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黑醫生」張煜再次離職後:向妻子提出離婚,繼續揭「醫療黑幕」,嘗試做醫學科普謀生

鳳凰weekly 發佈 2024-03-03T00:15:38.257767+00:00

張煜又一次離開了醫院,這是他的第二次失業了,所不同的是,前次,因為洶洶輿情,他被院方解僱,而這次他主動提出辭職。兩年前,因他發文揭露「腫瘤治療黑幕」,被貼上「揭黑醫生」的標籤,但除了幾個朋友,很少有人真正走近他。

張煜又一次離開了醫院,這是他的第二次失業了,所不同的是,前次,因為洶洶輿情,他被院方解僱,而這次他主動提出辭職。

兩年前,因他發文揭露「腫瘤治療黑幕」,被貼上「揭黑醫生」的標籤,但除了幾個朋友,很少有人真正走近他。

經歷兩年紛爭後,已到不惑之年的張煜覺得,昔日莽撞和孤勇的心性正一絲一絲地從身上抽走,留下的是中年男人對生活的妥協、無奈和苟且,但他又有些不甘。唯一能確定的是,「我不會認輸。」

文 × 肖木 宇星

編輯 × 費知

四十不惑之年的張煜,碰到人生的新關口。

自兩年前在網絡上揭露「腫瘤治療黑幕」,張煜24年醫學生涯落入低谷。從北京知名三甲醫院入職浙江衢州一家區級醫院不久,他再次失業。所不同的是,前次,因為洶洶輿情,他被院方解僱,而這次他主動提出辭職。

結束了連續幾天的低溫和陰雨,正是一個明媚的早春天氣。丟了工作的張煜一個人蟄居在房間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張煜所住的衢州柯城區的這處住所,早年是他母親和舅舅從一個拆遷戶手中買來自建的,三層聯排農居小樓中的一間,外表看起來還很新。一樓用於出租,二樓是自家居住。

張煜15歲上北京讀大學,到畢業後留京工作、娶妻生子,整整生活24年多,每有回家,都會回到農村的老宅,極少來這裡。

這次算是例外。太陽明晃晃地照射著小區的居民,快到中午時分,張煜家裡冷清清的,只有他一個人。

這是他第二次失業了。張煜穿著黑色的冬棉服,焦躁、疲憊的神情寫在他的臉上,脫下白大褂的他剪著寸頭,看起來比同齡人小很多,一副拘謹、不善言談的理工男模樣。

「我媽媽要是在的話,你們就不能進來了,她是一個很兇、嚴厲的人。」生活中的張煜妥協、彷徨又顯得瞻前顧後,跟網絡上刀筆鋒利、不輕易退縮的他似乎不是同一個。

與人交談間隙,他埋著頭,兩隻手不斷切換在兩個手機間,電話時不時響起,他會躲到房間去接聽。

在網際網路的多個平台,張煜是個超過10萬粉絲的大V,因為他曾向他所處的行業反戈一擊,發文揭露「腫瘤治療黑幕」,被貼上「揭黑醫生」的標籤,但除了幾個朋友,很少有人真正走近他。

過去的兩年裡,他的生活似乎總是在兩極反轉,困頓的時候能看到希望,又在即將步入正軌的時候迎來沉重一擊。無論在喧囂的網絡江湖奔突衝撞,還是掙扎於理性的現實生活泥沼,張煜似乎都找不到適合的「解法」,但唯一確定的是,「我不會認輸」,他說。

回到原點

再次失業後,張煜似乎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接連幾天失眠的日子裡,張煜也時常反思,此前在網上公布新工作動向的決定是否正確。

2023年2月25日,張煜在自己的個人微博發文,總結過去自己的經歷,並同時宣稱自己「時隔一年後,再次穿上了白大褂」,並且已經在入職培訓中。新東家是張煜老家浙江衢州柯城區的一家區級醫院,還是看腫瘤。

此時,距離他被北京大學第三醫院解聘,剛好一年,院方的理由是:對醫院聲譽造成不良影響,醫院多次提醒,張仍未停止。

在此之前,已是主治醫師的張煜全年稅後收入是48萬元人民幣,還不包括逢年過節醫院給醫生們的諸多明面上的福利,回到老家,這家區級醫院的領導告訴他,「我們這邊也就十幾萬」,張欣然同意。

