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師父,女生可以來龍泉寺出家嗎？」
「龍泉寺是男眾道場，女眾可先到龍泉寺做義工，填寫出家申請，參加相應學習，就會了解具體要求和考核標準。」
2018年8月1日，龍泉寺方丈學誠法師在微博里悉心為信眾指點迷津。
見字如面，如此專注周到的回答，讓人感覺面前站著一位雙手合十悲天憫人的得道高僧。
然而就在同一天，一封長達95頁、洋洋十萬言的《重大情況匯報》在網上公布，矛頭直指這位佛界巨擘。
信中舉報他長期騷擾和性侵多名女弟子等數宗罪狀，舉報人是清華博士出身的龍泉寺法師賢佳和賢啟。
以「高知僧團」和「科研寺院」而名滿天下的北京龍泉寺，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01
坐落於北京西山鳳凰嶺腳下的龍泉寺，始建於遼，歷經元、明、清和民國，香火不斷，但隨後幾十年間，戰亂頻仍，古剎漸趨沒落，淪為荒山野嶺中的一片殘垣斷壁。
新舊世紀之交，當地部門打算用商業手段開發龍泉寺，但遭到一位叫蔡群的居士極力反對。
她認為，龍泉寺的價值在於它的千年文化和歷史積澱，不能為賺錢而盲目搞開發，為此，她自掏腰包，出資二百萬修繕了龍泉寺的基礎設施。
寺院修繕了，可交給誰來管理呢？如果用人不當，勢必還將走上某些寺院一味拜金的老路。
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不久後，時任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的學誠法師來龍泉寺禮佛，一眼相中了寺院中的兩株千年銀杏。
於是，當學城知道蔡群的想法後，當即找上了門。
隨後，兩人一拍即合，蔡居士同意無償捐出寺院，不過提出一個條件：必須是學誠法師來做方丈。
2004年，學誠法師親率八名弟子從福建不遠千里來到北京龍泉寺，這座帝都旁的千年古剎從此開啟了與時俱進的「新生」。
02
學誠法師本名傅瑞林，1966年生於福建莆田農家，他的祖母和母親都是虔誠的佛教徒，自小耳濡目染的他，很早就立下皈依佛門的志向。
16歲時，他在莆田廣化寺出家，是圓拙大師的親傳弟子，後赴中國佛學院深造，年僅23歲，便接任了廣化寺方丈一職。
自此一路坦途，到2002年，36歲的學誠法師當選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繼最年輕的名寺方丈後，他又成為最年輕的會長。
萬事開頭難，最初龍泉寺的條件異常艱苦，整個寺廟裡就只有他們師徒幾人，學誠法師與弟子們一起勞作、同吃同住，衣食住行皆是自己動手。
每到夜晚，他們擠在荒山野嶺的宿舍里，屋外是冬天凜冽的西北風，屋內毫無取暖設施，眾人裹著棉被，圍在學誠法師四周，聽他為大家勾畫龍泉寺的美好藍圖。
一心禮佛不問世事，這是自古以來僧人的寫照，然而，學誠法師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堅持出家人應以出世之心來做入世之事。
因此，他要打造一座與時俱進的全新寺院，順應時代潮流，擔當起教化和淨化現代社會的責任。
實話說，當時大家完全被師父的一片赤誠所感動，但誰也沒想到，這張藍圖在短短十年間，竟然真的變成了現實。
在十年的發展中，與時俱進的龍泉寺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不是神佛菩薩，而是它的「高知僧團」。
當年隨學誠法師遠來的八名弟子中，有五位是來自名校的高知，而寺院周邊，北大清華等高校林立，「中國矽谷」中關村近在咫尺。
「高知」班底加上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成為龍泉寺吸引眾多優秀人才的重要原因。
2010年，北大學子柳智宇放棄麻省理工學院全額獎學金，到龍泉寺出家，更讓這座千年古剎成為名噪一時的「網紅」。
03
柳智宇是數學天才，高中三年他一路過關斬將，最終拿了國際奧數比賽金牌，隨後順利保送進北京大學。
從小賽到大的柳智宇，見識過太多的榮辱、成敗、掙扎與幻滅。對別人的艷羨，他心中卻充滿了糾結和迷茫：拿金牌為國爭光、進北大光宗耀祖，難道這就是人生的全部意義嗎？
2010年，他被麻省理工學院錄取，並獲得全額獎學金，但幾個月後，柳智宇還是聽從了內心的安排，毅然選擇了出家。
在龍泉寺，柳智宇並非個例，這裡「高」僧如雲，像清華博士禪興法師、中科院博士賢威法師、北航教授賢兆法師、北大研究生賢慶法師等等，因此這裡也被戲稱為「北大清華分校」。
