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13:34年張愛玲的父親再婚,繼母進門

張愛玲作品賞讀 發佈 2024-03-03T06:46:48.069600+00:00

1934年「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係,家裡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裡到旅館裡去接她回來。

1934年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係,家裡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裡到旅館裡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雅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九莉父親再婚的消息是姑姑告訴她的,對方是親戚,曾經跟表哥戀愛,約定殉情,表哥反悔了,事情鬧穿,這事兒放在現在也是挺爆炸的新聞,在當年更是極其離經叛道的。

張愛玲的繼母孫用蕃本人的確有這樣的經歷,她父親是兩度出任民國總理的孫寶琦,兒女親家都極富極貴,自然不願意讓女兒嫁給窮親戚。孫用蕃殉情不成,被父親禁足,她無聊起來就染上了鴉片菸癮。但是她嫁進張家之前,隱瞞了鴉片煙的嗜好。這個我覺得有點奇怪,既然是親戚,介紹人也是親戚,會不知道孫用蕃抽鴉片,可能孫家把這個秘密隱藏得很深吧。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家具,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於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這裡的叔接嫂:轉房婚或收繼婚的一種,即兄死弟收納寡嫂為妻室。俗稱「叔接嫂」或「叔就嫂」,古代稱為報嫂。這種婚姻在舊時漢族地區僅偶爾存在。楚娣說,九莉叫繼母娘,叫父親二叔,好像父親再婚是小叔子娶了寡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於娶後母的事表面上不怎樣,心裡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裡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褪。

九莉知道繼母進門,還是恐懼的,心裡著急,咯吱窩裡生了個瘤子。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麼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卞家的表姊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衖堂里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麼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里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格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1934年張愛玲父親再婚,張愛玲14歲,正是最敏感的階段。繼母虛歲30,在當時是大齡,親戚都說她老,可能抽鴉片煙也讓人衰老得更快吧,比如陸小曼。

婚後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洋台上去眺望花園裡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捻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髮溜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前面講過,乃德離婚後指望前小舅子給勸勸,好跟蕊秋複合,於是搬到蕊秋娘家的巷堂,沒想到離婚手續一清,蕊秋就又去了歐洲。再婚後,不方便跟前妻娘家做近鄰,搬到一個很大的老洋房去。

乃德說九莉像她的繼母翠華,確實張愛玲跟繼母孫用蕃的臉型有點像。但顯然繼母不高興繼女像自己。

1931年

她有個同班生會做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舉校傳誦。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麼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是聽人說的。

「打?拿什麼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突然作者記敘的時間又跳到了1931年,九一八事變,東北三省淪陷。

1932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她笑著問她父親。

「他不去怎麼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後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麼喜歡你。」

竺大太太在旁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然後說到滿洲國,滿洲國是日本人在東北建立的傀儡政權,那麼作者的時間線大概是1932年。本家的堂伯父,九莉的五爺去滿洲國做官去了。北伐後,他丟了職業,為了生計只好去滿洲國做官。

1934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麼四口人住那麼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乃德給九莉取了個孟媛的名字,顯然時間線又來到了乃德再婚後。三姑一聽就明白,乃德還想再生幾個女兒。「孟仲叔季」跟「伯仲叔季」一樣,孟表示老大。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摺上看見過一兩個:卞漱梅、卞蘭……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三姑說九莉的母親又一百多個名字,蕊秋真是一個自我自戀的人。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九莉一面寫,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並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塌一張精緻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三姑經常催九莉給蕊秋寫信,九莉也不敢多寫什麼,幾乎每次都是匯報正在努力練琴……說多了怕挨蕊秋的訓誨。一次邊寫邊喝茶,低了一滴茶在信紙上,三姑說,二嬸看了還當是九莉寫著信流眼淚了,九莉非常想重抄一張,怕蕊秋誤會她想她了吧。

冬天只有他們吸菸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只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頸項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別鬧。」她偏著頭笑著躲開。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後。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裡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乃德跟後妻倒是情投意合,倆人對著抽鴉片,吃飯的時候還跟親密地調笑,九林跟繼母也很親,但是九莉不親。

楚娣給過她一隻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袴,楚娣又替它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娣自己想要這麼個孩子。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來不怎麼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裡,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裡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九莉有一隻洋娃娃,繼母要借去擺擺,九莉也很痛快地給她。楚娣一聽就知道九莉的繼母是想自己能生孩子。可惜現實中孫用蕃終身不孕。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面調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姊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莉他們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楚娣乃德跟同父異母的哥哥打官司,翠華嫌花錢多,勸楚娣跟大哥講和,說自己娘家二三十個兄弟姐妹都和和氣氣的。現實中孫寶琦有24個子女。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私了,反目成仇了已經。

