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熙、李瑞清和張大千的翰墨因緣|王高升

文匯網 發佈 2024-03-07T11:28:51.793845+00:00

李瑞清藉此機會,極力邀請曾熙同來上海鬻書,事情原委披露在1915年冬《大同月報》上刊登的《衡陽曾子緝鬻書直例引》中:今年八月,曾季子出遊西湖,遠來視余,余因止之,留滬上以鬻書,曰:髯昔不能以術取卿相,沒人財帛以自富,今又不能操白刃以劫人,為盜賊稱豪傑,直庸人耳。

張大千寫曾熙、李瑞清兩師遺像 1931年6月作

辛亥革命後,李瑞清以「清道人」名號隱遁上海,鬻書為生。雖然經濟上的拮据和困頓依舊,但已可免饑寒之苦。美中不足的就是要忍受寄居異鄉、知交零落的孤寂之苦,這時他想起了同樣處在抉擇關口的好友曾熙。1915年秋,曾熙出遊西湖,旋即赴上海看望好友。李瑞清藉此機會,極力邀請曾熙同來上海鬻書,事情原委披露在1915年冬《大同月報》上刊登的《衡陽曾子緝鬻書直例引》中:

今年八月,曾季子出遊西湖,遠來視余,余因止之,留滬上以鬻書,曰:髯昔不能以術取卿相,沒人財帛以自富,今又不能操白刃以劫人,為盜賊稱豪傑,直庸人耳。今老且貧……鬻書雖末業,內無饑寒之患,外無劫奪之憂,無捐金之事,操三寸之觚,有十倍之息……它日吾與子起家巨萬,與英美巨商之主者埒富,亦其常也。曾季子捧腹大笑曰:敢不如子言!

這次懇談成為影響曾熙和李瑞清藝術生涯的重要轉折點。是年,曾熙開始在上海留居,得以與李瑞清、李瑞奇、譚延闓、譚澤闓、鄭孝胥等友人朝夕過從。但並未攜帶家眷,顯然其內心對能否以鬻書營生還是略持保留態度的。直到1917年,才攜妻子舉家移居上海。是時,李瑞清經過幾年積累,已經在海上聲名鵲起。在他的力推下,曾熙也很快融入上海書畫市場,上門求字、求學者漸多。客居上海的幾年間,曾熙、李瑞清和譚延闓兄弟、向燊、沈曾植以及張大千、張善孖、蔣國榜、馬宗霍等弟子交遊密切,共同研討藝術、鬻書賣畫、品藏碑帖、宴飲集會,留下了大量精品力作。遺憾的是,「南曾北李」在上海共同活動的時間並不算久。1920年,李瑞清即因中風,在上海寓所離世,身後蕭條,令人感慨。曾熙為好友料理後事,並為之精選墓地,歸葬於南京牛首山。

李瑞清不遺餘力推舉曾熙,曾熙也感念李氏深情,與其共同培養弟子,凡拜曾熙為師者,均同時引薦到李氏門下。對此張大千回憶道:「我們曾老師人最厚道,對我們李老師感情最摯,李師在民國初年家境困窘,曾師把學生都介紹到李師門下,凡是有人向曾師求題字的,曾老師說李梅庵的字比我寫得好,你們應該去找他。當年題字多有潤格,曾師用意良苦,很技巧地為『清道人』增加收入,其胸襟風範,重道義而知體貼的仁厚作風,令人感動。」事實證明,這種不設門牆,鼓勵學生轉益多師的教育理念是非常開明且成功的。張善孖、張大千、馬宗霍、胡小石、姜丹書、李健等一大批書畫界、文化界的大家名流,皆出二人門下,一時成為藝苑美談。在一眾門人中,藝術稟賦、成就和聲譽最高的當數張大千。

