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梁思成譽為「海內孤品」的華嚴寺,他發現了什麼?

中華遺產雜誌 發佈 2024-02-29T06:06:13.776718+00:00

1902年6月1日,日本建築歷史學者伊東忠太,踏上了他的山西之旅。兩年前的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分區占領了北京城。

1902年6月1日,日本建築歷史學者伊東忠太,踏上了他的山西之旅。兩年前的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分區占領了北京城。東京帝國大學建築系也藉此機會,開啟了考察北京古建築的計劃。伊東忠太參與其中。在北京考察的契機,令伊東忠太意識到,要認清日本建築史,必須了解和研究對日本建築有深遠影響的中國建築。於是,伊東忠太開始有計劃地考察中國建築。

半個月後,伊東忠太來到大同。只見一座城郭,屹立面前。城內商鋪鱗次櫛比,戶列門盈,一派通都大邑之氣象。府城內的一座大寺,將他深深吸引,它就是大華嚴寺。伊東忠太在《北清建築調查報告》中,向學界介紹了華嚴寺的時代、結構及規模。這座沉寂了800餘年的古寺,就此被「發現」。

位於山西大同市老城西門內偏南的華嚴寺,是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寺中的薄伽教藏殿建成於公元1038年,是遼代木構建築的典範。圖為薄伽教藏殿中最著名的遼代露齒菩薩彩塑,面容沉靜,姿態優雅。菩薩與身後高大的主尊佛像,共同構成了殿內莊嚴而和諧的信仰空間。
攝影/張嘉慶

金構還是遼構?

伊東忠太推斷,大華嚴寺是在金代建成的。大華嚴寺分為上下兩寺,下華嚴寺的正殿(薄伽教藏殿)和海會殿,完好地體現了金代建築的形式風格,而上華嚴寺的建築構造,則是對下華嚴寺的模仿。殿內佛像和壁畫,都是近代(明清)之物,不值得關注。

30多年後的1933年,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與妻子林徽因,營造學社同仁劉敦楨、莫宗江一行,於9月4日由北平西直門車站坐火車,前往大同進行古建調查,首站就是華嚴寺。

此前,梁思成已經對國內多座遼宋時期的建築進行過考察研究,對《營造法式》的解讀,也有了新突破。在長文《大同古建築調查報告》中,他搜集正史、地方志以及碑刻等文字材料,詳細梳理華嚴寺的沿革變遷,並重新考證了下華嚴寺薄伽教藏殿的建造年代,認定其為遼代。

梁思成的證據,首先是位於殿內四椽栿底的兩處題字:「推誠竭節功臣,大同軍節度,雲、弘、德等州觀察處置等使,榮祿大夫,檢討太尉,同政事門下平章事,使持節雲州諸軍事,行雲州刺史,上柱國,弘農郡開國公,食邑肆仟戶,食實封肆百戶楊又玄」——說的是始建者的身份;「唯重熙七年歲次戊寅九月甲午朔十五日戊申時建」——說的是建寺的時間。「重熙」是遼興宗耶律宗真的年號,當時的題記保留在梁架上,說明此殿的主體結構在建成後一直維持原狀。

華嚴寺坐西向東,體現了遼代契丹族拜日、以東為貴的習俗。大同是遼代西京,而華嚴寺則是一座皇家寺院,曾供奉諸帝王銅像、鐵像,規模宏大,建築眾多。現存的遼金木構和遺址,只是其中一少部分。 2008年,大同市大規模整修華嚴寺,試圖恢復其遼金時期的鼎盛格局。圖為現今華嚴寺的航拍圖,可以看到上寺位於高大台基上的金構大雄寶殿和部分復建後的建築。攝影/李少謙

梁思成又從建築結構式樣的角度,為薄伽教藏殿的年代提供了旁證。他以建於遼聖宗太平五年(1025年)的寶坻廣濟寺三大士殿為例,比較兩殿的面闊、進深、用材、斗栱,發現兩殿的樣式幾乎完全一致:「除殿頂,藻井,與當心間金柱之位置外,在宋遼金遺物中,求其類似若此二殿者,殊不可得。」重熙七年是1038年,距離廣濟寺三大士殿的建成不過13年時間,可算同期建築。正如梁思成所說,「二者同受時代性之影響,致採用之尺寸,大體類似。且此殿之斗栱結構,與屋頂坡度,平棊,藻井,彩畫,壁藏,佛像等所示之式樣……直接間接,無不為遼式建築之鐵證」。

那上華嚴寺呢?「大金國西京大華嚴寺重修薄伽藏教記」是金大定二年(1162年)所刻,碑文中說道:「天兵一鼓,都城四陷,殿閣樓觀,俄而灰之。唯齋堂、廚庫、寶塔、經藏、洎守司徒大師影堂存焉。」遼末,女真兵馬進攻大同府,華嚴寺也在戰亂中被焚毀。直到金天眷三年(1140年),才由通悟大師等人,按照遼代的布局基礎,重建了九間殿和七間殿。