翠華節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現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處叫聲「太太!」感情滂溥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裡,面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仿佛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菸室。

她現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翠花進門,先給了下人一個下馬威,把洗衣服的李媽辭退了,韓媽的活多了一倍,工資反倒減了一半。

九莉回來看見九林忽然拔高,細長條子晃來晃去,一件新二藍布罩袍,穿在身上卻很臃腫。她隨即發現他現在一天一個危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

「剛才還好好的嚜!」好婆低聲向女傭們抱怨。「這孩子也是——!叫他不來。倒像有什麼事心虛似的。」又道:「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歡連名帶姓的喊他,作為一種幽默的暱稱:「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來。」他應了一聲,立即從書桌抽屜里找到一隻業務化的西式長信封,遞給他父親,非常幹練熟悉。

有一次九莉剛巧看見他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字。翠華在煙鋪上低聲向乃德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大眼睛裡帶著一種頑皮的笑意。乃德跳起來就刷了他一個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來,」韓媽與陪房女傭兩人合力拖他,他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

「?哎噯,」韓媽發出不贊成的聲音。

結果罰他在花園裡「跪磚」,「跪香」,跪在兩隻磚頭上,一枝香的時間。九莉一個人在樓下,也沒望園子裡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計,又要這樣怕。他進來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憤怒的睜大了眼睛,眼淚汪汪起來。

鄧升看不過去,在門房裡叫罵:「就這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沒怎樣,隔了些時派他下鄉去,就長駐在田上,沒要他回來。老頭子就死在鄉下。

九莉在陰暗的大房間裡躺著看書,只有百葉窗上一抹陽光。她有許多發財的夢想,要救九林韓媽出去。聽見隔壁洗衣間的水泥池子裡,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聲音,韓媽在洗被單帳子。

九林長高了,但是有了新的危機:翠花待他不像一開始,總是挑唆乃德打他,動不動大嘴巴,罰跪。鄧爺看不下去,在門房裡罵,被乃德下放到鄉下,再也沒叫回來,老頭子是老太爺那時候做書房伴讀的,死在了鄉下。

九莉恨九林中了繼母的計,先討好拉攏,再找機會收拾你。

韓媽也很苦,老太太歲數大了,要乾的活更多了,還得洗大被單帳子,九莉希望能發財,好救九林韓媽出去。

楚娣來聯絡感情,穿著米黃絲絨鑲皮子大衣,迴旋的喇叭下擺上一圈麝鼠,更襯托出她完美的長腿。蕊秋說的:「你三姑就是一雙腿好,」比瑪琳黛德麗的腿略豐滿些,柔若無骨,沒有膝蓋。她總是來去匆匆的與韓媽對答一兩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噯,韓大媽!好啊?我好!」然後習慣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說:「我在想,韓媽也是看我們長大的,怎麼她對我們就不像對你一樣。」

九莉想不出話來說,笑道:「也許因為她老了。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

楚娣說韓媽對自己和乃德不像對九莉這麼好,九莉說,可能是韓媽把她當做孫輩來疼。

翠華從娘家帶來許多舊衣服給九莉穿,領口發了毛的線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在她那號稱貴族化的教會女校實在觸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結果又沒通過。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歲我替你做點衣裳。」

不知道為什麼,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楚娣說過:「我答應二嬸照應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翠花從娘家帶來了很多舊衣服給九莉穿,九莉在貴族女校,穿得非常寒酸。

張愛玲在《對照記》裡寫到:我穿著我繼母的舊衣服。她過門前聽說我跟她身材相差不遠,帶了兩箱子嫁前衣來給我穿。……

她說她的旗袍「料子都很好的」,但是有些領口都磨破了。只有兩件藍布大褂是我自己的。在被稱為貴族化的教會女校上學,確實相當難堪。學校里一度醞釀著要制定校服,有人贊成,認為泯除貧富界限。也有人反對,因為太整齊劃一了喪失個性,而且清寒的學生又還要多出一筆校服費。議論紛紛,我始終不置一詞,心裡非常渴望有校服,也許像別處的女生的白襯衫、藏青十字交叉背帶裙,洋服中的經典作,而又有少女氣息。結果學校當局沒通過,作罷了。……不過我那都是因為後母贈衣造成一種特殊的心理,以至於後來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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