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米脂街頭的堂吉訶德

原鄉書院 發佈 2024-03-01T18:11:28.075733+00:00

中午從佳縣坐上長途汽車,一路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問題是,書寫完,路還長,我還要去米脂、綏德,從綏德坐上長途汽車,蜷縮在兩尺寬的鋪位上經過三十個小時到達西安。

9月1日,我到米脂。中午從佳縣坐上長途汽車,一路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到烏鎮時,車不走了,剩下的十幾個人像貨物一樣被轉賣給了另一輛車。然後,我們就在車裡等著,樂天知命,等著不知正浪在什麼地方的司機忽然想起還有一輛車等著他開。

從佳縣到烏鎮的路上,我已經把這本書寫完了,我在腦子裡已經寫下了黃河之行的最後段落,此行結束於佳縣,此書結束於佳縣。問題是,書寫完,路還長,我還要去米脂、綏德,從綏德坐上長途汽車,蜷縮在兩尺寬的鋪位上經過三十個小時到達西安。但在這本書里,後邊的路都應是通向佳縣。

司機來了,我們去米脂。

到米脂已是晚上。和幾位米脂朋友喝酒,又進行了鬥智鬥勇的「吹牛」大戰,我厚顏無恥的撒謊本領得到米脂朋友們的高度讚賞,我們由陌生的朋友變成了互摟肩膀眼淚汪汪狠掏心窩子的哥們兒。

第二天,9月2日,陰曆八月初五,逢集。街上到處是趕著車、開著拖拉機的老鄉。兩邊的店面一間間看過去也有趣,比如一家飯館公然亮出招牌:

假冒天津狗不理

一間理髮館,窗上貼的剪字廣告是售石獅子還有「闖王照相館」「貂蟬餐廳」,讓人想起米脂歷史上的男女兩大名人。

米脂人說貂蟬是米脂人,綏德人說呂布是綏德人,正應了那句流傳甚廣的順口溜「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其實還有下句「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但下句已經少有人提了。

「綏德的漢」後來我見過幾個,果然英武挺拔,但對於「米脂的婆姨」,大街上走馬觀花,並無什麼心得,也是有美的有丑的,平常的多,大美大醜的少,如此而已。

但我的觀感很可能不準確,綏德的漢在綏德,米脂的婆姨卻未必在米脂。據1995年《人民日報》的一篇報導,從1992年到那時,三年內僅經縣勞動人事部門介紹到外地工作的米脂姑娘就有一千四百多人,是年輕後生的兩倍多。未經勞動人事部門介紹而出去的應該也有不少。

在佳縣,我從一個小鎮的街頭數到街尾,婚紗攝影店竟有十四家,這肯定說明此地正經歷著婚齡人口高峰;而在米脂,我看見的幾家照相館卻都不曾打出婚紗攝影的廣告,也許性別的長期不平衡流動已經影響了這個縣的人口結構?

「三十!」

「十塊!」

「十五!」

街口停一溜「面的」,三言兩語談妥了價,雇一輛車,直奔劉家峁。

陝北路上,我一直散漫地讀著這本書:《中國紳士——關於其在十九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這是美國華人學者張仲禮的英文著作,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出了中譯本。

《中國紳士——關於其在十九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

張仲禮 著,李榮昌 譯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07

這書本不適合「馬上」讀,之所以帶著它因為它談的是「地主」。後來細看,其實「紳士」一詞指的是中國鄉村中那些有功名的人,當然他們大部分是「地主」,但如果地主沒有功名,比如不是秀才、舉人,那麼他還不能稱為「紳士」。這裡有一個簡單的分界:紳士可以跟縣官稱兄道弟,縣官要想當眾扒下他的褲子打屁股還得先辦一套麻煩的手續,非紳士呢,不管有地無地,屁股是說打就打的。所以,在古代中國,社會精英是從屁股開始確立特權的。

當然,到了民國,沒了功名,紳士和地主就無從區分了,地主就是紳士。然後,人們就喊出了那個偉大的口號:

打倒土豪劣紳!這個口號響徹大半個世紀,到1979年,所有地主「摘帽」,二十世紀中國一個基本的歷史主題宣告完成,「地主」作為延續兩千年的強大社會集團徹底消失了。

從小學開始,一個中國人就要填寫伴隨他一輩子的各種表格,那時我在「家庭出身」一欄填的是「貧農」。很久以後,我才發現,「貧農」其實是母親的出身,我父親的出身應是「地主」。我不記得是如何發現這一點的,只是從此再填「貧農」時就有欺騙組織的罪惡感,因為家庭出身那時通常是以父係為准。

後來,「地主」「貧農」都不用填了,只需填上「幹部」。這很好,我不必再為此焦慮,地主或者貧農從此與我無關;當然我知道如果不是打倒了地主我母親肯定上不了大學,那麼她生下的肯定不是我,但我難以想像作為山西芮城的一個地主少爺會是什麼感覺。

