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寵物醫院公示的部分手術收費信息。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丁爽 攝
百元寵物絕育團購套餐，只是打著低價攬客的一個幌子。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調查發現，如今，不少寵物醫院在團購網站上線低價絕育套餐，成功引流後，寵物絕育過程中再拋出各種收費項目，悄然對寵物主進行收割。
記者調查中，納吉亞貓專科動物醫院通州分院一個218元團購套餐，生化檢查、術後消炎針均不包含在內，僅這兩項補差價480元。伊莉莎白圈、抗體檢查……一系列費用如若補全，一次絕育手術也會上升至千元。
「你如果問醫生：我不檢查能做手術嗎？肯定不行。但是你如果問：醫生我只做手術行嗎？那可以。」當記者問及抗體檢查是否為術前必做項目時，一家寵物醫院的工作人員表示。
隨著「它經濟」發展，寵物醫療市場逐漸成為掘金賽道。然而，醫療費用高昂、收費標準混亂、醫療水平良莠不齊等問題仍掣肘行業起飛。
北京也迪律師事務所律師李娜對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表示，過度醫療和收取高額醫療費、醫療過程中出現誤診和寵物死亡，都是寵物醫療領域維權的高發區。而在鑑定、判賠標準待完善、消費者取證難度大等因素的限制之下，消費者維權存在現實難度。
納吉亞寵物絕育團購套餐。
團購低價絕育，付費項目「埋伏」
種類繁雜的寵物醫療中，寵物絕育算是標準化程度、透明度相對較高的類目。即便如此，寵物醫院收費也是暗藏玄機。
貝殼財經記者搜索看到，為了招攬更多客人，團購平台上不乏寵物絕育優惠信息。其中，北京一區域的5家寵物醫院，公貓絕育套餐最低價從98元-398元不等。
由於手術難度相對較低，公貓的絕育費用一般低於母貓，但百元價格極具誘惑的同時，也為寵物主埋下了坑。貝殼財經記者電話諮詢發現，絕育手術團購雖然會註明所包含內容，但手術過程中會產生套餐外付費項目，不含項目及相關費用等信息並未在頁面上明確提示。
團購平台上，納吉亞貓專科動物醫院通州分院（簡稱：納吉亞）「公貓呼吸麻醉去勢套餐（特惠版）」標價218元。貝殼財經記者諮詢了解到，生化檢查、術後消炎針均不包含在內，僅這兩項就需要補差價480元。
貝殼財經記者採訪中，抗體檢查同樣需要單獨付費。納吉亞這一項目收費199元，不過，工作人員表示，假如貓每針疫苗均接種，未超期、未延後，可以考慮不進行抗體檢查。此外，店內的伊莉莎白圈售價50元，可自帶。
貝殼財經記者粗略計算，補足相關費用後，在納吉亞做一個基礎的公貓絕育手術少則近700元，多則將達到近千元。而其團購界面，則未顯示全部不包含的收費項目以及價格明細。
貝殼財經記者再度致電納吉亞，詢問套餐為何不包含生化檢查及術後消炎藥，對方表示，因為術前檢查不做強制。不過，記者首次諮詢時，工作人員僅表示抗體檢查不做強制。
納吉亞並非孤例，貝殼財經記者採訪了多家寵物醫院，工作人員大多會詢問寵物的疫苗情況，並建議沒有每年檢查抗體的貓在術前要加做。此外，為防止寵物術後舔舐傷口，寵物術後需佩戴伊莉莎白圈，這也不包含在團購套餐中，各家寵物店售價在20-50元之間。貝殼財經記者詢問時，寵物醫院才告知可以自帶。