對此，社會上的看法歷來褒貶不一，有人覺得，本可成為社會中流砥柱的精英們出家，是資源的極大浪費。
但也有人說，「柳智宇們」出家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遁入空門，他們是抱著普度眾生的赤誠，試圖通過佛法修行，為芸芸眾生探尋更廣闊自由的普世價值。
而張開雙臂歡迎他們的，正是致力於打造全新概念現代寺院的學誠法師。
04
早在建寺之初，學誠法師對龍泉寺的定位就是：精英化、國際化。
他深知，要想讓佛法「走」出去，在當今社會，必須先通過高科技手段和網絡化平台，讓海內外大眾了解龍泉寺、了解中國佛教。
於是自2006年始，他率先開通博客，建立「龍泉之聲」網站，後來又註冊了微博，對外宣講佛法、廣收信徒。
到2015年，他的博客累計訪問量高達1800萬，微博粉絲近百萬。
每天清晨五點，學誠法師準時上線，為信徒和網友們答疑解惑，從探討佛法的終極意義到回答「印有佛像的過期日曆如何處理」這樣的瑣碎問題，他統統有問必答。
為彰顯「國際化」路線，他的微博以十幾種語言同步對外更新。
在這位精神領袖的示範和鼓舞下，眾「高僧」的集體智慧也淋漓盡致地激發出來。
程式設計師出身的賢信法師為簡化龍泉寺七百多間客房的掛單入住登記，研發出一套「客房管理系統」。隨後，又創辦了「信息技術組」。
這個小組與外界IT圈經常互動，交流網際網路技術，引得不少IT人士主動來寺里打義工。
2011年11月，賢信法師代表龍泉寺參加了中國移動首屆全球開發者大會，他衣袖飄飄的僧人打扮一亮相，立刻成為大會焦點，從此網際網路圈裡有了一個傳說：「龍泉寺，有極客。」
此事一經傳播，更多的IT人士紛紛前來朝拜，以至演變成龍泉寺一年一度的「IT禪修班」。
作家出身的賢書法師負責文化傳播工作，有一回，學誠法師偶然見到他自創的小段子，以通俗易懂的話語和活潑的問答方式來宣講佛理，覺得很有意思，就讓他配上畫發表出來。
賢書法師不會畫畫，但龍泉寺人才濟濟，很快國畫高手賢帆法師被派來和他搭檔，二人你寫我畫，一個「十萬個為什麼」的卡通小和尚賢二就此誕生。
後來，卡通賢二又升級成動漫賢二，「龍泉動漫組」隨之成立，賢書和賢帆帶領多達百餘人的義工團隊，創作出賢二系列動漫和漫畫書，在國際動漫節上還獲了金獎。
2015年，賢二機器人研製成功，繼「高知僧團」後，這個萌萌的機器僧成為龍泉寺新一代的「網紅」。
彈指十年，龍泉寺在一片廢墟上築起巍巍高樓，這座千年古剎不僅煥發了新生，也成為中國佛教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
2015年4月，明星的締造者學誠法師晉升為中國佛教協會會長，這一年他49歲。
除了佛協的會長，他兼任著北京龍泉寺、莆田廣化寺和寶雞法門寺的方丈，還是全國政協常委、全國青聯副主席、中國宗教界和平委員會秘書長......頭銜多得恐怕連自己都數不清楚。
每日事務纏身的學誠法師，歷來堅持「以出世之心來做入世之事」，不過當他深陷於俗世的權欲時，是否還記得最初的佛心呢？
其中早在七八年前，當學誠前去拜訪學貫古今，在佛、道、儒均有很高修為，已九十高齡的國學名宿南懷瑾大師時，南大師就曾對他講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當時，南大師語重心長地說：「你玩得差不多了，名氣也夠了......50歲一定要（回福建）修行去，再不能玩了。」
然而，對於大師的勸誡，學誠法師只是隨聲附和，但並沒怎麼放在心上，或許人在江湖，總有太多身不由己的理由吧？
可誰也沒想到，數年後，大師的勸誡竟一語成讖。
05
其實，龍泉寺雖然擁有眾多酷炫的現代高科技，但在僧眾管理上，卻依然秉承著「依戒攝僧」的清規戒律。
表面上看，龍泉寺似乎借鑑了不少現代企業的管理模式，但在清規戒律之下，大多數僧人過的仍是晨鐘暮鼓式的古老生活。
他們的用度由寺院統一配發，沒有錢，沒有手機電腦，甚至也看不到報紙電視，在一個幾乎封閉的環境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即使少數十幾名負責對外聯絡的法師，也在師父學誠的嚴格掌控中，一旦他們與社會關係走得太近，就會受到「加持」，甚至像懲罰中學生那樣被收走手機。
這種家長式的管理美其名曰有利於大家的靜修，但實際上它已經涉嫌對家人的隔離、對隱私的侵犯以及對個人行為的控制。
