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趙樹理

作家文摘 發佈 2024-03-07T07:27:15.478081+00:00

1965年年初,我隨父母從湖南長沙來到山西太原。當時,父親在湖南,向上級打報告,希望調到河北工作。上級回復,河北文聯的幹部下鄉四清去了,一時聯繫不上,問我父親願意不願意到山西省文聯?

·邢小群·

  1965年年初,我隨父母從湖南長沙來到山西太原。當時,父親在湖南,向上級打報告,希望調到河北工作。上級回復,河北文聯的幹部下鄉四清去了,一時聯繫不上,問我父親願意不願意到山西省文聯?父親一想,山西的趙樹理、馬烽、西戎、孫謙、胡正幾位作家他都認識。孫謙還是他在電影局時的同事,就同意到太原。

  住了幾天招待所後,我們一家大小被帶進一間像廟堂一樣空蕩蕩的大房子裡。這處大院是南華門16號,院子外面的牌子上寫著「山西省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院內西面一排房是民革的辦公室,東面住著文聯另外兩戶人家。幾天之後,文聯已將廟堂一樣的正房上了頂棚,連同東西兩側的耳房,隔成四間,並另蓋了廚房。廁所在院子裡,公用。

  人際的溫暖也慢慢有了。

  我們居住的大院左側,有一個小套院,套院裡住著先我們幾個月來到太原的趙樹理一家。我們兩家都曾在北京居住多年,但因不住在一處,並不熟悉。

  一天,一個身著淺灰色薄呢大衣、個兒挺高的人登上我們家門前的高台階,還沒進門就大聲道:「老邢,你來了啊?」爸爸迎了上去。看上去他們很熟,也很隨便。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趙樹理伯伯。他黑紅的面色,臉上的褶皺挺深,但人很精神,說是剛從鄉下回來。趙伯伯四下打量著我們草草安就的家,和我父親說:我的書都放在辦公室了,家裡有兩個書櫃閒著,搬來你用吧。離開北京的時候,我們家帶腿的家具全賣掉了,現在機關雖配備了日用家具,但地上一堆紙盒裡的書,仍塞不進公家給的兩個書櫃。

  過了兩天,趙伯伯讓兒子二湖、三湖將書櫃搬了過來,他自己也樂呵呵地跟了進來。他的書柜上下都是推拉門,上面兩扇是普通玻璃,下面兩扇粗看像是嵌進兩塊大理石。爸爸摸著下面的櫃門正想看個究竟,趙伯伯笑著說:「這也是玻璃的,是我自製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

  他連說帶比畫地講起這仿製大理石的做法。他說,先弄一大盆清水,待水平穩後,再用毛筆蘸上墨汁,迅速在水平面上畫出想要的花紋,然後不等墨汁沉落,很快將宣紙鋪在水面上,再把紙平著提起趁濕貼到玻璃上,玻璃的另一面就顯出了大理石的圖案和紋路,和真的一樣。接下去,他又講了貼宣紙的考究,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津津樂道的神態,心想,趙伯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時間長了,才知道,趙伯伯「有意思」的地方還真不少。每當他的小院傳來悠悠的胡琴、笛子聲,那就是告訴大家,我老趙在家裡。我的兩個弟弟和趙樹理的小外孫同齡,是一塊玩的小夥伴,這時,早就躥到趙伯伯的屋裡在他的身旁雀躍了。我們大點的女孩兒,也經常禁不住引誘,想到他屋裡多站一會兒,聽他講點什麼,總覺得話從趙伯伯嘴裡說出來特別俏皮、有味。記得明代解縉與財主智斗的故事就是從趙伯伯那裡先知道的。

  父母常叮囑我們無事不要到趙伯伯家打擾,可誰讓他那麼有意思呢!趙伯伯跟他的兒子二湖還有我大姐聊天時,常說起《紅樓夢》。那時,我看不進去《紅樓夢》,覺得林黛玉太嬌氣。聽大姐說,《紅樓夢》裡的詩詞,趙伯伯背了一段又一段,並給他們講解詩詞的意思。趙伯伯知道我大姐喜歡醫藥學,就告訴她《紅樓夢》裡的那些藥丸為何那麼講究。連我妹妹遇到不會做的算術題,也去問趙伯伯,因為他總是有問必答,耐心和藹。有一次他告訴我妹妹,題的答案可以告訴你,但步驟不能說,我用的是土辦法,你不能學,學了就入了旁門左道,你們老師該對我有意見了。

  那時,我們正是很有求知慾的年齡,趙伯伯對我們是個謎,我們很難想像他有什麼事是不知道的。

  我還向趙伯伯學會了搪火爐。趙伯伯家廚房的灶火很特別:一個爐膛,大、中、小三個火口通過煙道串在一起用。外面炒菜時,中間的熬稀飯,裡面的溫熱水,爐膛不大,火很旺。趙大娘告訴我:「我們家的火爐都是老趙搪的。」快入冬了,我媽不停地嚷著搪爐子的事。我自告奮勇承包了三個鐵爐子的搪抹工程,他們以為我是冒傻氣。其實,我心裡有數,師傅就是趙伯伯。

  趙伯伯告訴我:往粘黃土裡放鹽,比放碎麻、碎頭髮之類的東西結實,爐膛不在於大而在於形狀。抹泥的時候不能東一塊西一塊,要從下往上一層壓住一層,從薄往厚。搪好後,不能只烤乾或曬乾便罷,必須用焦炭一鼓作氣將里外燒得通紅,等涼了就非常結實。照他的指點,我搪的爐子使全家大吃一驚。他們奇怪我何時學會了這般手藝?那年,我還不到14歲。

  趙伯伯在家的時間並不多,他經常下鄉或外出,但他一回來,院子裡的氣氛總與平時不一樣。有一次,他外出回來,端著兩碗燜面進了我家:「老邢,嘗嘗老關做的燜面!」老關是趙伯伯的老伴,我們叫趙大娘。爸爸一邊吃,一邊說:「不錯,不錯。」趙伯伯聽了很高興。他說:「我出門最想念的就是老關做的面。」邊吃邊說起山西人的麵條有多少種做法和吃法。後來,我們姐妹幾個都學會了做燜面。   (摘自2月21日《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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