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鹹濕的海風，何吳玉再次回想起2019年那個周三的中午。
因為一張傳單，她掉進了精心編織的陷阱，花光50多萬畢生積蓄，在乳山銀灘買下一套海景房。
直到稀里糊塗交完房款，何吳玉才發覺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她購買的毛坯新房8000元/平米，而周圍全新的二手精裝房才只要3000元一平。
新房和二手房的極端差距，正是「鬼城」銀灘的魔幻之處。
但魔幻的遠不止此。
海浪攪起的泡沫彌散在銀灘的樓市，無數老年人被「困」在海景房，也有無數年輕人「躺平」在沙灘上。
在2019年2月20日之前，何吳玉從未聽說過乳山銀灘這個地方。
那是個尋常午後，她走在長沙街頭，一位西裝革履的小伙子遞來傳單：「阿姨，你想去海邊玩嗎？」
宣傳頁上醒目地寫著幾行大字：威海銀灘海景房看房旅遊。三天兩夜吃住行全包，只需200元。
看到價格，何吳玉有些心動，便留下了聯繫方式。
半個月後，她出現在當地一家酒店的「銀灘新老業主見面推介會」上。現場黑壓壓地坐了上百人，幾個在銀灘買了房的業主，在台上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海邊的愜意養老生活。
事後何吳玉回憶，從接過傳單的那一刻起，她就掉進了「看房旅遊團」環環相扣的騙局。
這與武漢張鳳蘭的經歷如出一轍。
張鳳蘭同樣是在街上拿到了傳單，並且留了電話。
當天下午，發傳單的小伙子就打來電話，邀請張鳳蘭去某酒店參加推介會：「阿姨，我給你買了三百塊的禮物，你要是不來，公司會扣我的錢。」小伙子熱情地讓人難以拒絕。
張鳳蘭覺得年輕人不容易，於是就答應去了。
到了現場，所謂的「禮物」，不過是一袋海蜇皮，頂多值20多元。
台上，幾個銷售和業主輪番宣講了2個多小時，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推薦乳山銀灘的樓盤。台下基本都是退休老人，銷售員們一口一個「叔叔」、「阿姨」，叫得十分親切。
全程聽下來，張鳳蘭對買房沒有絲毫興趣。唯一吸引她的，是只需掏200元就可以去海邊遊玩。
被騙去銀灘的老人大多都是如此。
推介會兩天後，何吳玉坐上了從長沙出發的臥鋪大巴。
一路上，車裡的銷售都無微不至地關照她，拿零食、倒水、陪聊天，甚至連座位都是精心安排的。
何吳玉的左上鋪，是個幼兒園園長，自稱已經買了兩套海景房，除了睡覺時間，基本都在跟她聊天，說銀灘「條件得天獨厚，房子性價比特別高」。
她的左下鋪，同樣是海景房業主，說自己：「得了癌症，海邊空氣中負氧離子含量高，自從去了銀灘，身體一天比一天好......」
早在到達銀灘之前，銷售們就已經通過聊天套話，摸清了老人們的經濟狀況。
從長沙到銀灘1578公里，十幾小時的路程中，何吳玉不斷被「洗腦」。凌晨，他們終於抵達終點。
晚上，那位幼兒園園長被安排與何吳玉同住一間房。
第二天一早，僅僅休息了幾小時，他們就被拉去海邊看海，乏勁兒還沒緩過來，又被拉到了售樓處。
門外停著十幾輛大巴車，操著不同方言的老年人匯聚在這裡，如同天真的羔羊，對即將被宰割的命運一無所知。
售樓處熙熙攘攘，鑼鼓喧天，時不時傳來「恭喜xxx成交」的道賀聲。
每個出入口都有人把守，每一個老人身邊都至少跟著一位銷售，老人們根本沒有機會同其他人交流。
在那種情況下，人的判斷力會降低，尤其上了年紀的人。一位老人說，當時大家都又累又餓，再加上現場特別吵鬧，「搞得人都昏了頭」。
何吳玉身邊跟了3個人，一個長沙的銷售，一個售樓處銷售，還有一個托。在他們口中，銀灘是個四季分明、氣候適宜、非常適合養老的地方。
買房給出的條件也十分誘人：購置房產後，會交由酒店統一託管，最低3年最長10年，年租金2至3萬，並且頭三年返租，可按房子總價的15%充抵房價。
