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東街頭一簞食|龍巖長汀|汀州

平生已塞北江南 發佈 2024-03-05T23:23:51.279942+00:00

#頭條創作挑戰賽#水東街頭一簞食 塗明謙總有人要問:「你回汀州做什麼?」還好很少問哪裡回來也很少問我回來後走是不走,不然就湊足靈魂三問。我其實也經常問自己回汀州做什麼?剛開始那些年經常找不到理由,所以老不敢回,有一種近鄉情怯的因素在其中。

水東街頭一簞食 塗明謙


總有人要問:「你回汀州做什麼?」還好很少問哪裡回來也很少問我回來後走是不走,不然就湊足靈魂三問。

我其實也經常問自己回汀州做什麼?剛開始那些年經常找不到理由,所以老不敢回,有一種近鄉情怯的因素在其中。可能少年的眼中,汀州是成功者的長汀,未能覓得封侯者是不可以歸故鄉的,未得錦衣,故須夜行。我的青春在廣州的街頭堆彩顯,或在福州的高樓上堆代碼,臉嫩,人家一眼看來,我便千瘡百孔,主動化為一地膿水。再後來思念愈盛,鬍鬚漸長,終可及胸,遮住了大部分的臉,剩下那點臉皮也開始變厚,不管是否衣錦,也敢晝出。行走街頭,雖仍覺得眾人指點,顏面掃地。但也不管那麼許多,凡金鐘罩練至臉皮,都已經是千錘百鍊,命門極少,人家不當面說難聽言語也可作不知,死心燼意,認命逐流。如此這般,雖四十功名塵歸土,故鄉故人常在筆頭在懷抱,或唯美食放不下爾。

某個晚上看到貞明兄發的一張市井小圖,瞬間明白為何愛歸汀州。一個男子,立於道路邊上,忙活著他的小攤,小攤在冷暖兩種光的交界處,小攤在人行道與斑馬線的邊界上,小攤在一輛小車掉頭的位置,小攤在疫病從沒有到達過的閩西山區的一角,小攤在大家都要討生活的汀州的邊緣。有些感慨,我可能一直在變,變老變胖變瘦變憂慮變焦灼變平淡變恬靜變安寧。但故鄉和故人卻一直沒有怎麼變,她和他們一直在那裡,一直是我認得的模樣。

想起上中學的時候,冬天,晚自習九點半結束之後。我騎著老鳳凰從臥龍山下的一中,回中心垻的家。一路與我的同學告別,在大關廟告別了華英之後,就會在林小華老師的家門口的小攤邊上停下,吃一碗芋子餃。並不是他們有多正宗,而是汀州的夜晚這裡是邊界,夜市之外就是心理距離遙遠的黑暗城外。回家找吃的,睡了的媽媽會被我弄醒,於是我總是在那裡要一碗芋子餃,有些時候會多要一份兜湯。那個小攤,所有的東西都好像價格一樣,哈哈,記憶久遠罷了,其實還有微有區別。

青花碗,泛油花的清湯煮出六七個餃子,撒點蔥花。

汀州人的芋子餃默認是芋泥加澱粉,後者還居多的那種,一煮就會透明,呈現玉一樣的顏色,有時還會透露內中秘密。內中秘密其實也沒有別的,包些碎筍乾和油渣、肥肉碎,這些東西如果用薄麵皮兒包了油炸,那可能就叫「手帕子包樂色」的卷餅,不炸就是春卷。汀州人對自己吃食中食材起點不甚精良那一面一向不吝嗇調侃,但對於這些被自己稱為「樂色」的東西美味的那一面也從來不吝嗇讚美。

我的祖母告訴我,之所以我們把那些澱粉、大米完全沒味的東西做出那麼多的花樣來,就是要欺騙我們的胃和我們的生活,一旦吞下去,一切就好過了。於是我故鄉的人們,總是能把各種米、豆、芋、薯做出各種近乎功德的吃食,在各種節日,用各種做法,餵食給我們。而我們的胃,也慢慢習慣了那些滋味,而我們的人也就歸馴於某種農耕的規則。