貝殼財經記者採訪多家寵物醫院後算了一筆帳，一次寵物絕育手術加上生化檢查和術後消炎針，需補差價50-559元，如若檢查抗體且在醫院購買伊莉莎白圈，還要加價200元左右。
貝殼財經記者發現，即使部分寵物醫院的團購套餐註明了不包含項目，也未寫明金額。有寵物醫院工作人員直言，店內存在價格較高，但包含全部付費項目的團購，「綜合來看，這個（高價）團購更加具有性價比。」
另一團購套餐標註可選項目，並未註明金額。
實際上，寵物抗體檢查的必要性也存疑。一家寵物醫院工作人員對貝殼財經記者表示，「你如果問就必須做。」
如今，低價團購，瞄準了寵物主更多需求。貝殼財經記者瀏覽看到，多家寵物醫院在團購平台上推出「新養寵體檢套餐」，價格在9.9元-18.9元之間，主要涉及體格檢查、血常規、糞便檢查、皮膚檢查等。
當貝殼財經記者諮詢相關套餐時，多家寵物醫院的工作人員表示，在未有症狀的情況下，更推薦前往其醫院，在醫生指導下選擇體檢項目。還有店員直接推銷檢測項目，稱新寵物到家，檢測相關傳染病更有意義，不同店面相關檢查的費用在80元-350元。
這些團購套餐同樣包含界面未註明的隱性消費。有寵物醫院工作人員表示，雖然項目包含血常規，但並不包含採血所需的耗材費用，需補交35元。
看病貴背後：收費標準模糊，手術「燒錢」
「看病太貴了。」提及帶寵物就醫的經歷，多位寵物主人第一反應就是感到「肉疼」。
對於家中「貓狗雙全」的夏瑜來說，帶寵物就醫已是家常便飯，「2023年得了支原體肺炎，治病花了3000多。2019年，我養了很久的貓重病，僅4-5天的治療過程花了1萬多，這也是我為寵物看病花費最多的一次。」
寵物醫療是寵物花費中的主要消費項目。貝殼財經記者收集的一線城市消費者攜寵就醫經歷顯示，在常見病治療上，寵物單次醫療費用在200餘元至2000餘元不等，一些易復發、難根治的疾病，如尿閉因反覆就醫花銷更高。一旦寵物遇到心臟病、腫瘤等病情複雜情況，醫療費在短期內超過萬元也較為普遍。
根據江蘇省消保委2023年4月發布的數據，江蘇消費者用於單只寵物單次醫療消費平均最低金額為401.85元，每年用於寵物醫療的平均費用為2209.72元，醫療費用占全年寵物消費金額比例平均為34.35%。
寵物醫療為何如此「燒錢」？據了解，寵物醫療收費主要由檢查、手術、輸液等治療手段費用、耗材及藥品的費用組成。其中，寵物的手術費用相當高昂。
貝殼財經記者看到，中國農業大學動物醫院的價格公示較為全面，主要分為手術費、麻醉費、處置費、化驗費等類目。醫療服務價格顯示，多個病種僅手術費用就超過千元，而腹腔內巨型腫瘤的手術費用甚至高達10000元/次/只。
此外，多種手術以寵物體重實行階梯式計價，這也就意味著寵物體重越重看病也會越貴。
夏瑜對貝殼財經記者表示，輕症情況下，檢查項目占醫療費用的比重較大，看病過程中檢查項目繁多、高頻，一個往往就需要幾百元。而在寵物病重時，住院、輸血、吸氧等治療項目較為昂貴，且按天算錢。
「小狗的支原體肺炎治好用了一個星期，檢查一次就需要500-600元，病程中可能兩至三天就要檢查一次。此外，給貓看病的3-4天內，每天輸血、吸氧的費用就能達到800-900元。」夏瑜說。
從業多年後，白院長於2021年開辦了自己的寵物醫院。在他看來，行業確實存在一些亂象，包括收費不規範、部分小醫院會對醫生設置最低客單價、醫療質量不佳、醫生水平參差不齊等。
他表示，寵物醫療服務的價格由多方面因素決定，「寵物醫院大部分為私營，前期場地、購置儀器等硬成本資金投入很大，一台X光儀器價格就在幾萬到二十幾萬元不等，平均購入一台機器可能一年內都沒有辦法回本，而每隔3-5年醫院就需要進行儀器的更新和裝修布局的改變。」
