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紀錄片有個非常嚴肅的主題：色情流媒體網站如何改變人們生活——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
承認吧，大多數人並不是因為這個主題而摁下了播放鍵，我們更關心一家成人網站是如何成長為網際網路巨頭的，鏡頭背後是否有更加香艷刺激的內幕，色情明星們在工作時間之外是什麼樣子……
然而，就如賣家秀和買家秀的區別，紀錄片中這些內容都有，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奈飛總是能把最好的紀錄片選題拍成最平庸的流水帳，但對於根本沒有機會成為P站韭菜的簡中網際網路用戶來說，就當開眼了吧。
撰稿｜鮮 於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關於科技巨頭如何用科技和大數據「作惡」的主題，近年來出現了大量紀錄片，比如2020年奈飛出品的《監視資本主義：智能陷阱》。
最近，奈飛把槍口對準了另一個視頻流媒體巨頭，世界上最大的色情網站——實際上也是地球上流量最大的網站之一——那個連名字都不方便完整顯示的P站。
作為網際網路神話之一，P站從根本上改變了色情內容的製作和發行方式，成功顛覆了色情業的商業模式。而紀錄片《Money Shot（中文譯名：一射千金）》選擇在P站遭遇內容審查風暴的關鍵時刻切入，去審視這樣一個由資本驅動的行業的罪惡之源。
是的，我們確實是從批判的角度去了解這家網站。
色情業新世界
《一射千金》丟給色情演員的開場問題，對於普通觀眾來說同樣具有吸引力——「你還記得自己看的第一部色情片嗎？」
樓下鄰居、閨蜜、深夜頻道、上網搜索……受訪者們的回憶「群魔亂舞」。
文字、圖像、錄像帶、光碟……需要承認的是，色情作品雖然一直上不了台面，但從未斷絕過被消費，而且其傳播方式始終處於時代最前沿。網際網路時代，P站所做的，就是建立了一個流媒體共享平台——簡單說就是成人片界的YouTube
從數據上，P站比YouTube更加成功：僅用了19天時間，網站就跨過「五千萬用戶」的門檻——而YouTube、Facebook和Twitter都是用了數年時間才達到
現在，P站每月能吸引35億次訪問，遠超奈飛和亞馬遜。
自帶熱搜體質的P站，頻繁地出現在各國電視節目、網際網路論壇的討論中，和明星聯動也是常事。P站還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活潑逗趣的調皮形象：為波士頓街道清掃積雪提供除雪機，為爭取種族平等的機構捐款，在新冠疫情期間提供免費內容幫助人們打發隔離時光。
在明知道會引起爭議的情況下，它還掏錢買下了時代廣場的視頻廣告位……
某種程度上，P站成了（西方）流行文化的象徵之一。
但它鮮為人知的母公司MindGeek，哪怕是在奈飛的鏡頭下，都只能用無趣來形容。這家總部位於盧森堡的私人控股科技公司，總辦事處放在了加拿大蒙特婁——如果不是《一射千金》時不時會讓這座不起眼的建築出現在鏡頭裡，很難有人想到這裡跟色情帝國有什麼關係……
MindGeek旗下擁有多家公司——P站之外，還有色情片製作公司和其他視頻分享網站，但總公司的主業其實與臉書更相似：通過P站等子公司收集用戶數據，然後依據算法、通過搜尋引擎優化，為不同用戶定製專享內容，吸引流量。
P站的成功，使得MindGeek擁有更多能用來構建算法的數據——可以類比的就是「今日頭條」「抖音」對於字節跳動的意義。
最初，由於版權問題，色情演員對P站非常抵制，但隨著P站用播放分成手段解決盜版，並為演員們開啟粉絲訂閱制度，使他們得以不再依賴製片公司，擁有更多自主權利以及更為豐厚的收入之後，這些明星開始心甘情願歡天喜地的成了P站打工人。