年前,失業近一年的張煜經朋友介紹,跟老家的醫院領導見面,確定了入職事宜。

他對新東家的工作環境很滿意,「比原來北醫三院的病房條件要好。美中不足的是新門診樓還在建設中,老門診樓條件有些差,拖了點後腿。」

這次回老家,張煜獨自一人。雖然同妻子和兩個子女異地分居,他還是對新工作滿懷憧憬:「以後會好好工作和學習進步,也會繼續寫有用的科普知識。」同時向家鄉患者承諾,「在當地就可以制定最好的方案,進行最標準和規範的治療,爭取最大的生機,不會比杭州或上海差。」

張煜說發這條微博的動機,是想「告訴大家我回來了,還想拓展一下影響力,能有更多的病人,然後做更多的事情」。他很珍惜這次工作機會。過去的一年裡,他在網上做醫學科普的同時,輾轉北京、上海多地尋找工作,但多數沒有下文,「北京的醫療機構基本都沒有回應。」

張煜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亦稱,自己求職期間曾「聊了十多家醫院或藥企」,但當對方得知他曾「揭黑」後多有顧慮,這讓他覺得,自己在一些業內人士眼裡,已經變成一個麻煩。

從張煜所住的小區,騎車不過七八分鐘,就到了新單位。在這家區級醫院,算上前期熟悉的時間,張煜入職共三周,其中坐診僅一周,接診的時間也通常在下午,最多只有三個病人。他覺得奇怪,有同事告訴他三個很正常,一般下午都是1-2個病人。有幾個病人還是看到張的新動向,從金華或者更遠的北京趕過來看他。

然而,張煜的微博發出後,一位曾與他多次公開辯論的網絡大V也隔空發文,張開始不以為然。隨後沒幾天,他接到院方核實電話,問他之前有無非法接診的不良記錄,張煜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對方直接告訴他,主管部門也看到了「別人網上發的東西,領導很在意這些」。

接下來幾天,按張煜的說法,「所有東西都變了,跟原來談的都變了。」「突然一下子強逼你要從最底層做起,相當於剛畢業之後的做起,你什麼都不是。在科室里,從零開始,只要有別的醫生,都是我的上級醫生。」張煜說,有些同事原本挺友好的,後來態度也變了。但採訪中,對於這些變化,他並不願詳談。

張煜說,有人開始不斷地打電話惡意投訴,給醫院帶來了麻煩。他也在近期一次採訪中透露,對方投訴他非法行醫,「可那地方我幾十年都沒去過。」

而更大問題是,作為一名資深醫生,院方最初承諾的薪資待遇和平台改變後,他感覺受到了不公平待遇,無法再容忍,於是,他主動請辭。

而在一些醫學人士看來,張煜再就業遇挫的另一重因素,也可能源於醫者的「中年危機」。「年輕的主治醫師是很好找工作的,到了一家新的單位,從頭開始干,幾年也就融入了。可是中年的主治醫師,自己心裡都過不去『從小兵做起』這個坎。」一位資深醫生如此說。

至於離職具體原因,衢州柯城區人民醫院人事科有關工作人員表示,不便透露具體原因。

此前,曾有媒體聯繫該院院長核實,對方稱,醫院收到張煜的離職申請後,「想讓他來交流一下,未果」,並稱張煜離職前並未正式入職,因為「正式入編手續沒有這麼簡單」。對方亦曾透露,醫院偶爾收到過關於張的投訴。

無論如何,生活又一次將他拋回了原點。離職後的張煜跑到杭州待了三天,找朋友散散心。但短暫的撫慰也改變不了他頹喪的心境,張煜痛苦自責,同時又憤懣不平。再次失業,給他的家人們造成了很大的痛苦,他不希望家人們承受,但又無可奈何。

他甚至向遠在北京的妻子提出離婚,把所有財產全部給她,然後,轉身心無旁騖地去「復仇」。張煜認為這一切的變故是在那篇大V發文後引起的,原本他準備靜靜在這工作下去,但「敵人們」卻沒放過他。

