。後來選靠窗，一覺睡到其他人都下機了，才被空乘叫起來。去了好多城市，住了好多酒店，收拾行李基本已經不用過腦子了。十幾歲的時候要是知道自己能過這種生活，會覺得「姐們兒成了」；現在真過上這種生活，只覺得「姐們兒完了」。一個到處飛的人未必是一個瀟灑的人，更有可能是一個無論如何都必須出工的人。
我小時候想像的人生很簡單，就是要短暫而絢爛，我那時喜歡所有在二十五歲以前就死掉的人，莫扎特三十五歲死的，頂頭了，再老就俗了。我喜歡看藝術家創作出不朽的作品然後英年早逝，那是一種英雄出征的奇觀，我查詢他們創作代表作時的年齡，然後減去我自己的，計算我自己還有多長時間。小時候覺得做什麼都可能成，除了體操健兒們年齡比我小，其他的奧運項目都恨不得親自去試一試。實踐的時候畏首畏尾，做夢的時候無拘無束，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必須去做那些最驚險最刺激最不朽的事情。
現在我三十歲了，喜歡一些七八十歲的老藝術家，村上春樹寫了一輩子，跑了一輩子，新書字數越來越少，行間距越來越寬，我還是每一本都買，並恬不知恥地認為他活著對我就是一種鼓勵。我也已經做了不少事情，但它們與驚險刺激不朽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做過的最刺激的事，一個是考試，一個是上台說笑話，這兩件事放在任何尺度上說都太小太小，但我在經歷的當下還是不能控制地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覺得自己命懸一線。但我不再盲目輕視自己的經歷、仰視別人的故事，我假裝重視每一天我遇到的每一個微小的問題，直到我真的習慣重視它們，它們也許不能轉化成文字、數據或影像，但仍然是我人生的一部分；這些小事是我人生的溶劑，也許我的人生有那麼幾件大事讓我感覺非常強烈，但這樣的溶質也要溶解於溶劑才能自在地流動。
我現在也不再上知乎看人生體驗類的問題，別人的人生，可以用文字、數據、圖片、畫面來概括，看上去再光鮮燦爛，都只是旁觀。真刀真槍地過日子，每一秒鐘都親自體會，才知道其中滋味。大多數人的人生，大概都是百分之五十的無聊，百分之四十五的挫敗，百分之五的恐懼憤怒渴望與自我欺騙。你問難道人生沒有快樂嗎？快樂包含在自我欺騙里。我希望有人能早點告訴我，人生的基調和做什麼職業、做出什麼成果其實沒有關係，焦慮不會因此而減少，快樂不會因此而增多，因為放在人生全局來看，比重最大的從來都不是這些情緒，因為人生的大部分時候都太平淡了，朋友們，我是說，太……平淡了。就算是一名高空跳傘教練（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刺激的職業），上班被鬧鐘吵醒的時候，也可能覺得：唉，又是普通的一天。
所以現在，如果問我什麼是我的理想生活，我會說現在已經是了。因為從我的生活里，我看到很多來之不易的改變，都是我和周圍一點一點碰撞磨合來的。比如在老家，我現在可以一覺睡到下午兩點，爸媽也不會叫醒我，因為他們覺得搞脫口秀的就這樣，奸懶饞滑，渾身上下全是人性的弱點，和自律沒有一點關係。他們對我的要求也非常簡單了：晚起晚睡沒關係，把這個煮雞蛋吃了就行。這種對邊界的尊重（以及對我的放棄），也是十年前的我得不到的。
我覺得理想的生活狀態，不一定是一個人賺多少錢、達到什麼地位，而是他能否和自己的周圍進行舒適的互動。雖然我經常覺得和人交往很費神，但我人生很多很多快樂的時刻，都是和朋友一起。考試很難，工作很難，但找個朋友消磨時間還是沒什麼門檻的，去咖啡館聊天也可以，在家窩著看電影打遊戲也可以。有時候，人覺得生活不理想，可能並不是因為外在條件，而是因為過於孤獨。
原文刊載於《時尚芭莎》2023年3月刊
編輯：李津
排版：YUER
部分配圖源自脫口秀大會官微、鳥鳥個人微博和笑果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