於是，我們看到了格溫·阿朵拉，一位BBW（微胖美女 Big Beautiful Woman），通過獨自完成表演、攝像、剪輯、營銷等工作，製作發布自己的色情短片並從中獲利的全過程。
沃爾夫·哈德森，一位多米尼加裔美國色情電影導演、演員，將自己收入變化做了直接對比：為工作室拍片時，他的月收入是4,000美元（約27000元人民幣）左右，但在P站單幹之後，收入躍升到每月10,000 美元（約68000元人民幣）。
但是顯然，P站不是人類的烏托邦。良辰美景之後，就要進入陰暗的部分了。
月之暗面
「這個看似暖心治癒的P站，每天近30億次的廣告曝光，讓它賺得盆滿缽滿。」2020年12月，普利茲新聞獎得主尼克拉斯·克里斯托夫在《紐約時報》發表的文章中寫道。
在這篇被廣泛傳播的調查文章中，克里斯托夫寫下了多位女孩的故事，她們的共同點是：未成年時被留下了不雅影片，又被非本人意願地發布到P站上。
「每次搜索『18歲以下的女孩』，就能獲得超過100000個視頻結果。」「有太多的孩子，他們自己人生中最糟糕的時刻，被永久封存在了P站上，這對他們今後的人生是毀滅性的。」
P站或者說網際網路分享行為的原罪之一，就是當任何人都可以無限制上傳任何內容時，內容的劣化都是必然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各種令人作嘔的內容，從真實強姦到偷拍到兒童色情片，存在於P站。
克里斯托夫的文章直指P站用赤裸裸的「性剝削」獲得漂亮的盈利數字。「我一早就主動聯絡了P站，想跟管理層談談，但我並沒收到多少回應，CEO拒絕和我對談。」他說。
類似指控，對P站或者對色情業來說太過常見了。Mindgeek的前色情片編劇諾埃爾·珀杜看完文章後的評論是：「loooooool 這些太讓人無聊疲憊了。」
但這次不一樣。一個叫NCOSE（國家反性剝削中心）的組織強勢介入。這個組織在其網站上發布了大量受害者講述自己經歷的視頻，並召集受害者們向MindGeek提起集體訴訟，要求徹底關閉P站，並讓高管為那些強姦、虐待與侵犯罪行負責。
NCOSE在西方被視為一家激進組織，他們將所有與性相關的內容都認定為剝削。該組織每年都會評選「十二大污穢」名單，《體育畫報》《GQ》之類的期刊是榜單常客。
今時不同往日。在當下敏感複雜的輿論環境裡，NCOSE的各種示威、訴訟行動，殺傷力巨大。萬事達和Visa等信用卡公司先後決定停止對P站的支付處理，在其妥善處理兒童性剝削事件之前，拒絕與之合作。
迫於壓力，P站完全採納了克里斯托夫在文章中提出的三點建議：一、只允許認證用戶發布視頻；二、禁止下載；三、增強審核——迅速從其網站上刪除了數以千萬計未認證用戶上傳的視頻。
但NCMEC（美國國家失蹤與受剝削兒童中心）的高級法律顧問達妮·平特，仍覺得P站是在敷衍。
作為佐證，《一射千金》採訪到了一位前P站審核員。他稱自己的部門有30位審核員，每人每天要在8小時工作時間中審查至少700個視頻。如此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之下，他們快進觀看、不開聲音都是常態，根本無法辨別角色年齡、是否被侵犯等信息。
達妮·平特認為P站在刪除視頻時也耍了花招：通常情況下，視頻被下架後，原連結應該是無法訪問的狀態。但在P站，頁面保持原樣，標題、歷史信息、瀏覽量、評論等都還在，只是視頻被禁止播放，並被替換成一條信息，「視頻根據NCMEC要求已被移除！」
但重點是，用戶可以在頁面看到相關視頻推薦。「你在搜索這個虐待未成年少女的視頻？哎呀，太可惜了，已經被移除啦。但別擔心，點擊這裡，我們還有許多類似的視頻哦……」
換句話說，違規視頻在被刪除之後，通過關鍵詞、標籤，仍然繼續為P站拉流量、創造數據。
《一射千金》進一步提到，萬事達和Visa等信用卡公司暫停支付處理支持，對P站來說傷害性並不大——P站盈利大頭是靠廣告收入和數據挖掘。雖然平台視頻數量少了很多，但曝光量和知名度沒虧。