不僅如此，銷售還宣稱，他們在全國有12個旅遊基地，目前已經建成6個，業主們每年可以去不同的地方免費旅居。
此外，還有免費菜地、老年食堂、棋牌室、免費溫泉等五花八門的福利。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口頭承諾，事後沒有一條寫進合同里。
何吳玉被忽悠得暈頭轉向。
沒多久，她就簽了認購書。由於身上沒帶錢，在銷售的慫恿下，她用信用卡前前後後刷了9萬，卡不夠刷時，一位銷售還主動借自己的信用卡給她。
張鳳蘭則記得，當時接待她的銷售還拿出一張紙，細細演算了投資收益比。
幹了大半輩子財務，她很清楚收益率並不高，但想到能以租養貸，每年還可以在海邊住幾個月，張鳳蘭心動了。
她先交了1萬的訂金，享受到了一頓海鮮午餐的優待。
而那些沒有交定金的老人，只能待在售樓處挨餓。
有位大爺的遭遇就更可怕了。得知他沒帶錢，兩個銷售將其帶到一個無人走廊，皮笑肉不笑地讓他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然後將僅有的300元拿走，連收據都沒開。
大爺的身份證早就被這幫人收了，現在又身無分文，已然成了刀下魚肉。
對方賣的那套房8000多一平，總價61萬，首付卻只需5萬。銷售「大方」地說，自己可以幫忙先墊付2萬。
大爺逼不得已寫了張欠條，但這事兒還沒算完。
之後，銷售又一路跟著他回到武漢，還不准他回家。直到大爺在單位拿到銀行卡，將首付款結清，他們才終於肯罷休。
據了解，當地開發商會還提供周到的貸款服務。總之，用盡一切手段也要促成交易。
被「低價旅遊」吸引到銀灘的退休老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可能是他們這輩子花費最多的一次出行。
如果將山東省地圖看做一隻翱翔的雄鷹，銀灘就位於鷹嘴的下緣。
它距離威海市90公里遠，離縣級市乳山也有20多公里。
90年代後期，為提升退休職工生活品質，大慶油田率先在此開發了兩個大規模小區。當時還是分房制，一套80多平的海景房，按工齡來算，最多只需掏5000元左右。
2002年，素有「天下第一灘」美稱的銀灘，正式被列為國家4A級旅遊區。
隨後，開發商蜂擁而至，海景房拔地而起。凡事盛極必衰，經歷了巔峰期後，當地樓市又重重跌落谷底。
如今，在縱深3公里，延綿21公里的海岸線上，分布著大約200多個海景房小區。
這裡除了房子，最多的就是中介。在銀灘，大大小小的中介有1000多家。
有的合夥跟人開工作室，有的乾脆一個人單幹，甚至在銀灘待久的外地人手裡也有不少房源，那些知名的品牌中介公司反而在當地認知度不高。
在銀灘每賣一套房，中介能賺3000到5000元左右，並且中介費極少見的由賣方承擔——因為著急出售的房子太多，而買家卻很難遇到。
但大多數中介並不靠這個賺錢，他們的利潤大頭，來源於「低買高賣」。
近年來，銀灘新房價格徘徊在8000元到12000元每平米之間。
與之相比，二手房的價格慘不忍睹，平均價格僅3000元/平米左右，有的甚至跌破1000元，最便宜的甚至5.5萬元，就能入手一套二手房。
多數一時衝動的投資客，或被「看房團」騙來的老人，往往高價買了新房，等看清泡沫真相後，都著急想出手。
業主劉怡和記得，有個中介想12萬收她的房子，她沒有答應。沒多久，她就看到小區里同戶型的房子以26萬的價格賣了出去。
當地一位中介坦言，前些年，他經常以不到10萬的價格低價收房，然後再加幾萬賣給下一個「接盤俠」，短短三個月就賺了十幾萬。
如今，這種模式不大行得通了。銀灘跌成了「海邊鶴崗」，中介收了房子砸在手裡也是常有的事。
在銀灘幹了10年中介的王先生說，像他們這樣收房子，都靠借錢而且利息不低，房子拿在手裡時間越長，虧得就越多，有的中介一套房子賠了10萬才賣出去。
在房價「跌跌不休」的背後，銀灘的種種問題也浮出水面。
直到回了長沙，何吳玉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她被騙了。
