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來越來越煩影視圈的一個熱門標籤——所謂「治癒系」。
日本的影視,韓國的慢綜,以及內娛借鑑這兩家拍的那些玩意兒。
人嘛,無論平日裡怎麼挨打,回到出租屋來一集治癒劇集治癒一下就好了呀。
但……你認真這麼覺得嗎?
《深夜食堂》
是的,有質量、有溫度的故事的確舒壓解乏。
可我漸漸也察覺,不少故作溫情的治癒,反而掩蓋了生活的真實面。
就好比最近頗熱門的一部網飛日影——《千尋小姐》。
一句話概括劇情:一個從良的妓女用溫柔救贖了一座小鎮。
但我從開場皺眉到兩個多鍾後結束。
我不理解。
在我看來,類似「從良妓女」這樣的邊緣角色,是大有深度可挖的,而不該是這種乾癟虛偽的模樣。
《千尋小姐》深諳「治癒」之道,開場便是一連串日系唯美剪影。
千尋(有村架純 飾)在海邊晃蕩,在鞦韆上任風撥亂長發,在街邊擁抱流浪貓。
你一打眼,嗯——她好美好善良。
善良到什麼程度呢。
哪怕天天有客人到她打工的便當店性騷擾,她也能綻放花一樣的笑顏。
千尋在來到海濱小鎮前的職業,是援交女郎。
- 做過小姐就是不一樣
跟男顧客溝通真是得心應手
- 謝謝
但她在上一份工作學到的,卻儘是你能想像的最美好的品質。
例如,信任。
對每天跟蹤偷拍她的小姑娘,她無條件包容。
因為她們風俗業不在乎人的身份,只在乎你的真實樣貌。
又例如,仁慈。
單親家庭里的留守兒童,她當親生的照看。
街頭被壞小孩欺負的流浪老頭,她直接接回家贍養。
除此之外被千尋惠及的小鎮居民還包括但不限於:原生家庭不睦的孤僻學生妹,愛看漫畫的逃學宅女,雙目失明的便當店老闆娘,為人刻薄的妖艷單親媽媽……
甚至是某個隨機的寂寞鬍子男,她也能熟稔地送上溫暖……
用老本行的技能。
所以我們該怎麼定義千尋?
老實講,我不知道。
連片中被千尋視為父親的那位「龜公」叔叔,也讀不懂這個神秘女郎。
但他這評價倒是確切:
她就像個幽靈
千尋的存在最詭異的地方,就在於毫無根據。
她是憑空出現的天仙,所謂「從良」,也不過是更襯出她出淤泥而不染的標籤。
一開始小鎮上的人都因她這個身份議論她、排斥她。
而到最後,他們又因她的品格而發自內心地喜歡她、懷念她。
一個妓女傾倒了一座小鎮,且靠的還(主要)不是色相,這題材看似很新銳深刻是吧?
但,在這份「治癒」的背後卻隱藏了一個頗為老套的邏輯——女性性善論。
簡而言之,哪怕你是個妓女,曾在社會最底層摸爬滾打,經受過最殘忍的剝削和規訓。
你也必須有照亮人性的真善美內核,且矢志不移。
她的女性光輝,必定要在最後如恆星般閃耀全宇宙。
可她單槍匹馬對著這麼大一幫老百姓做慈善,自己又圖啥呢?
電影倒數一分鐘終於給出了答案:
- 你之前是做什麼的?
- 我在便當店打工
哦,原來她是在靠這個救贖自我,告別從前的罪孽,簡稱「洗白」啊。
那麼,我們一直要求有更豐富的女性形象,意義又在哪裡?
哪怕特別如「從良妓女」這樣的設定,不也在沿著原來的邏輯被生產嗎?