此外，包括人力成本、水電費用、人員進修費用、推廣費用等在內的運營成本也很高，「一個服務於周邊1.5公里-3公里的門店，月流水達20萬到25萬，人員配置至少在10人以上，按照平均工資計算，門店每月的人力成本可能就能達到5萬到8萬。」此外，寵物沒有完善的醫保體系，導致寵物主需要承擔的部分比較多，也是寵物醫療費用較高的原因之一。
據貝殼財經記者了解，一些寵物醫院設置的收費項目，消費者也表示無法理解。夏瑜介紹，為貓輸血時，自己聯繫了多隻貓前往醫院獻血，每隻貓都要付出幾百元的化驗配型費用。有消費者亦吐槽，因主人未進入拍片室，醫院工作人員陪同拍片，醫院加收了50元的「保定費」。
寵物醫院收費隨著各種名目水漲船高，「醫療刺客」正刺破寵物主的最後防線。一位網友曬出單據稱，為自家小狗治療急性椎間盤脫出，最終帳單超過了30000元，其中14天的癱瘓動物護理費用1680元，一天的夜間看護費用高達600元。
寵物醫療行業帶有非標準化特性，寵物醫院治療費用不在政府定價範圍內，實行市場調節價，由經營者根據經營成本及供求狀況等因素自主確定。多位消費者對貝殼財經記者表示，寵物就醫時檢查項目的必要性難以衡量、收費標準不明晰是一大困擾。
貝殼財經記者走訪北京一區域5家寵物醫院發現，收費標準的公示並不到位，僅一家醫院在顯眼處公開醫療項目的收費標準。不過，這家醫院也在收費標準下備註，公示的收費標準不含麻醉費、藥費及材料費，化驗不含採血費。這也就是說，消費者難以通過這一表格判斷寵物醫療全程的花銷。
記者走訪中，有寵物醫院同時售賣寵物零食、狗糧等商品，卻並未在貨架上對相關商品進行明碼標價，工作人員現場掃描產品信息才能確定產品價格。
行業擴張下醫生短缺，博弈亂象需雙向奔赴
花費萬餘元醫療費用，夏瑜的貓也未能走出寵物醫院，這讓夏瑜更難以釋懷。
「醫療過程中，醫院的流程看起來很正規，醫生會在檢查、治療前為你講解治療手段的必要性，但在信息差和專業壁壘之下，其實消費者並不能判斷醫療手段是否合理和必要。」
鄧先生則因愛貓「咖啡」去世選擇維權。鄧先生告訴貝殼財經記者，2023年11月27日，「咖啡」出現驚恐、嘔吐症狀，被送往曾就醫過的寵愛國際萬柳店治療，花費8500元左右。
鄧先生稱，治療過程中貓狀態變差，出現胸腔積液併發症，醫院並未發現，也無法確定真正病因，因此其要求轉院，轉院後「咖啡」去世。鄧先生認為院方延誤病情，要求院方道歉並賠償精神損失費，交通費、前後兩家醫院的治療費、喪葬費、購買貓的費用等共計28000元，雙方未達成一致。
對於鄧先生的索賠，3月15日，寵愛國際向涉事門店確認相關信息後對貝殼財經記者表示，醫療方面，公司組織集團專家做了相應評估，對「咖啡」病情的診斷與治療方案不存在問題，家長提出相關質疑後，提出由他尋找信任的醫療專家和集團專家一同評估溝通，但後續沒有得到溝通的機會。同時，院區診斷結果也和「咖啡」轉院後農大結果一致；溝通方面，對於經過多次與「咖啡」家長的溝通至今未能得到家長認同，院區工作人員在溝通方面確實存有不足，主人要求我們提供道歉信，總部相關負責人也積極配合提供了書面道歉信。
與此同時，寵愛國際表示，合規方面，咖啡家長向主管部門反饋了院區可能存在的一些問題，不合規方面的問題已經受到主管部門的相關處罰，公司內部也對相關責任人進行了處罰，並再次針對合規方面的問題對所有院區進行培訓。