關於張大千拜師曾熙和李瑞清的具體時間,曾有1919年和1917年兩種說法。目前來看,已經有三條證據可以確證張大千拜師在1917年。一是曾熙《張善孖畫例》中曾有「髯居上海之三歲,季爰居門下」之語,以1915年曾熙寓居上海算起,「三歲」正好是1917年。二是李瑞清曾有書贈張大千的一幅「此亭惟爽塏,厥詞不浮華」聯(上圖),上款為「季蝯仁弟索集鶴壽字本字」,下款為「丁巳四月,清道人」,可見1917年張大千已經拜入李瑞清門下,拜曾熙更在此前。三是2011年發現的張大千題「千秋萬歲」六朝銅鏡銘拓片中云:

壽世之竟(鏡),秦漢為多,六朝物僅此一見。五年前,曾以之壽梅師。梅師沒,不願假作它人壽,重以筠庵先生命,完我趙璧,爰脫之以公諸愛我兼竟(鏡)者。壬戌五月既望,德庵先生索搨片,因識數語於此。大千居士爰。

壬戌即1922年,往前推五年即1917年。張大千和曾熙、李瑞清三人的敘述足以互證,坐實了1917年說,為這樁聚訟紛紜的公案畫上了圓滿句號。根據現有資料,張大千1916年冬遊學日本,1917年春返滬,拜曾熙和李瑞清為師,學習詩文書畫,後奉二兄張善孖之命,再赴日本京都學習染織,直到1918年重回上海,繼續在曾李門下學藝。由於1920年李瑞清早逝,故而張大千從李氏學書時間並不算長,沾溉更多的是曾農髯的書畫藝術和道德文章。

除了書法技藝和碑帖鑑藏,張大千和張善孖兄弟喜好「四僧」,特別是八大、石濤的繪畫審美趣尚,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曾熙和李瑞清的影響。美術史學家俞劍華認為,正是張善孖、張大千兄弟到上海後對石濤、八大不遺餘力地購藏,才使得石濤、八大的繪畫開始受到人們的廣泛重視,推動了其市場價格的上漲和學習者的與日俱增,最後形成了家家石濤、人人八大的壯觀局面。晚年曾熙掛潤鬻畫,其中大量題材以石濤為取法對象,旁涉八大、石田、石溪等諸家,與張大千早年的藝術創作取向基本一致。張大千也經常出示畫作向曾氏請教,如《曾熙年譜長編》甲子(1924年)八月中有載:「青藤長幅卷十六段中,寫風竹一枝,頗嫌放肆,因臨大滌子青菜一顆補入之。此卷得自蜀中盧雪堂先生家,並記此。甲子八月,臨奉農髯夫子大人誨正,弟子爰。」可見,曾熙不僅指導張大千的書法,晚年還指導他的繪畫,堪稱其書畫藝術之路的領路人。曾熙去世後,留有一幅未完成的畫作,張大千在恩師寓所見之,想起以往種種,悵然神傷,拿起畫筆,為之補色並題款曰:「此先農髯師未竟之作,癸酉十二月弟子張爰敬補並設色。」這件舊物成為師徒二人昔日書畫情誼的最後見證。

李瑞清曾言:「余喜學鼎彝、漢中石門諸刻、《劉平國》、《裴岑》、《張遷》、《禮器》、《鄭道昭》、《爨龍顏》之屬,自號北宗;季子則學《石鼓文》、《夏承》、《華山》、《史晨》、太傅、右軍、大令,尤好《鶴銘》《般若》,自號南宗以相敵。」實際上,曾熙和李瑞清在學書理念和取法路徑上有同有異。同的是二人都對三代鼎彝和秦漢石刻極為推崇,這與他們「求篆必於金,求分必於石」的學術思想相表里;異的是李瑞清更偏重漢魏六朝中的「方筆」一路,以「顫掣」之筆追刀刻斧鑿之意,而曾熙則用功於「圓筆」一路。

