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樂原創:班長

拂曉哨位 發佈 2024-03-04T09:29:15.969175+00:00

班長是兵頭,不是將尾,不能因為班在軍隊序列之末,就說班長是將尾。拿津貼,不拿工資,穿兩個兜,不穿四個兜這是明擺的事實。


班長是兵頭,不是將尾,不能因為班在軍隊序列之末,就說班長是將尾。拿津貼,不拿工資,穿兩個兜,不穿四個兜這是明擺的事實。可班長往往是走上將軍之路的第一個台階。翻開將軍的履歷表,最初的職務往往就是班長。

當兵的,大都不苟言笑,板著臉是常態。班長也是如此,坐在窗前,目不斜視地盯著一本書,或是呆望著門前的柳樹。側耳聽到兵的喧譁聲,扳著臉,回頭看一眼,喧譁就止息了。

連隊出操、點名,班長出門去,先整衣,抻襟扽衫一番,系上風緊扣,站在門口紮上腰帶,再拇指食指伸進腰帶下,一邊左右捋碼著,一邊向站立門前的兵看過去。抬抬手,指向兵的頭,兵就知道自己的帽子戴歪了,再下指,就知道風緊扣忘記扣了,復下指,兵就知道褲門襟敞著,鞋帶未系。這時,就有笑著走過去伸手幫忙的兵,班長看著,想笑,卻不笑。

班長開班務會,站在全班之前,神情嚴肅地訓話,不是官卻像官,每句話都有所指,每個要求,兵都得依令而行。搞訓練,更是聲嘶力竭地賣力,喊著響亮的口令,剝白菜葉子一樣,一層一層地下達課目。訓練開始,口令指揮,手勢配合著指揮:抬頭、胸挺、收腹,腳抬高點,再高點,低點,臂向里合。還不能達標,才走過去,將手腕摁在兵的第三第四的紐扣間,正對著衣扣線。

班長有「二刷子」,搞訓練,兵跑得快,像兔子,班長跑得更快,是雄兔。兵打得准,班長打得更准——打中靶子上的白圈圈就算打得准,班長能一槍打倒一個酒瓶子。班長不一定樣樣都精,但一定有幾樣能拿得出手的精活兒。生產勞動也是如此,班長站在磚機前,雙手夾抱一摞子磚坯,機器轉多快,班長的手也要轉多快;燒石灰,兵是一身灰,班長是一身泥,像秦漢的兵俑,只見一雙眼睛明亮著。部隊不燒磚不伐木不挖煤了,回到營房打埂子,班長帶著兵,用一根背包帶,兩張小板櫈,幾把小鐵鍬,把一個土埂子打得有稜有角,硬硬梆梆。也把當兵人的性情、姿態、骨頭一起打進了埂子裡。

班長不一定把「看我的,跟我來」常掛在嘴上,儘管部隊要求著,要把它當成口號叫響,而更多的班長,是把「看我的,跟我來」放在心上,遇戰火,第一個衝進去,生命就不能顧了,死也無所謂了,這樣的犧牲,常常就是班長。我和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的班長易成海聊過,他們打過一場戰鬥,犧牲了三位,全是班長。永遠地留在了老山那個暖不熱的水泥坑坑裡了。

遇泥濘,班長第一個淌著過去,也會滑倒,滑倒了再起來。遇險阻,班長第一個跨過去。那年甘南剿匪,匪還沒遇上,卻遭遇了群狼。與我們對視良久。「氂牛」說:讓我把群狼引開,班長一把將「氂牛」推開,你一個新兵,讓我來,嗷嗷叫著沖向河谷。班長再回來時,一身泥一身水不說,腿上背上紫一塊,青一塊,額頭一道血口子,臉頰一道血口子。就是沒有作戰任務,平常訓練,班長也是投第一枚彈,打響第一槍,靶心上一個洞洞——綻放的梅花。

班長是見不得自己的兵服軟的。比武還沒有開始先拉稀了,炸石剛裝上炸藥還沒點火,先趴在地上,身子都不敢動了,喉頭也好似塞了棉花,發不出聲了。搶險救災,見了洪浪滾滾,還沒有下到水裡,先昏暈得不敢睜眼了。往往這時,班長不是吼一聲,就是掄拳頭,對著屁股踢一腳。逼出了兵的勇敢、逼出兵的信心,逼出了成績。有時也適得其反,只是少數天生的軟蛋,濃泡。這時,你要是覺得班長簡單粗暴,你就錯了。班長是極富智慧的,往往是在威逼的同時,他會教你分散注意力,消除怯場,說個笑話,講個故事。這樣的笑話,都不長,就幾句話。如:咋,拉稀了,這裡沒廁所,往褲襠里拉吧。再如:熊樣子,要當女人。把褲子脫了,把那玩意兒割了餵狗去。