貝殼財經記者梳理公開信息注意到，2024年以來，相關部門對寵愛國際萬柳店及相關人員下達了三則公開行政處罰決定書，處罰原因為違規使用人用藥和不規範開具處方，罰款金額合計20000元。
寵物看病，在不少過來人眼裡仍是霧裡看花。隨著養寵群體的日益龐大，寵物醫療相關糾紛不斷抬升。貝殼財經記者在黑貓投訴平台以「寵物醫院」為關鍵詞搜索看到，截至3月6日，相關投訴已多達2058件，收費不合理、過度醫療及醫療質量不佳、醫院及醫師資格資質等為主要槽點。
在白院長看來，寵物疾病診療方面，醫生的從業經驗非常重要，不同經驗、水平的醫生敏銳度不同。然而，醫務人員流動性較大，寵物醫療行業好醫生稀缺，且自2016年以來，行業內連鎖醫院數量呈指數級增加，在2021年-2022年形成峰值，如今有緩慢下降趨勢。應對行業擴張的速度，行業內並沒有充足的成熟醫生儲備，這也加劇了行業內醫療質量良莠不齊的現象。
此外，行業擴張導致競爭加劇，收費標準進一步被打亂，「2014年，寵物絕育價位在1000元左右，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開始卷低價絕育，甚至有的地方標價兩位數就能做一個公貓絕育。隨著價格的降低，服務質量也有所下降，客訴的情況有所提升。」
在李娜律師看來，消費者維權確實存在現實難度。寵物並不享有法律權利，現在只能被視作自然人所有的財產。寵物本身的價值、傷殘情況、具體賠償金額難以界定，因為寵物傷殘目前沒有鑑定標準，也就沒有賠償標準。在實踐中作為不懂寵物醫療的普通人，要證明寵物醫院的診斷過錯存在難度，消費者往往承擔敗訴的風險。
針對維權過程中如何取證，李娜提出，「消費者應關注寵物醫療機構資質是否齊全，寵物醫生是否具有執業獸醫資質；治療前寵物醫療機構是否履行了風險告知和病情說明義務，涉及用藥要特別注意是否載明用藥的名稱、數量、劑量以及用藥後可能產生的危險；寵物醫院是否有營業執照，要特別注意實際診療措施有沒有超過許可的診療範圍；保留好對自家寵物及時做好防疫措施的證據、相關的病歷、支付憑證、發票、檢查報告、就診記錄、微信聊天記錄、現場監控等。」
白院長對貝殼財經記者表示，寵物主的維權行為可以理解，而且行業也支持有正當理由的寵物主維權，一些醫患糾紛的案例中，確實部分為醫院的問題，醫生存在溝通能力、技術能力的不足，也存在消費者對醫院產生誤解的情況。減少客訴的第一步是消除信息差，這需要消費者、寵物醫院的雙向奔赴。
他認為，從業者應該首先邁出第一步，「借著新媒體的東風，行業有義務對消費者進行客戶教育和科普，消除雙方存在的信息壁壘。此外，醫生也應提高自己的溝通水平、從業水平，更耐心地介紹病理情況和診療依據，避免溝通缺失導致的誤解，應對消費者做好預期管理。一些戰線長的疾病需要告知寵物主可能發生的併發症與相應的處理與花費，讓主人知道理想情況下大概要花多少錢，出現哪些情況要多花多少錢。危重症情況下應綜合考慮寵物主的經濟壓力和寵物的治癒可能性，讓寵物主在充分知情的前提下作出選擇。」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夏瑜、白院長均為化名）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丁爽 編輯 王進雨 校對 賈寧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