大概是九十年代初,我弟弟去老家玩了一趟回來,眉飛色舞地講述家鄉的大伯如何帶著他滿村子轉悠,轉悠到著名的黃河風陵渡,大伯他老人家指著河說,以前這河上的船全是咱家的。

我們家老爺子矜持地沉默著,老太太忍不住了,一針見血地指出:「老地主又翻變天帳呢!」

我和弟弟大笑。

2000年9月2日,在米脂劉家峁,仰望山上巍峨的堡壘和莊園,我想:這就是「紳士」或者「地主」,他們曾經相信歲月長流,山河永固。

姜家莊園

堅固是為了傳之久遠,也是為了安全。

劉家峁離米脂縣城幾十里,是偏僻的小山村。這裡的人不知是否都姓劉,但這裡的地主姓姜。

一百二十六年前,姜耀祖站在一處高崗上,他說,就在這兒!

他選定了一塊虎踞龍盤的宅基,東邊對著一帶山谷,未來的姜家莊園端坐於太師椅上一般背靠著北邊的山,西邊不遠又是山谷,正南是一片平整的土塬。不必是風水先生也能看得出來,既開敞又藏氣,攬月抱日,此地實為佳地。

於是,動工了。一個十九世紀的中國紳士將實現他的理想。

首先,要堅固。姜家莊園堅固無比,建築材料全為青磚和青石。那些石頭也許就是來自清澗,劉家峁一帶的山皆為土山,應該不會就地取材。

直到2000年,這座莊園在上午明麗的陽光下依然如新。

堅固是為了傳之久遠,也是為了安全。所以,姜家莊園朝向山谷的這面是森嚴的堡壘,高聳的青磚堡牆幾乎封住一面山,足以嚇退任何可能的侵犯者,你必須一邊往上爬一邊抵禦居高臨下的弩箭或槍彈。

當然,姜家莊園可以無限期地固守,這裡有糧倉,有水源,堡牆最高處的碉樓內就有一口深井。

你終於爬了上去,你看到了青石壘砌的堡門,門上一塊石匾,四個大字:

大岳屏藩

姜耀祖建並署——真是神完氣足啊,四個字如四座山。

但姜耀祖又寫了一塊匾,這次他下筆謹慎,也許他想過很多詞,都不滿意,最後他決定實話實說,他寫下兩個字:保障

這塊匾刻在莊園內南牆的一處門洞上,走進去,經過長長的甬道,走出來你發現是那片土塬。這時你知道「保障」是什麼意思了,原來最堅固最威嚴的姜家莊園是留著暗道後路的,這是姜耀祖的心裡虛著的一塊,他預感到終有一天他們將丟棄這莊園,從「保障」之門出逃,消失於荒野。

站在塬上,俯瞰莊園。正面是兩進兩跨的大院,依勢層層而上;頭道門上懸「武魁」匾,院內廂房應是下人所居,所以一進門你的視線就被迎面的影壁牽住,你不會留意那些下人,因為影壁上圓月洞開,一輪滿月正好鑲嵌著二進院的門樓,於是你就一直向前走,你被迎進去,來到明五暗四六廂的窯洞式上房大院。

這是「武魁」之家,想必姜家祖上中過武舉;這又是「大夫第」,那麼應該還有過官職。「大夫第」匾懸在正院右側靠近堡門的一所偏院門上,據說那院子是子弟們讀書的地方。

是的,這就是一個中國紳士的理想,他的莊園像他理想中的世界一樣井然有序:「謙讓門」「養廉門」,每一道門皆是道德之門;他的院子裡坦然安置著碾子和馬房,傳承著古老的農耕生活;在正院和偏院之外,一幢幽靜的樓閣,那是他的書房,燭光漫出鏤花的軒窗,他秉燭讀書。

這理想中還有一些涉及微妙的感官經驗的細節,比如正房院裡的石床,石床下環繞水槽,你想不出水槽里的水有何功效,原來那是防止蟲子爬上去。

同治光緒年間的月光曾經照在清涼的石床上。

這就是古書上常說的「耕讀人家」吧,日子安且吉,兩千年的文明由此生長、存續。

姜家莊園始建於大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竣工,歷時十二年。1874年,中國的紳士們還沐浴著他們最後一次勝利的餘暉,這些起自鄉間的書生剿滅了太平天國,那其實不是保衛王朝的戰爭,那是唯一一次中國式的「聖戰」,紳士們為捍衛他們的文化、為拯救面臨危亡的「道統」進行了卓絕的戰鬥。然後,1886年,正是洋務運動的高潮,再然後,就是甲午戰爭、戊戌變法,就是庚子事變、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他們的能量耗盡了,他們和他們的文化油盡燈干。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姜氏莊園

如果我生在二十世紀初,我也會高喊:「打倒土豪劣紳!」現在,在2000年,對於這個社會集團的消亡我也毫無惋惜。作為社會的中堅和精英,他們在十九世紀面對巨大的歷史考驗,他們怯懦、短視、昏庸顢頇,他們極端的不稱職註定了他們悲慘的歷史命運。

