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污名化」的HR:我不是惡人,只是在執行裁員

中歐商業評論 發佈 2024-03-03T02:30:33.489972+00:00

撰文 | 曹欣蓓責編 | 彭海燕不可挽回的裁員由於業務調整,王丹公司的公關部需要裁掉約50%的人。作為HR,王丹負責了所有裁員談話。「有一部分人是開心的,因為公司本來就動盪,所以直接就跟你談賠償n+1,對於執行的HR而言,心理上還好受一點,」王丹回憶道。





撰文 | 曹欣蓓

責編 | 彭海燕



不可挽回的裁員


由於業務調整,王丹公司的公關部需要裁掉約50%的人。


作為HR,王丹負責了所有裁員談話。「有一部分人是開心的,因為公司本來就動盪,所以直接就跟你談賠償n+1,對於執行的HR而言,心理上還好受一點,」王丹回憶道。


令她難以釋懷的,是一名四川女孩小麗。


「公司到地鐵站有一段挺長的路,我經常下班了和她一起走,所以很熟悉她的情況。小麗26歲,是滬漂的海歸碩士,家裡是單親家庭,從小和媽媽生活在一起,談不上大富大貴,就是小康程度,對她的成長比較肯投入。」


聽到裁員消息時,小麗當場就哭了。


她剛工作沒多久,n+1對她而言意義不大,更重要的是,她所在的是一家金融公司,實行全員營銷策略,為了完成KPI,小麗不僅用工資購買公司的理財,還發動了家裡親戚一起購買。



可當小麗把所有親戚的臉都刷過一遍了,裁員的消息突如其來,她甚至很難給親戚一個交代。


「公司內部員工買理財是有佣金的,小麗還問我,如果一定要離職的話,她發動親戚買了那麼多理財,還能按規矩每月給她返還佣金嗎?她可以轉崗、可以降薪,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她留下來?」


可是王丹知道,對於小麗的所有問題,答案只會是否定的。


「不可能有返傭,因為她已經不是公司員工了;公司根本不打算留下小麗,因為從部門老大的角度而言,小麗剛畢業,沒多少資歷,裁掉她成本也比較低。所以小麗一直在哭,當時裁員發生在4、5月,再找工作也比較尷尬,對於一個剛來上海不久的女孩而言,傷害太大了。」


這場哭泣一直延續到了下班。


一如往常,王丹和小麗再次同路回家,「她回家路上還在哭,而我此時的身份已經不是HR了,只是一個比她大了3歲,和她一起同路回家的小姐姐,」王丹說道,「她很生氣也很委屈,她哭了,我也跟著哭。


我回家後,還給我媽打電話說:『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資本不相信眼淚


但資本不相信眼淚。


曾幾何時,「北上廣不相信眼淚,只相信汗水」的標語令人熱血沸騰,就像惡魔在耳邊的喃喃私語,可當紅利消失,資本發起狠來連汗水也不信,今天能支付工資,明天就能高舉鐮刀。


就例如,在那家前途未卜的金融公司,面對業務調整後的裁員,很難說有誰做錯了。


「僱主在招人的時候,都要找特別優秀的員工,所以我們那家公司里有很多海歸、985畢業的碩士,」王丹說道,「但真到了裁員時,眼睛都不眨,完全忘了當初這些人是多麼優秀。」


前網易HR大木對此深有感觸,「有些員工表現很好,名校畢業後,通過大浪淘沙的選拔,從試用期開始就表現優異,如果沒有『雙減』,如果教培行業依然發展蓬勃,那些人會拿著很高的薪酬,很快得到晉升,飛速甩開同齡人一大截,成為當之無愧佼佼者。」


可世界上沒有如果。


「在行情好的時候,我們不停擴招,每天都在給別人講故事,HR也是很意氣風發的,整個公司情緒都很好,當行情不好的時候,HR的無奈是伴隨著業務端同步產生的,業務縮減了,HR就要裁員了。」大木說道。



某網際網路電商綜合服務企業的HR經理易森對此表示:「有時候,就是不太走運。我父親曾是國企員工,經歷過90年代的『4050』工程,不得不離開原有崗位。這件事讓我感受到:個人的命運是與整個就業市場息息相關的,個體無法改變大環境,不是一個人想怎樣就能怎樣,大部分人的命運所呈現出的,是整個大環境的狀況。


風口來了,豬都能飛,但在天上飄久了,總有下落的時候。當紅利褪去,裁員者只是資本夢想的犧牲品,是資本為了求生而斷掉的那個手腕。


「大家甚至不是所謂的『螺絲釘』,」王丹說道,「螺絲釘還有螺帽來配,在更多時候,打工人連螺帽都沒有,只是一個個膨脹螺絲,四周都是壓力,全都是損耗品。




人倫與資本的分岔路


「公司在擬定大規模裁員賠償方案時,通常不會考慮到身份,往往是一個整體方案,例如這一批都是N+1,」易森表示,「但有時候,作為HR,我們希望有一些『特事特辦』。」


33歲的二孩媽媽林丹已經在公司做了5年,「非常穩定,在工作中也有升職,被裁員只是因為整個項目組都被砍掉了。」


易森本以為,對業務表現不錯的林丹而言,裁員不會是太大困擾,她總能找到新的東家,但沒想到的是,在林丹表現了遠超預期的彷徨與無措。


「她沒說太多,但無聲才是最觸動人心的,」易森說道,「我是比較善於觀察的人,林丹的微表情始終很緊張,眼睛一直在動,嘴角肌肉很緊繃,膝蓋併攏雙手交叉,都是有明顯自我保護性的。」


