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小水
儘管2023年才剛開了個頭，但相信有很多人已經在心中把今年的最佳日劇直接頒給了《重啟人生》。
這部劇有太多令人回味無窮的地方，例如眾多演技派演員舉重若輕的表演，例如貫穿整個平成年代的青春記憶，例如無處不在的伏筆與彩蛋，例如對女性潛能的暢想，看過的觀眾應該還能說出更多更多。
其實從日本方面的數據來看，《重啟人生》在同季以女性為主角的劇中，收視率只能算是中游。一個重要原因是，占據電視觀眾六成人數的中老年群體對該劇毫無興趣。然而調查顯示，在13至19歲的青少年、以及20至34歲的青年男女群體中，《重啟人生》的收視率卻高居榜首，尤其是在未婚女性中大受歡迎。
而在中國，《重啟人生》幾乎憑著口口相傳在日劇迷中掀起了一股小熱潮，並在豆瓣拿下了9.4的高分。令不少人驚訝的是，這部由女性主演、以女性情誼為主題、引起女性觀眾共鳴的日劇，卻是出自一名男性編劇之手。
這位編劇真名叫升野英知，而他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笨蛋節奏」。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他的話，那就是「不想做諧星的演員不是好編劇」。升野讀書時夢想著成為一名諧星，但是高中畢業後，他並沒有像許多抱著諧星夢的同輩人一樣進入諧星養成所學習，而是報考了以培養電影人才為宗旨的日本映畫學校。
這所學校由電影導演今村昌平創辦，首任校長是電影評論家佐藤忠男，曾走出過三池崇史、本廣克行、李相日等導演。升野選擇的是演員專業，按他的話說，「在眾多以演員為目標的人中，如果出現了一個夢想做諧星的人，這個人不是會顯得格外有才華嗎？」或許他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在日後成為諧星的時候，又跨界做起了編劇。
在《重啟人生》之前，笨蛋節奏已經寫出過不少頗具口碑的電視劇劇本，樹立了自己作為編劇的名氣。比較出名的作品有《了不起的選TAXI》、《黑暗中的十個女人》、《住住》、《架空OL日記》等，其中《架空OL日記》更是獲得了當年的向田邦子賞——這是被譽為日本編劇界最高榮譽的獎項。
《重啟人生》可以說是笨蛋節奏的集大成之作，該劇從設定、題材到演員班底，都能夠在他以往的作品中找到端倪。比如積攢德行換取來世投個好胎的設定，就曾出現在笨蛋節奏為《世界奇妙物語2012年秋季特別篇》寫的小故事「來世不動產」中，戲中男主因為德行有限，只能投胎為蟬，投胎介紹所的接待員也是笨蛋節奏自己出演。
回到過去改變未來這一設定，則讓人想起《了不起的選TAXI》，劇中老司機竹野內豐帶著各式各樣的乘客，回到人生的分岔點重新選擇。對女性日常友情的描寫在《架空OL日記》就已受到過好評，而《OL》中的五名主角笨蛋節奏、夏帆、臼田麻美、佐藤玲、山田真步更是齊齊在《重啟人生》中登場，宛如又一條平行世界線。
除了笨蛋節奏擔任轉世接待員外，另外四人則飾演了好閨蜜夏希、劇中劇《重啟人生》的女主演、成為小福第二任妻子的卡拉OK店員，以及麻美在醫學部研究室的前輩。
在笨蛋節奏的作品裡，總是充滿了對生活細節與微妙人性的犀利觀察，對一般電視劇來說不可或缺的戲劇性和連貫節奏常常被大膽地擱置在一旁，與之相對的是，那些圍繞著雞毛蒜皮小事的對話被一再展開、延長、反覆咀嚼，仿佛編劇做的僅僅是把日常生活的一角截取下來原封不動地放入戲中罷了。
就拿《重啟人生》的第一集來說，前二十五分鐘幾乎完全由散漫的女性閒談構成，鏡頭依次展示了女主和妹妹、同事、閨蜜在一天內的聊天，沒有任何可見的戲劇衝突，僅僅靠對話中的小趣味來維持觀眾的觀看欲望。
但以女主重生為界，在後十五分鐘裡，憑著破壞出軌這一強動機，編劇一口氣回收了潛藏在之前閒談中的尋呼機、公共電話、爸爸的私房錢這三個伏筆，讓觀眾體驗到如同過山車一般在緩慢爬升後極速衝刺的爽快感。
