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祖蔭:一代收藏名家的多面人生

中華書局 發佈 2024-02-29T23:38:23.473058+00:00

他們在處理日常政務之餘,依照各自的喜好大量收藏字畫、碑帖、古書、錢幣、青銅彝器等器物,同好之間還互贈品鑑交流。

俗話說「亂世買黃金,盛世藏古董」。晚清同光中興時期,社會上形成了一股古玩雅藏風氣,收藏名家眾多。這些收藏家,往往具有官僚和文人的雙重身份。他們在處理日常政務之餘,依照各自的喜好大量收藏字畫、碑帖、古書、錢幣、青銅彝器等器物,同好之間還互贈品鑑交流。《潘祖蔭日記》(中華書局2023年出版),既是晚清重臣潘祖蔭的政務日誌,也保留了他的交遊鑑藏活動記錄,讓我們能夠了解近代收藏名家的鑑藏日常。

《潘祖蔭日記》,潘裕達、潘佳 整理

潘祖蔭(1830—1890),字東鏞,別字朝陽,號伯寅、鄭庵,齋號滂喜齋、功順堂等。諡文勤。江蘇蘇州人。潘祖蔭出身於簪纓世家,其祖父潘世恩歷事四朝,官至軍機大臣加太子太傅銜。咸豐二年一甲三名進士,授編修,遷侍讀,入直南書房,充日講起居注官。累遷侍讀學士,歷官大理寺卿,禮部、工部、刑部尚書等職,入直軍機。文字衡校、山陵巨役、大議典禮,悉肩其任,深得中外倚重。迭掌文衡,謙恭下士,以得才、惜士為時人所稱道,與翁同龢並稱「翁潘」。工書法,博通經史,所藏宋元善本、碑拓、青銅器甚富,尤其以收藏盂、克二鼎聞名於世。他對晚清的學術與收藏的風氣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他身邊聚集了一批同好的友朋、門生,推動了晚清金石學的發展。

潘祖蔭喜神像

01 三朝老臣,中外倚重

潘祖蔭自23歲考中探花後,直至卒於任上,在朝為官近40年,歷仕咸豐、同治、光緒三朝,歷任各部,入直軍機處,是晚清中樞重臣。然而從日記的文風和內容上來看,他對晚清重大事件少有記錄,偶有要事,如中法戰爭、顧黃從祀文廟、慈禧歸政等,也是聊聊數語,甚少流露傾向性。這種謹慎的風格,或許是受祖父潘世恩的遺風影響,不議朝政、不論人物。

稿本同治年日記

潘祖蔭出身簪纓世家,又久處中樞,對朝章典制、官員職務任免、中樞日常政務流程則相當熟稔。他格外重視朝廷禮儀,在日記中,對陪祭、朝會、隨扈等場合的衣冠穿戴記錄得極為詳細。如同治二年正月元旦「慈寧門行三跪九叩禮。乾清門行三跪九叩禮,補服花衣,禮畢,換補褂常服。」光緒七年三月慈安皇太后逝世,記有「摘纓」「派百日穿孝,共三十一人」。每逢陪同光緒帝祭祀,必記「蟒袍、補服」。而隨季節變換,更有「換羊皮冠、黑絨領、白袖頭」「換萬絲帽」「換麻地紗袍褂」等詳盡的記錄。

他掌刑部積年,對於秋審、朝審案件相當熟悉,「批牘答簡,運筆如風,無不洞中利弊」。如光緒七年閏七月初六日,「到署,看《秋審》三本,各一起;《朝審》一本,八起,實二緩六」。八月初三日,發現楊樹田呼冤案件,次日,即到刑部加班,「奏朝審呼冤一折」。

稿本光緒年日記

潘祖蔭甲子大壽的後一年,1890年夏,京畿暴雨成災,饑民流徙京師數萬人,並引發了瘟疫。潘祖蔭當時兼任順天府尹,每日在上朝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賑災上,下半年的日記中幾乎每日都有設粥廠、收難民、籌錢糧,發出「水災奈何」的感慨。六月時他已因淋雨而感冒,終於在十月初,積勞成疾,臥床不起,不得不上表請假,雖多次就診,終不能緩解病情,最終於十月底病逝。