我實在有些不解。
描繪這樣的角色最好、最生動的例子,在老早之前就有過了呀。
少時讀不明白,後來越來越覺出妙處的一本書,是《金瓶梅》。
此書其實是一部底層女性的本傳。
在第十五回中,西門慶攜成群妻妾在高樓賞燈,而樓外即是街市。
當時,他的另幾房姨太太都只象徵性看了一會兒花燈,就歸席吃酒去了。
只有兩位仍在憑欄嬉鬧——孟玉樓與潘金蓮。
自攝《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西門慶作為當地旺戶,妻妾出身大抵是不太差的。
哪怕二房李嬌兒出身低賤,因平日不受寵,性子低調忍讓,也不敢做逾矩之事。
而孟玉樓和潘金蓮都是受寵的主兒,便不需要自我約束。
孟是出身於豬市街、臭水巷的市井婦人,本就粗俗。
而歌伎出身的潘則直接是放浪了。
「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兒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的瓜子皮兒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
最後,正室吳月娘見場面不好看,才喊停了這二位小妾歸席。
李翰祥《少女潘金蓮》
特意在此引這一段,是想說明一個問題——經歷是會在人身上留下痕跡的。
在這裡潘金蓮已嫁入豪門三年,習慣了上流生活,可一近街市還是原形畢露。
這就解釋了千尋為何顯得懸浮。
說到底,正在於她沒有「痕跡」。
沒有那些途徑泥濘便必定要沾染的泥點子。
《千尋小姐》的核心敘事是,雖然她墮落過,但她仍保留了所有社會期待的女性品質。
哪怕還有點職業病, 也總是積極的。
當過妓女,似乎還讓千尋變得更純淨了。
而我為什麼要對「從良妓女」這一角色如此苛刻?
因為她們其實是頗具代表性的一類形象。
一個被父權剝奪到極點的女人,想要重新掌握對自我的掌控權,卻發現困難重重。
這是古往今來各種女性困境的極致演繹。
當年令秦海璐出道即獲得金馬、金紫荊兩座影后的電影《榴槤飄飄》,就是一個疼痛的「從良」故事。
二十一歲的秦燕是一位來自東北的姑娘。
為了賺錢,她幾乎跨過整個中國,來到了香港尋找生計。
但雙程證僅僅給了她3個月期限,年少的她只能操起了皮肉生意,只求在最短時間賺到錢。
在這座令家鄉人無比嚮往的南方大都市裡,秦燕過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生活。
隨時準備開工,跑完一單立刻接下一單,連吃飯只能在路上扒拉兩口。
最誇張的時候,她一天要接二十多客生意。
但秦燕的妓女生涯也就持續了三個月。
在簽證過期後,她便帶著不少的一筆積蓄回到了老家。
結了婚,做了些小生意,成了鄉里交口稱讚的、「在南邊賺了錢」的紅人。
人們不清楚她的過往,所以紛紛捧她、恭維她。
這麼看,她的「從良」過程好像很順暢對吧?
可在洗碗凍紅了手時,她驀地愣住。
當時在香港她愛乾淨,每接一位客人前後都要洗一次澡。
一天洗數十次,最後渾身都紅腫脫皮。
此情此景恰如當時。
就,你懂吧。
這樣的日子能給人帶來的只有永恆的陰影,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刻叫你陷入痛苦中,難以自拔。
至於「向陽而生」之類的敘事,只是奢望。
見識過國際都會風光的秦燕,去洗頭時會要求用「純進口」的大牌洗髮水,好似已經脫胎成了上等人。
可別人一問到她在南方的「生意」,她的神色便會立刻黯淡下去。
這才是「從良」的核心調式:悲劇性。
一個女性往往是非自願地淪為消費品,且只能回頭,難以回身。
恰如《喜劇之王》裡想重作乖乖女的妓女柳飄飄(張栢芝 飾)。
再度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往常故作世故的神態已經鬆懈下來。
但下一秒,兩條腿還是下意識地夾上了面前的男人。
很誇張,很喜劇感。
但這就是一個精準的「泥點」。
試圖擺脫過去的精神束縛,卻發現身體已經形成了慣性。
苦難會留下長久的幻痛。
而這種不由人的處境,其實是更值得描繪與共情的。
當「治癒」在日影中泛濫到這個程度,我其實有點困惑。
因為在昭和時代,「妓女」實際上日本電影最重視的題材之一。
從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到今村昌平等大師,皆拍攝過此類題材的傑作,而溝口健二更是把這當做整個創作生涯的母題。
他的《祗園歌女》,講的是兩位拼命想守住自尊的藝伎,如何走向沉淪。
年長的美代春(木暮實千代 飾)清高,面對不愛的男人不願就範。
年幼的榮子(若尾文子 飾)單純,以為這份工作可以守節。
結果她們雙雙得罪客人,還被老鴇在業內封殺,導致生活難以為繼。
諷刺的是,她們對壓迫的奮力反抗,扭頭便成了酒桌上的新遊戲。
他們模仿榮子咬傷嫖客的情景,當作一種刺激和情趣。
美代春是榮子的老師,更待她如親妹妹般。
她對自己的下場毫不後悔,卻只擔心妹妹的將來。
於是,她最終決定出賣肉體,以換得老鴇的諒解。
第二重諷刺在這裡出現。
被剝削到骨頭渣都不剩的她,保住了客戶的巨額訂單,挽回了老鴇的名望。
由此突然成了所有人的「活菩薩」。
作為妓女的她們,絕不止代表著少數邊緣群體的命運。
美代春和榮子就是那個時代、乃至這個時代女性的一個縮影。
在生活里難以見到光芒,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互扶持。
最可嘆的是,在姐妹動情落淚的時刻,她們也不能盡情:
小心你的頭髮!