割裂

張煜與他的「敵人們」,大多素昧平生,彼此陌面,相見於網絡江湖,也結怨於斯。

2021年4月,是張煜第一次「醫療揭黑」,也是他在網絡上首次為人所知。當時,醫療界一片譁然,圍繞著張煜和另一位涉事醫生,各方都有不同的爭議,張煜也在網際網路上力陳自己的觀點,一度備受關注。

這篇揭黑文章,令張煜一戰成名,同時也將他自己和所在醫院就此捲入輿論的是非漩渦中。在接受本刊採訪時,張煜告訴記者,為這篇「揭黑」文章,他足足醞釀了三個月時間。

最終,事件引發國家衛健委的調查核實。但結果顯示,經過專家和同行的評議,認為張煜「揭黑」的那位醫生,其治療原則基本符合規範。此後,上海衛健委則對該醫生處以「警告,罰款人民幣叄萬元整,暫停執業6個月」的處罰,處罰事由為「未按規定填寫病歷資料,提供醫療衛生服務過程中未按照規定履行告知義務」。這一結果,令張煜感到失望。

而這場紛爭中的兩位醫生,事後也均離開各自的供職單位,遠走他鄉重新就職。張煜則被對方訴以名譽侵權,迄今仍在等待法院開審中。

輿論的衝擊波也無可避免地衝擊到張煜的家人。

張煜的妻子與他是同鄉,一直竭力反對他參與網上的這些事。年過六旬的張母后來也開始通過手機網際網路查看兒子的輿情,「她勸我不要去『揭黑』,不要去觸怒別人,在最危險的時候,我沒有聽她的。」

在張煜看來,母親是一個很能吃苦又很能幹的家庭婦女。母親後來經過商,見過世面,她知道這社會處處有風險。父親則是農民出身,老實巴交的,父系那邊的親戚還一度贊成張的做法,認為他是為底層民眾發言,行為正義,但張母卻強烈反對。

而不久後的2022年,在「聊城假藥案」的討論中,張煜再次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引發了一場更為激烈的「輿論大戰」。

此後,張煜多次在個人帳號發文,與持不同意見的醫療博主爭辯。但其間,他也曾公開發文「道歉和反思」,隨後又稱道歉系「違心之舉」,要繼續發文「揭黑」而引發極大爭議,也因此失去了很多醫學同仁的支持。

在某平台有關如何評價張煜的帖子下,曾有醫生對他的境遇感到惋惜,但此次再「揭黑」後,一些醫生轉而認為張煜過於固執己見,甚至有些偏執,而他在網絡上為腫瘤患者提供醫學意見的做法,也招來一些同行的批評。

但也有很多人認為,張煜依然是一位因觸動利益集團奶酪而受累的良心醫生。直至今天,這種割裂依然存在,張煜仍深陷於喧囂的網絡江湖中,未曾離開。

為勸張煜不要去參與網上的紛爭,家庭戰爭的烽火一再燃起,「我媽做了很激烈的事,但我不想提這個事。」說話間,張煜的聲調低了下去。

在老家再次失業後,他說母親為此憔悴了很多,這個年少便赴京讀大學的兒子,曾是村里人的驕傲,但如今還不能讓她省心。她一直很生氣,跟兒子在打冷戰。

張煜的妻子最終不同意離婚,力勸他回北京再說,畢竟,這個家還需要他才能撐起來。

說到這些,張煜顯得煩躁不安,心神不寧,「反擊那些人,該怎麼做,我真不知道。」但謀生無疑是第一位的。在虛擬的網絡空間,張煜和不少人結下了梁子,也有力挺他的眾多粉絲。

「網上有無數的人給我介紹工作,給我推各個醫院,有的讓我去香港,甚至介紹去澳大利亞或者美國的某個地方。」給張煜介紹工作的有些是他熟悉的朋友,有些純粹是他的鐵粉,認為他是良心醫生,社會不能讓這樣的人傷心失望。

太多的人給張煜出各種主意,「我從未想過離開,但對未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做。」