很多人驚嘆於笨蛋節奏的才華，認為他打破了電視劇的常規套路，創造出了獨樹一幟的風格。而真相是，他的作品之所以「不像一般電視劇」，是因為他在創作的本來就「不是電視劇」——對他來說，他只是在寫一個稍微長一點的小品罷了。由於沒有學過專業的編劇技巧，所以他沿用了自己創作小品時的方法，將原本10分鐘、20分鐘的小品，延長至影視作品需要的長度。
以這種角度重新審視《重啟人生》會發現，劇中令人拍案叫絕的伏筆與回收，其實是喜劇創作者最擅長的埋包袱和抖包袱，用相似的場景反覆喚起笑聲（如經典的《粉雪》）則分明是Call Back。
同時，由於不用像小品那樣追求特別密集的笑點，那些生活化的絮絮叨叨可以不經壓縮搬上螢屏，並恰到好處地調和了作品的緩急。
除了精巧的結構與有趣的對白外，對女性情誼的刻畫也是《重啟人生》獲得成功的一大原因。笨蛋節奏很好地避免了以往影視作品中的兩類厭女傾向，一類是強調女性之間的勾心鬥角以及圍繞著異性的競爭關係，另一類是對女性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女性角色僅僅作為美麗、無害的觀賞物存在。
《重啟人生》中的女性角色之所以能如此引起女觀眾的共鳴，原因可能正在於編劇並沒有刻意地想要去寫「女性」角色。他說，「女人思考、反應和與人建立關係的方式與男人沒有什麼不同。人們常說男人和女人的大腦不同，但我不認為有什麼不同。」
具體到女性對白寫作上，笨蛋節奏依然堅持這點：「寫男人也會說的話」。「電視劇中那些女性化的語言，實際生活中女性是不會用的。我覺得那樣的表現方式很奇怪，所以自己在寫劇本的時候，會有意識地不要那樣去寫。其他的登場人物也是如此，只看劇本文字的話，是分不清到底說話者是男是女的。因為生活中的女性就是這麼說話的，拍出來觀眾就會感到很自然。」他在寫台詞的時候，不是站在男性的角度，想像著這句話女性會怎麼說，而僅僅是思考「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說怎麼說、怎麼回復」。
尤為難得的是，《重啟人生》沒有走女性劇偏愛的「大女主」路線，儘管女主一路「開掛」，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甚至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但編劇並沒有將這種「成功」與平凡的人生對立起來，用失敗者的狼狽來反襯主角的成功。
在劇中，我們看不到將「自強自立」宣之於口的直白女性宣言，找不到能做成長圖在社交平台上流傳的勵志金句，但又切實地感受到了存在於女性身上的無限可能性，和女性間情感連結的強大力量。
其實，笨蛋節奏在採訪中曾多次表現出對於「在作品中上價值」的牴觸。他說，「我只是個諧星。除了想讓大家發笑外沒有別的願望」。「我認為，把想要傳達的思想放在作品中，意味著對自己的思想有絕對的信心。所以才會招來很多人，言之鑿鑿地向他們傳達自己的想法。我完全不想這麼做。像我這樣的人向世界發出呼籲未免太自大了。我寫東西既不是為了讓人們哭泣或感動，也不是想要告訴別人什麼道理。」
話雖如此，「不上價值」當然也是一種價值。事實上，「不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他人」的這種立場，已經很好地體現在了這部劇中。一個失敗的音樂人，可能是一個成功的父親，而哪一種人生更值得捍衛，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決定。拯救世界是很了不起，但這並不是唯一精彩的人生。
或許這就是《重啟人生》中的姐妹聚會如此吸引人的原因。觀眾一遍又一遍地觀看著主角與女性好友間的日常聊天，一向被輕視的女性閒談在這種重複中顯示出了它的彌足珍貴，聊八卦逐漸擁有了和拯救世界同樣的重量。不如說，正因為和好友有著說不完的廢話，這個世界才值得被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