潘祖蔭謹慎細心、勤於政務的作風,令他深得中外倚重,多次受命外出勘修皇陵、主持地方科舉鄉試。皇帝、太后也時常賞賜,甚至還請他看戲。筆者統計,光緒十一年起,聽戲共25次,光緒十五年二月,光緒親政,慈禧便經常聽戲,命潘祖蔭陪同。而光緒十六年七月初一至初七,竟連聽7天戲。陪太后聽戲,成為潘祖蔭的一項特別政治任務,也反映出他深受慈禧太后的信任。

潘祖蔭不同於晚清官僚的頹靡習氣,出身仕宦之家,久居中樞,卻能盡心盡職、竭力賑災,堪稱晚清官僚中的一股「清流」。

02 交遊周遍,獎掖後進

潘祖蔭三代在京為官,與祖父相仿,交遊廣泛,上至公卿,門生遍天下。其日記中記載了每日拜會、接見、書信往來的各層次各類型人物。他交往最深、最久的當屬翁同龢了。時人以「翁潘」並稱,從其日記中就能看出二人的親密關係。

《翁同龢集》(增訂本)

咸豐八年,潘祖蔭與翁同龢被命為陝甘鄉試正副考官,此時二人同為25歲,三個多月的共事,嘗徹夜長談,二人情投意合,翁在日記中寫道「伯寅與余意氣相合,真如弟昆」,這為他們此後三十餘年的交誼奠定了基礎。潘祖蔭《秦輶日記》中存錄有與翁同龢唱和的詩詞。

鄉試結束後,潘返京,翁留任學政,九月十九日凌晨「卯刻與叔平別於行館」。潘祖蔭在歸程中思念,作《金縷曲•留別叔平殿撰》:

君住吾歸矣。記來時、連床風雨,居然昆季。佳節思親同作客,難制盈盈鉛淚。只羸得、愁眉相對。秋雨茂陵偏善病,但殷勤、好作加餐計。吾去也,誰相慰?

來時意氣相投,情如手足,別時依依不捨,又擔心對方身體、政務辛勞、飲食無人照料,友情可見一斑。

吳昌碩

潘祖蔭對門生、晚輩頗為愛護,獎掖培養了不少後來的著名人物,吳昌碩便是一例。潘祖蔭與吳昌碩的交遊始於光緒九年。七月間,吳昌碩登門拜訪了潘祖蔭,潘祖蔭對其刻印、行草、詩文都很認可,二人往來漸多。

初二日:吳蒼石復刻「井西書屋」印好。

初五日:倉石來贈拓本廿五紙。

初六日:倉石名俊卿,從九,刻印、行草、詩文俱好,湖州人。

之後,光緒十年、十一年吳昌碩又多次造訪。吳昌碩在《石交集》中記錄了這段交誼,稱潘祖蔭「好獎借寒畯,有一善,稱道如不及」。吳的篆書、刻印最初罕被認可,是在潘的鼓勵下才「不覺有感」。

潘祖蔭不僅對吳昌碩的書法、篆刻褒獎有加,更是在日記中明確稱讚「詩文」與藝術俱好,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對傳統讀書人來說,詩文是立身之本。據吳氏回憶,為潘氏治印數十方,現在還能看到的有三方:「攀古樓」白文印、「沇鍾堂」朱文印和「井西書屋」白文印,後者正是潘氏日記所載,且鈐於日記封底首次被發現。

攀古樓、沇鍾堂、井西書屋印(從左至右)

潘祖蔭在交遊活動中,青銅器、碑帖、書畫、書籍的互贈和鑑賞是重要的交往方式,也推動了晚清士人文化活動的新高潮。

潘祖蔭在蘇州三年,與耦園主人沈秉成、網師園主人李鴻裔、聽楓園主人吳雲等過往甚密,一邊遊園賞景,一邊鑑賞文物,順便品嘗美食。光緒九年記有:

五月二十一日:沈中復招看虢鍾、頌敦、商父巳鼎、黨於姜《九成》、王振鵬《荔支》、張即之《古柏行》,皆佳,食荔支佳。聽櫓樓三面河。又項氏《千金帖》《閣帖》,繼又雲物。又米跋褚《河南蘭亭》,詒晉齋物。又孫退谷《黃庭》《洛神》等。又王右丞、郭忠恕、趙千里、文衡山卷。濟之、泉孫、碩庭來飲,同步怡園。

七月二十三日:李眉生約看書件……看其宋尺牘、元人冊、《蘇卷》民師、《黃蘇冊》茝林物、張即之《金剛經》、王元章《梅卷》、古器,皆真。便飯豆腐、豆粥、辣菜佳。

蘇州怡園

潘祖蔭常將所藏青銅器拓片分贈同好,其中自然不乏大盂鼎、大克鼎、齊鎛等重器的身影。如:

光緒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送盛伯兮、周薈生齊鎛拓,前則郘鐘、沇兒鍾。

光緒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復陸存齋……並克鼎、漢大磚拓本二。

大盂鼎、大克鼎合影

潘祖蔭還常以家刻本為友朋間的禮物,在日記中可以看到書籍往來。如光緒十年中秋,一日間送出《滂喜齋叢書》12部、《說文古本考》20部、《百宋一廛賦》5部、《藏書紀要》5部、《士禮居藏書記》7部。

《滂喜齋藏書記 寶禮堂宋本書錄》

古物的交換顯得比較沉悶,還有怡養性情盆景互贈。潘祖蔭回到蘇州後開發了一項新的雅好——養盆景。在金太史場住下才五日,即請「瑜伯為購松、柏、洋楓、珠蘭、末利、雀梅共十盆。」三年後他回京的行李中有「木器、花卉零星四百五十件」之多。此後親友屢有饋贈,回到京城後,門生故舊,甚至古董店商人也時常來送花。

潘祖蔭但也往往拒收禮物。文小坡前來乞書,並送董其昌畫,他以「向不收字畫」,退還不收。又如曾景釗執小門生禮前來,「所贈宋本《國語》、鼻煙、研、《書譜》皆卻之。」

潘祖蔭的交遊,飯局自然是最日常的方式,形形色色,有推辭的,也有送酒席的。菜品中「燒鴨」當是心頭好,日記中「吃燒鴨」至少有13次,有10次集中在光緒十五年,一至三月就吃了7次,有做東的,也有應邀的。吃燒鴨有個常見的地點「壺天」,這是潘祖蔭在東華門外租住的客房,他在這裡小憩、會友、用餐、請客、讀書、住宿,幾乎如自家。

03 富於收藏,法眼如炬

潘祖蔭富於收藏,核心是古籍善本和青銅彝器兩大宗,此外還涉及古陶器、古錢幣、碑帖,以及鼻煙壺等。光緒年間幾乎每日都有古董商上門求售,還有大量的友人送來鑑賞。他精於鑑別,能看出造假的依據,甚至不看原物即知作偽。如:

光緒十三年閏四月二十四日:蘇來,「玄中」二字偽,還之。不必見器,定為偽也。

光緒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薛雲階送一甗來看。晉司徒伯彭父作寶尊鼎,照薛《款識》仿刻者,器真字偽,還之。

收藏古董耗費不菲,買賣雙方免不了討價還價,若古董商人獅子大開口,索價過高,就會引起潘祖蔭的反感,不准再提。如光緒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崔來,《大易釋言》百七十,《詩外傳》《國策》各十,因銓百信促錢。雲遲一日價另議,還之。筆彩,方鼎九十、敦子孫父乙九十,罷議不准再提。

潘祖蔭的碑版收藏甚多,經歷戰亂而散失不少,又無編目,故為世人所知者甚少。著名的吳湖帆藏《四歐帖》,學者陳麥青考證有三件來自潘祖蔭。在潘氏日記中常提及所藏《四歐碑》,只是未註明版本信息,也可作為遞藏的旁證:

光緒十一年七月十七日:蘭孫借宋拓《四歐》去。

光緒十二年三月十八日:李若農借《四歐碑》。

潘祖蔭舊藏《虞恭公碑》

據潘靜淑(潘祖蔭侄女)雲《虞恭公碑》為《四歐碑》之冠。潘祖蔭曾喜臨此碑,多次集字書聯贈與友人。如光緒十三年五月十六日,榮祿送惠山泉水,他報以《虞恭公碑》集字聯。

潘靜淑跋文

潘祖蔭對碑版的鑑別同樣敏銳,曾寓目兩本《婁壽碑》,其中一種經諸名家遞藏、題跋,但他細看後認為是偽本。如同治二年七月三十日:

《婁壽碑》華中父真賞齋本……有豐南禺、朱竹垞、何義門、錢竹汀、龔定庵、六舟跋,何子貞七古二首……名號印不計其數。見鶴壽本,有翁覃溪詩,為筠圃題,王惕甫跋,何義門題簽,留耕齋藏,有榮簽印,印甚多。細看是偽本。

潘祖蔭收藏碑版具有開拓性,東至朝鮮、西至新疆、南至雲貴,視野不局限於中國,以其敏銳的古文字眼光,放眼世界。他在日記中有三處有關埃及古文石刻的記錄:

光緒十四年十一月六日:得劉芝田信埃及古文。

光緒十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樵野埃及不到。

光緒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仲韜交到樵野寄石三方。

潘祖蔭曾委託張蔭桓、劉瑞芬等駐外使節尋訪埃及石刻,1888、1889、1890年先後得到有三種。其中「卡諾普斯(Canopus)碑」最為壯觀,為張蔭桓從美國翻模運來的水泥複製本,拓本現存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

古埃及「卡諾普斯碑」拓片

潘祖蔭在早年入直南書房時,曾被允許進入懋勤殿觀看書畫。據潘文協統計,潘氏於同治二年四五月間在懋勤殿觀畫13次,寓目書畫110件。在這一時期煉就了他品鑑書畫的法眼。雖然他說「不收字畫」,但是唯獨「酷嗜」錢松壺的畫(錢杜,字叔美,號松壺),於光緒六年以「八喜齋」的名義特地請善書的門人徐琪手書上板綠印了錢杜的《松壺先生集》,他在序中說:「蔭酷嗜松壺先生畫,所收亦最多。先生詩畫,非食人間煙火者所能也……太史書畫篆隸皆工妙。」他在日記中記載了留心錢杜畫作,如光緒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所見松壺畫:《心田種福》橫、《西溪移居圖》為張仲甫作,皆笙漁物,一廿、一百金,均未收。

潘祖蔭一生富於收藏,不僅在當時成為「座主」,至今仍是熱愛文物的學者、收藏者眼中的標誌性人物,但他在給吳大澂的信中流露出了內心的幻化之慨:

金石書籍,深犯造物之忌,以其無用生民,而享用非常也。然則人生只合收偽器及偽字畫耳(書尤甚)。而擁高爵厚祿者,只宜貪污狼藉,若負盛名,又大不祥也。吾輩當能以此為戒,唯當修德而避名,以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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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祖蔭日記》(中國近代人物日記叢書)

潘裕達、潘佳 整理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6081-9

98.00元

內容簡介

《潘祖蔭日記》,四十餘萬字,時間涉及1858、1863、1865、1867、1873年,1875年至1890年。記載了潘祖蔭經辦的中樞政務、皇陵勘修、地方科舉、災民賑濟等工作,以及他金石書畫鑑藏和日常交際活動。本書由潘祖蔭研究專家匯集現存的稿本《滂喜齋日記》《潘文勤日記》,印本《秦輶日記》《瀋陽紀程》《東陵日記》《西陵日記》《己丑恩科鄉試監臨記事》七種,按時間順序編排,與潘祖蔭後人共同整理,精心點校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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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一北;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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