我說連長是燈籠,燈籠的蠟燭不點亮,你不知道燈籠是什麼顏色,班長也是燈籠,性情是藏著的。兵困惑不適了,班長的性情就打開了。那天班長帶的兵,感冒拉肚子了,兵要訓練,班長讓休息,兵要勞動,班長還是讓休息,又向連隊請求一碗麵條的病號飯,還臥著兩個荷包蛋。兵的病情不見好轉,班長親自送去衛生隊就醫。有閒了就去看望。買一包蛋糕,買一包瓜子,讓兵閒了磨牙去。坐在兵的床頭拉家常,班長知道當兵的病了,就更想家。班長的感覺也極好,自己帶的兵,家裡來了信,或是很久沒來信,為哪個人,為啥事,心思跑到哪裡去了,班長能從言行舉止,神情意態察覺出來。

那年,張三山和班長一起打坑道,一日夜暮時分,兩人坐在地窩子對面的山坡下,彈吉它,連長從他倆身前走過,隨口叫著「歪瓜」你小子還會彈吉它。張三山就停止了彈奏。連長走了,張三山低頭不語,抱著吉它不彈了。班長就知道,連長的一個「歪瓜」戳傷了張三山的自尊。就給張三山解釋:連長是陝西人;陝西方言裡,歪瓜和歪呀同音,是你聽錯了。歪就是厲害的意思。儘管班長講的是假話,可此時的假話比真話管用。

班長不僅話說得巧妙,事做得也很周到。兵初到部隊,不會洗衣服,班長教著洗衣服,不會寫字,班長送本字貼,教著寫字,不會縫被子,班長給縫被子。兵的頭髮是班長給理的,一樣地理成了小平頭,甚至兵的情書都是班長給代寫的。那年,我初在班長手下當兵,入伍前訂親的未婚妻,來了信,說想我了。我想著給她回信,卻不知道咋說,又不能說給別人。就坐在鋪板前,展開信紙,抱著頭,開不了筆。班長看見了,說寫情書呢?我笑笑,自己都覺得笑的憨不啦嘰的,把情書遞給班長看。班長不看,我硬塞給班長。班長看了,我說班長:咋給人家說呢?班長就說:你想俺,俺也想你,可不敢想得太多了,想得太多了,就那個了。你要再想俺時,就看看咱莊子頭頂的夜空。月亮代表俺的心。未婚妻高興,每每來信也說:月亮也代表俺的心。

班長也是月亮婆婆的心,放心不下他帶的兵的毛手毛腳,惟恐闖下什麼禍來。其實,班長也是個兵娃娃,甚至比兵年齡還小。但班長把他當兄長,危險的活自己干。那年打坑道,抱著風鑽鑽山,嚓哧嚓哧地響,粉塵瀰漫著,睜不開眼。班長的感官全打開著,防著頭頂的石頭掉落。藥眼子鑽成了,班長估量著藥量的大小,置放雷管,是電雷管,牽扯著引爆線,親自引爆。不放心兵的毛手毛腳,更重要的是,班長想著,若有了意外,班長自己受得住,若是傷了自己所帶的兵,兵受不住不說,自己也要愧疚一輩子的。

是官往往還受著「你是幹部」的束縛,遇有不公,欲言不言,敢怒不敢言,而班長不是官,就任由自己的性子,直言怒懟,不畏懼什麼。以大不了當三年兵,不立功不受獎不當班長,不入黨,總不能將我開除球籍,以此為自己的義舉壯膽。有幸班長還是班長,依然不懼強權,不討人好,甚至背負著「忘恩負義」「頂撞領導」之名,對他的上級,有恩於他的官的不良行為,不退讓不畏縮。這樣難免被人煩,遭打擊,於名利一無所得,也不知後悔。我是同情這樣的班長的,也欣賞這樣的班長的。