那家小攤做了很多年,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有一個比我小很多歲的少年很晚了還在小攤邊上寫作業。我常想,我的祖母說的「有錢汀州府,沒錢汀州苦」,大概說的就是這些,但有些苦,有些人可能也是甘之若飴。因為我在那對夫婦的臉上很少看到愁苦,在一碗芋子餃從七毛八毛到一塊二,後來漲到一塊五的時代,他們或者彼此仍然相愛,同時對不可知的未來充滿想像。

前幾年,我懷念那寒夜裡灼熱的湯中胡椒的滋味,就到那個位置去找尋那對夫妻的小攤,找了幾次都沒有找到,其實也不是想那些澱粉做的芋子餃,我已經吃遍了這天下間各種餃子,但還就是想念那寒夜的滋味。

找不到就不找了,後來居然偶遇了。

那對夫妻不再只擺八點後的夜市,他們租了一個騎樓下的小店,做起了煎薯餅的生計。

我有些喜歡,走進去,說:「來兩個薯餅。」

有了皺紋的老闆娘像煮蛋器用久了煮出的雞蛋,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如同深深淺淺旱災或者水災的印痕,唯有笑容仍然是汀州式的溫婉。她笑著說:「沒有煎兩個薯餅的,五塊還是十塊?」

我樂了:「五塊吧,怕胖。」夫妻兩個都笑了起來。我這樣外地歸來的假土著食客都吃得這樣秀氣,汀州小吃哪裡是能論胖不胖的呢!

我又問:「有沒有芋子餃了?」

老闆娘顯然有些意外:「沒有了呢,不做了,不過隔壁有,我幫你去要一份?」我有些失望:「那算了。」

不知如何表達我的失望,偶遇了這對夫妻,但他們好像變了。薯餅在平平的鐵板上滋滋作響,微微焦黃了被端上來,沾著米酒,滋味自然比幾乎全是澱粉的芋子餃好得多。薯餅得有點厚度,外層沾點油星煎過之後,會有些兒微咸,不放鹽也會吃出的味道。老酒用輕慢的姿態透進微酥的外皮,外層有些焦香,那香也會沾染上酒的琥珀味,那可能是汀江水的的滋味,裡層全是擂缽將大薯磨破壁後的氣息,那是汀州山丘谷地的獨特吐息。那些氣息,其實沿著汀江兩岸分布,流傳了一兩千年吧。那些大薯,被先祖馴服了,脫去了野性的外衣,放下怒斥的欲望,專心地將歷代汀人馴化,養叼他們的嘴,慣壞他們的胃,不再能割捨這些粗糲之物。

吃著吃著,我突然覺得騎樓巨大的柱子後好像有個影子晃了一下,有個小小人兒坐在那裡。結帳的時候,我借掃碼之機看了一眼,那柱子後弄了一盞燈,有個孩子坐在那裡吃力的描著田字格里的字,老闆娘不時會看一眼,那是一種有些疼愛,又有些安慰的眼神。

水東街那陣子在重新修整,那些原本擺上街的小吃都被要求回下騎樓以內,甚至騎樓也不讓占用。其實像水東街這樣的街道,大家吃的還就是那種有些熙熙攘攘的鬧哄,如果她最後成了龍巖泉州廈門那樣的中山街,怕是意義不大。汀州應當有自己的水東街,不必抄別人,自然存在就好。那些小吃是這樣,那些街如此,那些人,也一樣。

沒有道別,離開很遠,我還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了吧。我當然不敢問他們過去二十多年發生的故事,正如我不想和人說我過去三十年的經歷,但看到那個孩子的瞬間,我的心格外柔軟,老闆還是那個老闆,老闆娘還是那個老闆娘,他們的家庭組成方式怕也還是那樣。

我回去汀州,每次都會專門找個時間去吃一些新發明的菜式,認真想仔細看反覆吃,我仍然有強烈偷師的欲望,好像家裡開牛家莊的那些年。於是離開汀州時,心情就會變好,胃也充實,心也充實,有時候車後廂也充實。

汀州沒變,我好像也沒有變,我們還都那般的專心飲食,所以再不要問我回汀州做什麼,你懂的。

(上文圖片來自陳貞明先生、陳良錦先生、王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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