是啊,沒了外貌這唯一的武器,她們又如何與生活繼續鬥爭?
電影止步於二人在風塵中搖曳的背影。
她們隱入黑暗之中。
溝口健二有個很知名的瓜:他年輕時曾愛上一位妓女,卻被對方砍了一刀。
但他卻在後半生將鏡頭對準了底層的女性,極盡描繪她們的血淚。
或許是這一刀,讓他真正共情了她們的痛吧。
你被刺上一刀
才會明白女人
其實,「妓女文學」「妓女電影」,本是東亞極其獨特的文化現象。
高度成熟的日本電影是如此,國內也不例外。
往早了看,有諸如《神女》《馬路天使》等傑作。
近了看,從《霸王別姬》《胭脂扣》《海上花》到《阿飛正傳》等經典,也總不缺少鮮活的妓女形象。
鞏俐在《霸王別姬》中飾妓女菊仙
後來比較有影響力的,似乎就是《金陵十三釵》。
可惜的是,該片描繪的妓女形象美則美矣,但已然落了窠臼。
倪妮飾玉墨
那十二風塵女子不忍見女學生自盡,最終決心替她們送死,自投日軍羅網。
是,很偉大,很感人。
但它的底層邏輯本質與《千尋小姐》並無二致,甚至更刻板。
女性在被迫走向墮落後,便需要依靠最偉光正的行為拯救他人,以獲得自身的救贖。
更直白來說,洗白名額有限,姐們兒得力爭道德標兵啊。
我們乾脆就去做一件頂天立地的事
改一改這千古以來的罵名
問題是,她們難道不也明白嗎?這罵名分明就是欲加之罪。
她們沒有必要向這個世界贖罪,身不由己,罪從來不在她們。
而如今的情況是,不單「從良」標準越來越高,寫實的妓女形象本身也在肉眼可見地銳減。
不得不感到可惜,貴圈又少了一類極具表現力的面孔。
應該說,每一個來自社會邊緣的女性形象,都一定會有她無可替代的張力。
《阿飛正傳》中劉嘉玲飾演的風塵女露露
而至於最好的「從良」劇本,我在我極欣賞的偉大導演,川島雄三的鏡頭裡見過。
他的作品《女人二度出生》從標題便暗示,這是一個女性覺醒的故事。
妓院頭牌小圓(若尾文子 飾)向來自詡手段高明,玩弄一票男人於股掌,但在電影的最後三分鐘,她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才是被玩弄的那一個。
於是,她將乾爹送的手錶轉贈給同去旅行的一位學生弟,毅然告別了這最後一位情人。
瞧她在火車站想查看時間卻找不見手錶的一瞬。
她顯然興奮於自己的重生。
但下一刻,她在空蕩的站台坐下,迷茫代替了興奮,她開始無助地四下張望。
電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如今,我們也在不斷經歷這樣的片刻。
因為社會發展,我們得以因各種方式頓悟、覺醒、試圖獨立。
但未來卻似乎一片霧蒙蒙,怎麼也看不清方向。
我們實際上還不知道該如何「二度出生」,因為這以往也是由社會替我們定奪。
但,撞上這片迷茫時,還請勇敢地凝望它。
它是我們需要共同探索的路,也是真正的希望。
我們從不需要別人來教什麼「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