那套花光她50多萬積蓄換來的房子，在當地二手房市場賣30萬都沒人要。銷售當時承諾的條件，一個也沒能實現。
2021年，何吳玉決定去銀灘住一個月，一方面想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另一方面也想感受一下當地的生活。
她打算先租個靠海的房子，很快，現實毫不留情地給了她當頭一棒。
按照距離海灘的遠近，銀灘的住宅被劃分為一線、二線、三線3個級別。令何吳玉吃驚的是，離海最近的一線小區房租才500元，這與當時售樓處所說的相去甚遠。
當地流行這樣一句話，「面朝大海，風濕拄拐」。在本地，沒有人會住得離海那麼近。只有對海邊生活有著詩意憧憬的外地人，才會選擇一線海景房。
等他們住進去才發現，沒有期待的春暖花開，有的只是粘糊糊、潮濕、斑駁發霉的牆、晾不乾的衣服和時不時就壞的電器。
銀灘給何吳玉最大的感受，是冷清。
偌大的海灘上看不到什麼人，偶爾能看到幾個遛彎的老年人蹣跚走過。
周邊沒有任何配套設施，別說商場、醫院了，就連計程車都很少見。
銀灘交通也十分不便。如果坐火車，得先到威海再轉火車到乳山，然後打車去銀灘；如果乘飛機，要坐機場大巴到威海市區，再換車到乳山；如果從機場打車到銀灘，要將近200元。
買了房的外地人如同遷徙的候鳥，在夏日將至時蜂擁而來，又在冬季來臨前各自散去。
因為銀灘的供暖，是個大難題。
作為北方城鎮，銀灘冬天平均氣溫在1度左右。然而，絕大多數小區都沒有集中供暖，因為入住率實在太低。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原本當地要求入住率達到60%才能供暖，後來降到30%，依然沒幾個小區能達標。
在銀灘，不但日常的「住」和「行」都成問題，就連「吃」也十分不便。想要採購生活物資，就必須趕集。
當地有十多個集市，按照農曆日期的尾數輪換著來。集市上賣得最多的，是針對老年人的產品，一元店、修腳、保健品......
被房子束縛在此的外地人，一部分成了顧客，一部分成了商人。
一位浙江大爺，為了能生活下去，專門回老家學了烙煎餅，現在在集市上一天能賣100多個；另一位黑龍江大爺，什麼手藝都不會，只能賣烤玉米；還有位天津大姨乾脆就做了中介。
在銀灘地標「大拇指廣場」上，開發商搭建人工滑雪場也好，支起一排小吃攤也罷，在場的人加上工作人員，都沒超過10個。
作為旅遊景區，銀灘缺乏相關產業，也無法解決就業問題，再加上過度開發房地產，成為「鬼城」是早晚的事。
在銀灘，無數老年人被「困」在海景房，也有無數年輕人「躺平」在沙灘上。
35歲的清松就很喜歡銀灘，甚至希望這裡能繼續「鬼」下去。
他是個北京土著，曾在一家手遊公司擔任運營總監，月薪超過兩萬，經常加班到深夜。
30歲那年，清松想要追尋另一種生活，於是辭職開始到處旅居。
2021年，他聽說銀灘生活成本很低，一套海景房租金才300塊左右，最便宜的房子1000元就能租一年。
「你在全國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這麼便宜的海景房。」清松決定去銀灘「躺平」。
在銀灘，他找到了最舒服的生活狀態。
每天趕海、逛市集和朋友聚會，並慢慢開始嘗試拍短視頻。
視頻做得很用心，除了分享銀灘的日常生活，清松還會總結在當地的旅居攻略，免費幫粉絲找低價出租的房子等等。短短几個月後，他的粉絲就達到了5位數。
在這個過程中，清松認識了許多來自天南海北的新朋友，還組建了3個微信群，裡面都是即將或已經在銀灘生活的年輕人，人數超過了1000。
他們有的避世隱居，純粹為了過上低欲望的悠閒生活；有的是「數字遊民」，不受工作地點的約束，看中銀灘的低生活成本和輕鬆氛圍。
對這幫年輕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舒服和自洽。