在涉及未來規劃時,林丹格外迷茫,甚至是悲觀的。



「她現在的崗位能實現工作和生活平衡的,只要積累下去,還能達到一定的職業高度。此外,我還了解到,她孩子要上幼兒園了,選擇了民辦的,雖然金錢壓力不小,但這是夫妻二人結合當下情況,做好的完整規劃。


可裁員太突如其來了,她現在該怎麼辦?」易森表示。


但企業管理者也很無奈。


商業戰爭里最耀眼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存,一切都是先活下來再說。為此,企業甚至需要砍掉一些項目,通過犧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保障其他人的生存。


只是在商業背後,還有傳統的人倫情理。曾經,中國企業的HR部門並不叫「人力資源部」,而是「人事科」,員工不僅僅是企業生產中的資源,而是鮮活的人事個體。


即使時移事遷,面對殘酷的市場競爭,從資本的維度而言,一刀切的裁員方案更加高效,但從HR角度而言,依然希望保有更多的人情。


「我很能理解林丹,也希望對該類員工能有更多考量,例如是否有可能留下,是否可以給予更多賠償?但在裁員過程中,個人在家庭、社會中的身份是最不會被納入考量因素的,這也是商業與人倫之間的無奈。」易森表示。




溫情悲情,皆是置身事內


雖然裁員是純粹的資本行為,但王丹動用了個人資源,試圖在無情中注入一點溫情。


「我托朋友給小麗介紹了新工作,」王丹回憶道,「我還替她挽回了可能發生的金錢損失——由於HR崗位的緣故,我可以看到一些文件,我以私人身份告訴小麗,公司的財務情況沒有那麼清楚,我也準備離職了,建議她到了年底,把親戚們的錢都取出來。


後來,那家公司的理財產品確實出現了問題,如果小麗剛工作沒多久,又是裁員,又是一大筆錢都折在公司里,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對一個年輕女孩而言太殘酷了。


事實上,在訪談的過程中,不止一名HR提到,曾利用個人資源,幫助被裁者尋找新的工作;也不止一名HR提到,畢竟做的是砍人飯碗的事,實操裁員時,HR的情緒內耗很嚴重。



在這場被資本所主導的悲劇里,無論是HR端,或是業務端,沒有人喜歡悲劇,卻又不得不置身事內,履行自己應盡的職責。


較之於對照財務報表,計算著人效的資本的決策者,HR面對的不是數字,而是一個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而這也導致了一項悖論:在裁員時,資本的出發點與HR從人性關懷角度的出發點,並不能完全重合。




忒修斯之船上的木板


在見證了太多無奈後,HR也在不斷調整情緒,他們會儘量避免在裁員是投入太多個人情感,只是代表公司方執行操作,甚至還有HR自嘲:「做久了後,年紀越大,心越硬了。」


畢竟,資本無常,無常就會這麼迅猛,這麼措手不及;而人力有窮,能做的太有限,就只能硬起心接受。


「說實話,我現在的共情能力比29歲裁掉小麗時下降了。現在我會認為,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裁員並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代替公司去執行一個決策,我能做的就是做好溝通,如果被裁員工有訴求,那我儘量去向公司爭取。」王丹說道。


企業就是航行在商海中的忒修斯之船,員工作為船上的木板不停更換,在某一段航行里短暫地相聚,卻又再次面臨長久的別離,大部分的打工人最終沒有變成人上人,他們只是維持資本世界正常運行的小人物,在崗位上各司其職,就像作為HR,只能淡去情緒執行裁員。


可無論再收斂,人總會擁有情緒,就像易森在接受採訪時,依然會為林丹的離職而嘆息,也有HR表示道:「有時候,被裁的人會罵公司,說各種存在的問題,聽得我自己都想離職了。但回頭想想,畢竟公司還發錢,跳槽也會有新的組織問題,算了,留著吧。」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總會在招聘時嚴肅詢問「你為什麼離開上一份工作」,看似格外計較離開公司這件事的HR,因為看過太多人來人往,反而成為對裁員看得最開的人。



「大環境本來就有不確定性,碰到裁員也很正常,」王丹表示,「不要因為HR代表資方執行裁員,就總把HR看成員工的對立面;也不要總把HR想得那麼可怕,擔心裁員後,如果有背調,HR會說員工的壞話——都是打工人,我為什麼要在幾個月後,破壞其他人找到的新工作?


我和一些被裁員工至今都保持很好的關係,也曾經幫助被裁員工找過工作,作為HR,我見過不少在收到裁員消息時,格外沮喪或崩潰哭泣的員工,但我更想說的是:裁員是正常的,沒有人會因此責怪誰,更不要因此責怪自己。


格局要打開,VUCA時代動盪是常態,關鍵是自己要有實力、有拿得出手的業務能力,碰到裁員也沒事,那就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


註:本文中王丹、小麗、易森、林丹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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