這是班長中的「刺頭」,可「刺頭」並不亂規矩。班長在條例規範下,見穿四個兜的就立正,行舉手禮,見給自己敬禮的立即還禮。若在訓練場上與機關首長相遇,連長排長在場,班長等待連長排長整隊給首長報告,連長排長都不在場,班長就整隊報告。首長走近要聽聽訓練情況,首長隨意站著,班長立正站著,首長坐著,班長還站著,首長要班長坐下,班長也不坐下,首長令班長坐下,班長蹲下,再令坐下,才坐下。班長有連長排長在,首長不點名班長,班長不主動說話。子彈袋裡裝著香菸,也不掏出來敬首長,與香菸的好賴無關,是不想僭越,也是不諂諛於官。

軍營生活是火熱的,卻日常生活也是瑣碎的,身在其中並不以為會結下什麼大愛大義大情,只有離開軍營之後,在回味中才體會到了友情的至高無上。班長往往就是這些大愛大義的製造者。那年,對越自衛作戰,一場大火突起。班長背著身負重傷的武忘季,從火海里穿過,被大火包圍了,難以突圍。武忘季求著班長:放下我,我就死在這裡,你快走。你要活著,不要陪著我死。班長,就是不丟下,說:我活著,就不能看著你死。硬是背著他衝出了火海。後來,戰爭結束了,班長也復員回鄉了,武忘季當了班長。

武班長和初全成遠離營區執行任務,返回時已是深夜,他們從柳木橋上走過。初全成不慎跌倒在橋下,趴在水裡起不來,武班長毫不猶豫地背起他,要背著他回去。荒野之下,兩人合成一個人,初全成在班長的背上哭著,嚎著。班長低頭對著大地,想起當初的自己,想著自己的班長,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想起了班長的一雙明眸。想著這些,什麼鬼哭狼嚎,都不能嚇退他。

大愛就是一個接力著一個才成為大愛的,情誼也是一個接著一個地續寫,才成為大情誼的。

班長當兵三年,有幸能幹件大事,自豪一番,不能,就默默無聞,踏踏實實地當三年兵,決沒有劉邦遇到秦始皇「嗟呼,大丈夫當如是也!」的奢望,更沒有項羽「彼可取而代之」的夢想與狂妄。或多或少有些期望,如入個黨,立個功,都是現實下,只要努力就能實現的理想,非分之想是沒有的。想得到的,努力了,沒得到,也不以為是什麼事,微笑著面對。揣著七十元的復員安家費,或許還揣著七十元的困難救濟費回家去,是農民出身的班長,還還鄉當農民,是城鎮出身的還進工廠做工,坦然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離隊時會流著淚走,是感念軍營地培養,是對戰友的依依不捨,不關乎得與失。

班長是一塊子鋼,一塊子鐵,在沒有成為鋼鐵之前和成為鋼鐵之後,都是有著七情六慾的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樸素與真實。衛生班長殷書照, 那年對越參戰,部隊就要開拔了,誓師大會上記者採訪他:「此時最想什麼?」他說:「最想見父母一面」。記者追問:還想什麼,他說:「想看看女人」。記者想要的豪言壯語,他就是不說,這就是班長的真實,說不了假話。他確實在前幾天偷偷地看過女人。是殷班長想著:萬一上去死了,一輩子女人的身體都沒看過一眼,實在是虧呀!所以就有了和營部上士韓連強一起,翻牆出去,「掛搭」女人,看女人胴體的故事。 王偉功的著作《熱血》有這個故事。我在前幾年寫的《當兵的和當過兵的》也引用過這個故事。

班長把剛剛走進軍營,還沒佩戴領章帽徽的青年,領進自己的班裡,就像上莊稼人的土地上新栽了一棵苗子,日日地澆水掊土地侍弄,期盼著長成大樹,是青年人軍營里的第一個知遇。兵知遇了班長,兵也接力當了班長,像班長一樣地塑造又一批兵。當兵三年,班長和兵離開不離開軍營,都會永遠地記著班長。有一個故事,班長帶的兵,後來當了將軍。幾十年後,將軍把他的班長請到大城市,遞上「軟中華」。兩人相依而坐,促膝而談,晚宴,喝著茅台酒。秘書,警衛陪著。酒酣之時,班長摸著將軍的頭,秘書上前阻止,將軍阻止了秘書。班長說:幾十年前,我摸了XXX的頭,他當了司令,是個副的。今天我再摸一摸,他就去副為正了。


編發:拂曉哨位

來源:王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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