剛離職時,張煜曾發文稱,對公立醫院職位已經不抱希望,但半個多月過去,他還是放不下對公立醫院的期望。

這兩天,也有不少省內外私立醫院主動邀約聯繫他。張煜表示感謝,但從再就業來說,他還是傾向於公立醫院。

「坦率地說,就算人家很看重我,我的理念是以患者的利益為最基本的出發點,選擇最合適的治療,毫無疑問,我會成為業績最低的那個人。」他擔心的是,私立醫院考量第一位的是經濟效益,另外就是,他的那些「網絡宿敵」會再去新東家,重演家鄉醫院的這一幕,張坦承,「無法再承擔這種(結果)了!」

「理論家」的新選擇

經歷兩年紛爭後,已到不惑之年的張煜覺得,昔日莽撞和孤勇的心性正一絲一絲地從身上抽走,留下的是中年男人對生活的妥協、無奈和苟且,但他又有些不甘。僅僅是前年,他做事風格在旁人看來,還是那麼決絕,不顧後果。

他與他的老東家北醫三院的離職風波,少有人知道細節。張煜披露稱,網絡論戰發酵後,醫院多個部門找他約談,限他三天時間刪除所有的媒體帳號,「否則後果自負。」

「醫院不想陷入輿論的風波。」家人也都勸他把帳號刪除銷號,但他沒同意。於是,最後被解除勞動合同。對這個工作多年的單位,他很是不舍,但也無奈。

比起現在,那時還是年輕醫生的張煜顯得更為純粹。

那時,他剛當上主治醫師沒多久,他記得科室來過一個腫瘤病人,上級醫生建議用一種價格昂貴的治療藥物,而那個病人家境窮困。張很奇怪,因為如果換成另外一種藥物,兩者生存期僅差一個月的時間,價格卻不到前者的十分之一。他認為,這或與利益輸送有關。

但如果不告訴患者真相,他又覺得於心不忍。按張煜的說法,他得罪了上級醫生,也因此停止了考博士學位和繼續升高級職稱的努力。直到換了部門領導後,他才又重新開始,但又碰到了後來網上這些輿情的紛擾,他被院方解僱,這一切又停止了。

「所以現在年輕醫生也越來越聰明,不會讓自己引火燒身。而我那時候就這麼蠢,就反覆地頂撞,因為我覺得我的一個理念是,應該給患者用最合理的治療。」

張煜認為,為醫者的良心促使他這樣做,「醫生的責任就是幫助患者解決困難,而不是從患者身上拼命地撈錢。」

如果不是為了生存找工作,他或許覺得現在的狀態也不錯。即使在老家衢州,他每周三晚上8點半都會做一次直播,主要做醫學科普。在網絡虛擬空間,張煜也找到了自身的另一份價值,他幫助了很多原本幫助不到的人。

譬如,曾有腫瘤患者來問,醫院要給他做某個手術,張煜問詢後,建議對方不要做,沒有任何意義。對方再諮詢別人,果然不行,於是,直接出院離開了。只是,這樣的做法,並不被一些醫學同行認可。

張煜有時也說,或許不應該長久無意義地停留在對某個人、某些群體的對抗上,應該把眼光放遠,去幫助更多弱勢無助的人們。對於這些方面,農村長大的他有切膚的體會,當年15歲的農村娃張煜考上大學,家裡收入拮据,第一次去北京念書,還是托人捎帶著他去學校報的到。

幫助腫瘤晚期患者的後續治療,這是他目前最想探索的一個事業。他們的情形,張煜很熟悉,「這種病人可能需要住院,但因為醫院、醫生投入的治療很耗精力,且掙不著錢,還有風險。」

張煜稱,這類群體數量不少,儘管被醫院拒收,他們的求生意志還是很頑強,「他們什麼都做,求神拜佛,去買幾萬、十幾萬的偏方……」為什麼不交給正規醫生來操作?張煜認為,他可以憑藉自己的號召力,「把他們招在一起,像國外那樣進行臨床探索性治療。」

給貧弱者以希望,給苟活者以勇氣,是他執業的理想和火炬。但他的網絡對手一直認為,他是踩著同行的屍體上位的,害人丟了工作,自己卻成了中國良心醫生、反過度醫療英雄。

不過,張煜也自嘲,自己其實算是個理論家,因為他曾經也提了很多理論,有些太難實踐和證實了。

站在窗前的張煜,久久未動地注視著家鄉的春光。未來到底怎麼走,他好像有無數種選擇,但又做不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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