九間殿就是大雄寶殿。梁思成判斷,「此殿確係金天眷三年僧通悟等所重建,且與三聖殿等,同為遼金間建築手法逐漸推移之信物」。1953年,大雄寶殿梁架上發現了金天眷三年的題記,有力地證實了梁思成的判斷。

上華嚴寺大雄寶殿面闊九間,是現存最大的遼金木構佛殿之一。大殿外懸掛「大雄寶殿」和「調御大夫」的牌匾(攝影/張嘉慶)。「調御大夫」是佛的十號之一,寓意佛引導教化一切可度者。

下寺位於華嚴寺南中軸線上,主殿是遼木構建築薄伽教藏殿。上圖為殿外懸掛的華帶牌,書寫「薄伽教藏」四字,比例渾厚,其長寬比例符合北宋建築學著作《營造法式》所記載的造牌之制。此殿曾收藏有遼代刊刻的《契丹藏》,是一座皇家佛教典籍圖書館。供圖/圖蟲創意

求安寧,建寺院

現存的華嚴寺建築,最早是遼構,但此地建寺,卻有著更為悠久的歷史。大華嚴寺位於北魏平城宮城以南,郭城內偏西南,這一帶曾建有皇舅寺、永寧寺等寺院。學者趙一德推斷,遼代華嚴寺很可能是在北魏舍利坊內五級大寺的中心建築——五級浮屠的塔基上建立的。

唐末五代,大同是各民族軍事勢力爭鬥的前沿,幾度易手,戰事頻仍。戰火中,寺院亦難以保全。公元936年,後唐的河東節度使石敬瑭認遼太宗耶律德光為父,借契丹軍隊滅掉後唐,建國號為「晉」,史稱「後晉」。兩年之後,石敬瑭按照之前的約定,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大同由此納入了契丹的版圖。

北宋建立後,大同成為宋遼對峙前線。到1004年秋,宋遼締結「澶淵之盟」,大同才得以喘息。但人禍剛平息,天災又降臨,太平二年(1022年)三月,大同地震,「屋摧地陷」。反覆經歷災劫的大同百姓,亟需信仰的力量,求得護佑,重建家園。

遼代崇尚佛教,其程度遠超其同時代的北宋以及前後各個朝代。據《舊五代史》,遼初統治者在上京臨潢府的城南「別作一城,以實漢人,名曰漢城。城中有佛寺三,僧尼千人」。劉浦江、陳曉偉等學者指出,遼聖宗統治時,遼朝佛教進入全盛期,其後興宗、道宗、天祚帝三朝,更是崇佛、佞佛的高潮。遼代統治階層深信,佛教能夠為國家提供精神支持,護國安民。

大同城內從上到下對信仰力量的渴求,促成了當時大同地區軍政長官楊又玄對佛寺的營建。1038年,薄伽教藏殿建成,以之為中心的寺院,初具規模。

薄伽教藏殿內西壁,倚牆而立建有木造模型天宮樓閣。正中騰空而起的樓閣,通過圜橋與南北樓閣相連,象徵著神佛的居所。殿內遼代彩塑繁多,其中體量最小的,是主尊佛像前方的供養人。

皇家「鍍金」的陪都大寺

薄伽教藏殿建成後的第七年,即公元1044年,遼興宗下詔,將大同軍節度升為西京。大同府與皇都上京臨潢府(今內蒙古赤峰巴林左旗)、南京析津府(今北京)、東京遼陽府(今遼寧遼陽)、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赤峰寧城縣)一起,構成了遼的五京。

西夏李元昊稱帝後,對遼政權形成威脅,遼夏之戰,一觸即發。大同易守難攻,是遼政權戰略防禦的前沿。遼興宗升大同為西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加強防禦。西京「用為重地,非親王不得主之」,足見其戰略意義。而且,幽雲地區是漢人生活區,也需要一個政治、經濟中心的存在,以便更好地管控,大同恰好可以承擔這個任務。

遼代有在佛教寺廟供奉帝王御容的傳統。源自中原王朝的宗廟祭祀,與遼地濃厚的佛教信仰,結合在一起,帝王也有了神性。西京作為陪都,自然要有供奉御容的寺廟。《遼史》記載,道宗清寧八年(1062年),「建華嚴寺,奉安諸帝石像、銅像」。應該就是原有的薄伽教藏殿基礎上,擴建寺院,以安放御容像。

寺院得名「華嚴」,亦與皇家有關:遼道宗對華嚴學有相當造詣,曾親自撰寫《御製華嚴經贊》,頒行全國。當年十二月,遼道宗前往華嚴寺參拜禮佛。華嚴寺經由皇家「鍍金」,風光一時無兩。