控制欲的無限膨脹，或許讓走上人生巔峰的學誠法師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自己可以對這群俯首帖耳的弟子們為所欲為。
然而物極必反，學誠法師沒有料到，一場風暴正向他襲來。
2018年8月1日，一封長達95頁、學術論文般嚴謹詳實的《重大情況匯報》公諸於世，內容涉及對學誠法師長期精神騷擾和性侵多名女弟子、龍泉寺違章建築以及大額資金去向不明的舉報。
此文一出，舉世震驚，更讓人們難以置信的是，舉報學誠法師的，竟然是堪稱他左膀右臂的賢啟和賢佳兩位法師。
賢啟2006年在龍泉寺出家，出家前，他可算正經八百的「清華人」，從清華附小、清華附中、清華大學直到清華博士，他幾乎沒怎麼接觸過社會，內心保持著孩子般的淳樸。
出家後，賢啟視師父學誠為精神導師，他敬師的那份虔誠簡直無人能及，有時提起師父，講到動情處，竟會熱淚盈眶。
對師父的宏大願景，賢啟不僅堅信不疑，更是全身心地投入，不論多苦多難，都不惜一切代價完成，經常沒日沒夜工作的他，還曾被學誠法師笑稱為「不休息菩薩」。
2018年初，一位女弟子向賢啟求助，稱學誠法師長期以淫穢簡訊對她進行騷擾和精神控制，致使其身心受到極大傷害。
起先賢啟並不相信，但他是個特別較真的人，為還師父一個清白，他決定調查真相。
然而，調查結果卻讓他五雷轟頂，那些淫穢信息竟真是師父發的！僅2018年一、二月份，他就同時向6位女弟子密集發送過淫穢信息。
而這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隨著調查的深入，賢啟發現，師父利用「佛界至尊」的身份，以「國際弘法」為誘餌，使眾多女信徒出家。
然後採用「依師法」和騷擾簡訊對她們進行長期洗腦和精神控制，隨著內容越來越露骨，最後達到使對方完全服從的罪惡目的。
這期間，有些女弟子因不堪騷擾，導致精神崩潰甚至發瘋或抑鬱。
道貌岸然的師父居然是披著袈裟的惡魔！
此外，賢啟還查到寺廟近幾年新增的多處建築皆為違規建築，甚至還有大額資金去向不明。
看著擺在眼前的種種「鐵證」，賢啟像遭遇了一場天崩地裂的地震，他的精神世界瞬間轟然崩塌。
經過一番痛苦的思考，賢啟最終狠下心，決定履行自己都監的監督職責。
之後，他與龍泉寺另一位都監賢佳，把查到的情況整理成了一份足有95頁的《重大情況匯報》發布到了網上，兩人聯名舉報了學誠法師。
雖然他們知道這份《匯報》一旦曝光，他們此前平靜的生活將不復存在，甚至龍泉寺也會因此受到重創，但為了捍衛自己為之獻身的理想，賢啟他們依然義無反顧，即便飛蛾撲火，也要放手一搏。
幸而，正義終能戰勝邪惡，8月23日，針對賢啟和賢佳的舉報，國家宗教事務管理局發布了對學誠法師的調查結果：
發送騷擾信息屬實；違章建築未取得相關工程許可；大額資金涉嫌違反國家財務有關規定；性侵女弟子案件已交由公安機關受理，正在調查中。
8月24日，學誠被免去龍泉寺方丈，隨後幾個月中，他相繼辭去或被罷免了一切職務。
「50歲一定要修行去，再不能玩了。」
大師的教誨猶在耳邊，但身為凡夫俗子，或許只有待所有的光華褪盡時，才看得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何方妖孽。
06
塵埃落定，喧囂浮華的龍泉寺歸入了沉寂，直到2022年，一則消息，才讓它再次走進人們的視野。
這年春天，法號「賢宇」的柳智宇還俗了。
脫去僧袍留起短髮，還俗後的柳智宇進出於中關村的一座寫字樓，安安靜靜地過起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數學天才」「賢宇法師」種種名號，似乎都已與他無關。
而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風雲際會，是不是也隨風遠去了呢？
普度眾生，這曾是「高知僧團」聚合在學誠這位精神領袖四周，與之共同奮鬥的人生終極目標，然而不幸的是，這位精神領袖反將其當作欺世盜名、中飽私慾的卑鄙手段。
最終，學誠自食惡果，身敗名裂的他，被發落到了福建某寺廟。
只是，當他獨對青燈古佛時，是否還能憶起，當年攜僧遠來，在寒冷冬夜的龍泉寺中，為眾人勾畫美好藍圖時，那個一腔赤誠的自己呢？
作者：老鐵
編輯：童童
參考資料：《龍泉寺：重新定義佛寺》，作者：尚思伽 陶子（《文化縱橫》2018-02）
《關於對舉報學誠和北京龍泉寺有關問題的調查核實情況》（國家宗教事務局網站20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