從三代、秦漢下至兩漢六朝,是曾熙、李瑞清指導門人學書的基本思想,入室門人必先在老師的安排下學習各種經典名碑,知其源流,方可按照自己的興趣進行專攻。曾熙1921年寫就的《隸書課徒卷》,即是這一教學思想的具體呈現。楊詩云《張大千用印詳考》中收有一方印章「夢闇二十後所作秦漢六朝書」,印文的內容正是張大千上海拜師後那段時間學書的取法對象。

贈張大千論書橫幅 曾熙

從現有資料來看,張大千書法早期受李瑞清影響較大,特別是對六朝碑版的浸淫和黃庭堅行書的體悟,為中宮緊收、四周輻射、斂縱有度的「大千體」的形成奠定了基礎。然綜合而論,無論從學習時間跨度還是風格相似度來看,曾熙對張大千的影響都遠大於李瑞清。「大千體」中的部分個性特點來自黃山谷,實際上更可溯自《瘞鶴銘》。一方面黃庭堅書法本身受《瘞鶴銘》影響至深,自稱「大字無過《瘞鶴銘》」,其書法中已充分吸收《瘞鶴銘》的精髓;另一方面,曾熙和好友李瑞清都異常寶愛《瘞鶴銘》,臨池不輟,在老師們的指導下,張大千自然對之用功頗多。1919年6月,曾熙在一封給張大千的回信中寫道:「尊臨《鶴銘》蓋髯法,非李法也,甚好。吾道有傳人矣。」這也證實了張大千學《瘞鶴銘》,受曾熙影響更深一些。對於近世各家師承脈絡,鄭逸梅曾有一段闡述,可資參證:

當代書家學沈寐叟者,有馬一浮、王蘧常、鄒夢禪、謝鳳孫等。學康有為者,有蕭嫻、劉湘、李培基等。學李瑞清者,有李仲干、劉海粟、劉介玉等。學曾農髯者,有張大千、蔣國榜、馬企周等。學吳昌碩者,有王個簃、趙雲壑、費龍丁、汪英宸、趙漁村、吳東邁等。

張大千書法中的「澀筆」來自曾熙和李瑞清。曾熙和李瑞清浸淫三代金文,從「古篆」筆法獲得靈感,在篆、隸、楷等各體中施以「澀行」筆法,凸顯線條的「篆籀氣」「金石氣」以及立體感。從目前可見的張大千臨《瘞鶴銘》《張黑女墓誌》及其各體大字書法創作中,都可清晰窺見這種筆法的形跡,與曾熙、李瑞清書作合觀,便可知其所從來。

1930年曾熙去世,張善孖、張大千兄弟撰輓聯:「揮毫與梅庵缶老齊名,北派南宗,試問一代書家,虎臥龍跳誰抗手;及門似長公潁濱昆季,東塗西抹,愧對數行遺墨,山頹木壞劇沾襟。」張大千不僅親自從上海扶靈柩送先師回衡陽下葬,並且鄰墓築廬,風雨不移,守墓達一個月之久。此外,他還多次到衡陽曾師墓前祭悼,其執禮勝似父子。張大千晚年在台北摩耶精舍居住期間,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懸掛著曾熙和李瑞清兩位老師的對聯,以志不忘師教。

為了讓恩師德范永昭,張大千之兄張善孖撰寫了《曾農髯夫子之孝思》,發表在1930年9月26日《申報》上,將先師的高風亮節公之於眾。張大千晚年也寫了《記我的曾李二師》,回憶與曾熙、李瑞清的翰墨情緣。無論從藝術還是教育的視角審視,曾熙和李瑞清都是成功的,張大千在他們的指導下,不僅成長為二十世紀美術史上卓有成就的名家巨匠,也成為坊間津津樂道的重情重義、血肉豐滿的傳奇人物。

本文為《曾熙 李瑞清 張大千楹聯百品》(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序,有刪節

作者:王高升

編輯:錢雨彤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