薄伽教藏殿內有30餘尊佛教造像,其中大部分為遼塑,體現出極高的藝術水準和審美風格。殿中出現最多的是菩薩像,如右圖所示,眾菩薩頭部方中帶圓,面容飽滿,神態平易近人。而各尊菩薩的寶冠樣式又有差別,或為遼代典型的筒形冠(如圖2、4),或為卷葉形冠(如圖1、3)。

與傳統寺院的朝向不同,大華嚴寺坐西向東。據史料記載,契丹族有拜日習俗,故尚左,並以東為貴。華嚴寺的朝向,即是體現。上華嚴寺位於整個華嚴寺的北中軸線上,其主殿大雄寶殿,是在遼代大殿的台基舊址上重建的,是現存遼金時期最大的佛殿之一,占地面積1559平方米。

大雄寶殿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十架椽,長寬比接近2∶1,為單檐廡殿頂,月台與石級、勾欄構成了一個「凸」字平面。房頂上有一對琉璃鴟吻,高4.5米,乃現存全國寺院單體體量最大者。屋頂南端的鴟吻,色澤艷麗,乃明代所補修,而北側暗淡者,乃金代原物。大殿外懸著兩塊牌匾,一為「大雄寶殿」,一乃「調御丈夫」。「調御丈夫」是佛的十號之一,意謂佛能教化引導一切可度者前往涅槃正道,正如馴馬師善於調御馬的品性一樣。

今天的大雄寶殿,集四朝精髓為一體:遼代的遺址,金代的建築,明代的塑像,清代的壁畫。殿內佛壇上是明代五方佛造像,中間3尊乃木製,兩側2尊為泥塑。五方佛兩側為二十諸天。四壁繪滿了21幅巨型壁畫,乃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所繪。這些壁畫線條流暢,構圖嚴謹,工筆重彩,用礦物質顏料繪製,立體感十足。

上世紀90年代大修時,大雄寶殿地面下曾出土一些建築遺存。學者劉翔宇在《大同華嚴寺及薄伽教藏殿建築研究》中根據發掘報告整理推斷,原來的遼構大殿應面闊十一間,進深六間,很可能就是遼代安置諸帝石像、銅像的御容殿。諸帝御容像在清代尚存。光緒《山西通志》中記載:「寺中北閣下銅石像數尊,相傳遼帝後像……凡石像五:男三女二。銅像六:男四女二。內一銅人袞冕帝王之像,垂足而坐,余皆巾幘常服危坐。」

露齒而笑的菩薩下寺的薄伽教藏殿,一直保持著濃厚的宗教氛圍。殿名就是證據:「薄伽」,是梵語「bhagavat」的音譯,意為世尊,即佛陀。「教藏」何解?在遼道宗在位期間,完成了自興宗時即開雕的大型佛教典籍《契丹藏》的刻印。大華嚴寺在道宗朝以皇家寺院之尊,也收藏有《契丹藏》。藏經之所,就是薄伽教藏殿。

這座遼代皇家佛教圖書館內,供奉了30餘尊遼塑。其中最多的是菩薩:坐姿菩薩4尊,立姿菩薩10尊。

華嚴寺內古建的建築構件,規格在國內數一數二。圖為大同博物館藏薄伽教藏殿遼代琉璃鴟吻,高約3米(供圖/馮立軍/FOTOE)。

在薄伽教藏殿初建的遼興宗統治時期,祭拜菩薩堂的佛教信仰,被提升到了契丹民族原始宗教習俗「祭山儀」(祭祀契丹民族的發源地木葉山和黑山)之上。出兵征戰,先拜菩薩,後祭山。大同是軍事重鎮,自然需要依仗菩薩們在軍事方面的靈力。

殿內最著名的遼塑,是一尊合掌露齒菩薩。在古代笑不露齒、衣不露體、行不露足的封建禮制下,這尊菩薩像卻赤腳露背地站於蓮台上,好像是領悟了中央佛祖講經說法之意,會心一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菩薩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合十立於胸前,重心落於右腳之上,體現出了一種曲線之美,被鄭振鐸先生讚譽為「東方維納斯」。

學者劉翔宇認為,露齒菩薩出現在殿中,有著深刻用意:「觀者藉由此尊菩薩的神態和與他產生的眼神交流,切實感受到自己仿佛也置身於未來佛正傳授的美妙佛法之中。」

2008年,在薄伽教藏殿建成970年後,大同市政府開始整修華嚴寺,古老的佛國,以新面貌迎候遊客。近千年歷史,如露齒菩薩的一笑,不過瞬息間。

撰文/ 暢楚 

攝影/任超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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