用句時下流行的話說：P站這波屬實贏麻了。
當紀錄片變成研討會
按照《一射千金》的觀點，在這波輿論風波中受到經濟損失的，是格溫·阿朵拉這樣合法遵規的色情業從業者。疊加因P站事件而愈加嚴苛的審查制度，相當部分色情業從業者不得不回歸危險且不可控的線下交易。
「直接將性販賣、性剝削與色情作品混為一談，對那些以健康方式消費色情作品的人有害，對所有相關的人都有害。」前色情片編劇諾埃爾·珀杜對著鏡頭說道，「世上沒有非自願性行為，那是強姦；世上也沒有非自願的色情作品，那同樣是強姦。」
關於色情作品，主流討論有兩種觀點：一種認定色情作品天然就是錯誤，是「對人類性行為的極致道德敗壞的表達」；另一種則認為「色情片是言論自由煤礦里的那隻金絲雀」，考驗著社會對異見的包容。
這種二分法在《一射千金》中非常鮮明，但整部片子問題也由此而來：後半程相當長篇幅內容，變成了雙方辯友互發觀點的研討會。
不管支持哪一種觀點，在P站傳奇中都可以找到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但《一射千金》卻似乎並沒在乎過敘事。
導演顯然更加支持色情從業者們。與之對應的，是違規視頻受害者們的聲音在片中相當微弱。但《一射千金》中同樣缺乏真正的來自P站的聲音，無論大小——這是本片最大的不足。最終觀眾看到的，只是基於色情業者、前雇員、政府方法律顧問等人訪談形成的一個鬆散的敘述。
當然，並不是說這部片子沒有打開之前想像的那麼「淫穢」，製作者還是有意識添加了相當多色情業者的「工作實錄」——比如如何錄製一段給粉絲提供的生殖器照片評分的短視頻，以及相當數量的色情片錄製現場側拍鏡頭……很多時候，作惡的並不是算法，而是控制算法的人。
最終，製作者只給觀者留下一些金句，作為這部紀錄片的「論文陳述」——
「色情就是色情，這本身就意味著同意，100%的時候。」
「如果你想讓人們退出性產業，如果你認為色情作品是不道德的、是剝削，你認為人們是因為需要錢才被脅迫從事這一行的，好吧，那你就去幫人們解決這筆錢。」
「性工作和性販賣，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如果不是P站和母公司MindGeek徹底毀掉了個體創作者不受資本控制、自由創作自己內容的市場，那他們就不用如此依賴於這個極度糟糕的平台了。平台讓創作者們依賴於它，並為它說話。」
外媒的評價是：「本片打開了一罐蠕蟲，讓我們窺視裡面蠕動的那些東西，並試圖從中找到一些韻律和理由。但，並不足夠。」
如NCOSE組織那般大搞道德審判，為阻止任何有可能發生的犯罪行為，一刀切徹底關閉所有溝通途徑，顯然不該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但把色情業者描繪成品性高尚、敬業楷模、純潔的小白兔，甚至是言論自由的象徵，也大可不必吧……
他們不應該被貶低，但也不需要被吹捧。深刻剖析色情業所面臨的道德困境，才是對人性真正的尊重。
參考資料：
《New Netflix documentary takes timid approach to potentially scandalous story》
《Netflix's Money Shot: The Pornhub Story neglects pornography's real victims》
《10 Things We Learned About The World Of Porn From 『Money Sh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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