9月2日,臨近中午時,離開劉家峁。車行得遠了,回頭看,我覺得那壯觀的城堡如恐龍時代的遺蹟。

那天下午,我在米脂縣城的街巷中遊蕩。我走進一個又一個院子,看昔日繁華今日冷落,尋常人家的煙火燻黑了畫棟雕梁。

——也罷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世間事原是如此。

一個院子曾是民國時期一位姓高的旅長的公館,門前大照壁上寫著標語,朱漆剝落,字跡依稀可辨:努力辦好廣播站為中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服務

想必這裡曾有過一個廣播站,這裡的人們曾經懷著另一種全球化的理想,當他們發出聲音時他們感到「全世界人民」都沐浴著福音的光輝;在2000年,據說全球化正在降臨,但這裡已經沒有聲音。

在另一個院子,老太太告訴我她的祖上是舉人。她拿出一張照片,一個年輕男子穿著博士黑袍站在未名湖邊,她說這是她的孫子,是北大的博士,現在在美國。「要在從前,就是進士了吧?」老太太問我。

我說是,您的孫子是進士,您就是誥命夫人。

老太太受用得緊。

米脂的城牆只有一座城樓殘存,其上遍生荒草,屋頂裸露著椽子和檁條。斜陽下,幾個老漢閒坐街邊。提起附近那座「大夫第」,老漢們話就多了:

那是常家的院子。常甫世手裡蓋的。

常甫世賣西瓜,一牙一牙的,切著賣。

還賣碗碗糖。

有一年過隊伍,就是過大兵——

不是正派兵。

有個兵吃了西瓜丟下個布袋。

拿回來一看,全是元寶呀,象牙呀。

有了外財。

常甫世就起院子,大院修了五孔窯。

挖地基的時候,挖出驢槽扣著馬槽,打開看,又是元寶。

就掛上大木匾,「大夫第」。「大夫」是專員以上的官。

門前還栽旗杆,雙兜兜的旗杆。

……

我聽著,我覺得老漢們喜歡這個故事,其中有人間的紅火吉慶。

但二十世紀來了。1919年,剛參加了五四運動的北京師範大學學生高佩蘭停學回鄉成婚。次年春,她發起成立「天足會」,主張女子放足、剪髮、上學、婚姻自主。

「天足會」成立那天,高家的院子裡扯起幾根繩子,上面掛滿了裹腳布,高佩蘭現身說法,指著自己的大腳說:「我就是時代的叛逆者!」

叛逆者們帶來一個新時代。那天高佩蘭用從北京帶回的米脂第一台縫紉機向米脂婆姨們演示了如何用機器縫製新式衣裳,她代表正在來臨的新時代做出承諾:以後時代發展了,大家都能用機器做衣裳,再不用一針一線地縫。

「時代」「叛逆」「機器」,「五四」的關鍵詞那天第一次在米脂人的耳邊響起。

不久,高佩蘭創辦米脂女校,這是陝北第一所現代女校。

米脂女校舊址,這是陝北第一所現代女校。

米脂女校1927年修建的校舍至今尚在,現在是米脂北街小學。9月2日那天是周六,校內寂靜無人。校園的西北角上,當年的「凌雲亭」依然聳立,見證著那一代人的凌雲壯志。

走向操場,正面赫然竟是一座建築考究的廁所,立在高高的台基上,莊嚴靜穆,宛如主席台。

這廁所必是當年所建,那些狂飆突進的叛逆者們,有時你猜不出她們在想什麼。

米脂城已近黃昏。趕集的人們皆已散去,一派冷清,只有街心那尊李自成的塑像揚刀立馬。身後沒有大軍,身邊沒有人群,他更像一個孤獨的散兵,不知馬奔向何方劍指向誰,他虛張聲勢地做著姿勢,尷尬、遲疑。

街心的李自成塑像

他是堂吉訶德,米脂街頭的堂吉訶德。

在榆林,一個朋友曾評論這尊塑像:模仿彼得大帝,但看上去像個癟三。

它很可能是模仿了彼得大帝。後來在電視上,我偶然看到一尊類似的塑像立在聖彼得堡街頭;它也確實像個癟三,大概是沒錢吧,這尊像塑得體量甚小,很難見出什麼英雄氣概。

李自成終不失為英雄,而一個古代英雄流落到2000年恐怕也只能像個癟三。

但那天黃昏,我覺得更準確的說法是,他是堂吉訶德,米脂街頭的堂吉訶德。

我問,米脂米脂,是米與脂還是米之脂?

米脂的朋友笑,說,想什麼呢,當然是米之脂,而且米是小米。

查《米脂縣誌》,果然,上寫著: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米汁淅之如脂,故以名城。

所以米脂的小米是好的,淘米的水如同牛奶或煉乳。

2000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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