但本地人老李一直盼著，銀灘能早日摘掉「鬼城」的稱號。
在外打工20年後，他回到家鄉，卻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當時銀灘樓市熱火朝天，年輕人基本都在賣房子。
眼瞅著「看房團」人潮洶湧，老李開始跑出租。那時候售樓處的銷售經常會幫客戶打車，馬路上的人也黑壓壓一片，根本不用擔心載不到人。
生意好的時候，老李一個月能賺三四萬，如今他的收入得直接抹掉一個零。
許多本地年輕人都不願待在銀灘。
老李的兒子正在上大學，「畢業後不打算回來了」。
一位小伙子直言，除了做民宿、倒騰二手房和直播賣海貨，他想不到在銀灘還有什麼幹什麼工作。
為了扭轉這種局面，當地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包括停止新地塊出讓、差異化去庫存等等。
在專業研究人員看來，銀灘的低房價困境，短期內無解。
唯有發展產業配套，通過產業拉動人口流入，同時兼顧旅遊資源，才能更有利於銀灘的長期發展。
當何吳玉再次回到售樓處時，那裡早就人去樓空，之前「鑼鼓喧天」的場景恍如隔世。
廣場上豎起的金色大拇指雕塑，似乎在嘲諷她當年花光老本買下的海景房。
她蹲守了幾天，終於又看見大巴載著一車車老人，然後羊入虎口。
原來，騙局仍在繼續。
而張鳳蘭在得知上當後，立馬想退房，但售樓處怎麼肯。於是，她聯繫了有同樣遭遇的老人，打算一起抱團維權。
隨後，她寫了份材料控訴開發商虛假宣傳，僅武漢、長沙兩地，就有77位受害者簽了字。
幾十個被騙的老人一同前往銀灘，要求退回他們的血汗錢。可對方拒絕了，開發商明確表示，負責宣傳的是外包銷售公司，與他們毫無關係。
後來，張鳳蘭又和老人們去了市政府。時值寒冬，威海在下雪。有的老人被凍感冒，有的被凍傷了腳，張鳳蘭不慎滑倒，尾骨骨折。
好不容易找到相關部門，負責人說：「你們又不是三歲孩子了，既然簽了合同就得負責任。」
那些可憐的老人們，還沒開始享受退休生活，又背上了幾十萬貸款。有人家散了，有人不得不出去打工，還有人逐漸意志萎靡，沒過幾年就離世了。
如今，何吳玉總把「跳樓」掛在嘴邊。她說如果維權沒有好結果，就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擇了。
也有的老人，最後留了下來。其中一些自發組成了藝術團，在海邊搞起了文藝晚會。還有一些，常常坐在海邊一言不發，沉默又孤獨。
據說，今年萊榮高鐵就要開通了，其中即將建成的乳山南站距離銀灘僅14公里。根據規劃，2024年銀灘將開始核能供熱管道施工。
「希望能早點通車，到那時候二手房價格興許能被帶起來。」一位中介對此滿懷期待。
做民宿的年輕人說，疫情緩解後，來玩的人比往年多了。
一條環海長江路，將銀灘分成兩塊。左邊是密布的海景房，沉寂無光；右邊是無垠的大海，漆黑如墨。
唯有天上的星辰與遠處的漁火在閃爍，給人們帶來些許溫光與希望。
或許，隨著基礎設施與配套的完善，銀灘能逐漸走出困境。
（文中涉及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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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中國企業家雜誌｜《「海景房5萬一套」是噱頭，不想變成「海邊鶴崗」》
2.21世紀經濟報導｜《這裡海景房每平米跌破千元？》
3.真實故事計劃｜《退休老人困在海景房》
4.每日人物｜《5萬一套海景房，乳山銀灘跌成海邊鶴崗》
作者：鹿野
編輯：柳葉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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