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32、33

阿燦34914 發佈 2024-03-19T08:45:09.674830+00:00

在山腳下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齊來迎接。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們都住在別院,沒一人敢上主峰,規矩得很。」


第32章 並派




不一日,令狐沖回到恆山。在山腳下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齊來迎接。接著居於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的涌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們都住在別院,沒一人敢上主峰,規矩得很。」令狐沖喜道:「那就好極。」


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於是否規矩得很,只怕未必。」


令狐沖問:「怎麼?」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譁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沖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可就難了。」


令狐沖當下簡略說了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歡聲雷動,叫嚷聲響徹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奪回大位,聖姑自然權重。大伙兒今後的日子一定好過得多。」


令狐衝上了見性峰,到無色庵中,在定閒等三位師太靈位前磕了頭,與儀和、儀清等大弟子商議,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恆山派該當首途去河南了。儀和等都說,為了對抗嵩山派的並派之議,帶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聲勢浩大,但難免引得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非議,也讓左冷禪多了反對恆山派的藉口。儀和道:「掌門師兄劍法上勝了左冷禪,出任五嶽掌門人就已順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勢必多生枝節。」令狐沖微笑道:「咱們的主旨是讓左冷禪吞併不了其餘四派。我做恆山派掌門人已挺不像樣,更不用說做五嶽派掌門人了。大家都說不帶通元谷這些仁兄們去嵩山,那麼不帶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三人說了。計無施等也說以不帶通元谷群豪為妥,要令狐沖帶同眾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會向群豪解釋明白。當晚令狐沖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原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時日己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只得順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向嵩山進發。


一行人行了數日,這天來到一處市鎮,眾人在一座破敗的大祠堂中做飯休息。鄭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甚麼陰謀詭計。


過不多時,鄭萼和秦絹飛步奔來,叫道:「掌門師兄,快來看!」兩人臉上滿是笑容,顯是見到了滑稽之極的事。儀和忙問:「甚麼事?」秦絹笑道:「師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沖等跟著她二人奔進一家客店,走到西邊廂一間客房門外,只見一張炕上幾人疊成一團,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是動彈不得。


令狐沖大為駭異,忙走進房中,將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出。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令狐沖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麼會罵你?你別纏夾!這狗娘養的,老子見了他,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


令狐沖問道:「你罵誰?」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罵他罵誰?」


令狐沖又將餘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嘰哩咕嚕的含糊說話,待得麻核離口,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麼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為甚麼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兩人身上穴道尚未解開,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


令狐沖笑道:「兩位且別吵,到底是怎麼回事?」


桃花仙罵道:「不戒和不可不戒這兩個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個個是臭和尚!」


令狐沖笑道:「怎麼罵起不戒大師來啦?」


桃根仙道:「不罵他罵誰?你不告而別,祖千秋跟大伙兒一說,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熱鬧?自然跟了來啦。我們還要搶在你頭裡。走到這裡,遇見了不可不戒這臭和尚,假裝跟我們喝酒,又說見到六隻狗子咬死一頭大蟲,騙我們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師父不戒這臭和尚卻躲在門角落裡,冷不防把我們一個個都點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說道我們如上嵩山,定要壞了令狐掌門的大事。他奶奶的,我們怎會壞你的大事?」


令狐沖這才明白,笑道:「這一次是桃谷六仙贏了,不戒大師輸了。下次你們六兄弟見到他師徒倆,千萬不能提起這件事,更不可跟他們二人動手。


否則的話,天下英雄好漢問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師折在桃谷六仙手裡,他面目無光,太丟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連連點頭,說道:「下次見到這兩個臭和尚,我們只裝作沒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師徒倆難以做人。」令狐沖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憋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帶上了房門,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幹甚麼?」秦絹笑道:「他們在疊羅漢。」桃花仙登時便罵:「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麼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


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都怪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又推門入內,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呯嘭、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


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轉了個彎,行出數丈,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上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係。」


他閒步一會,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忽聽得身後腳步聲輕響,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轉過身來,見是儀琳。她走上前來,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沖微笑道:「當然成啊,甚麼事?」儀琳道:「到底你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個姓岳的小師妹多些?」


令狐沖一怔,微感尷尬,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妹她們叫我問的。」令狐沖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那日儀和師妹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儀真、儀靈兩位師妹奉你之命送去傷藥,華山派非但不收,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大家怕惹你生氣,也沒敢跟你說。後來於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沖微微一驚,道:「你怎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說的。」令狐沖道:「田伯光?」


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後,師妹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沖點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覺。他見到了報訊的兩位師姊?」儀琳道:「是。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姊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令狐沖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沖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說些甚麼?」


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


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


聽到自己語音乾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


儀琳柔聲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姊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哪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


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甚麼?小師妹有了個好好的歸宿,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


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彩,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賀。岳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


令狐沖點了點頭。儀琳又道:「於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幹麼卻將報訊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應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沖又點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柔聲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


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令狐沖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


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胡塗人,才肯嫁給他,師妹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桃谷六仙說,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見到了你,多半會跟你說。就算田伯光不說,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定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塗的岳姑娘放在心上。」


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因此一路上對我加意照顧。」忽覺手背上落上幾滴水點,一側頭,只見儀琳正自流淚,奇道:「你……你怎麼了?」


儀琳悽然道:「我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令狐大哥,你如要哭,就……就哭出聲來好了。」


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甚麼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


這一番奔馳,直奔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


「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天下知聞。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


當下放開腳步,回到鎮尾的破祠堂中。儀和、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率同眾弟子,一早動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執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後進,恭迎恆山派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


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位師姊到來,嵩山派上下盡感榮寵。」


令狐沖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每過數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志在必得,決不容有人阻攔。


行了一程,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迎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崑崙、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嶽派推舉掌門人大典。崑崙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宇之間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嶽派掌門一席,說甚麼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掌心。


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迴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


嵩山派領路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恆山靈秀而嵩山雄偉,風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令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甚麼干係?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那人臉上一紅,便不再說。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領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點,道:「這是青岡峰,青岡坪。這是大鐵梁峽,小鐵梁峽。」鐵梁峽之右儘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後聲響極小,終至杳不可聞。儀和道:「請問這位師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


儀和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轉了一個彎,前面雲霧迷濛,山道上有十餘名漢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


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幾時上來?朋友們倘若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須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怕,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餘各人時,竟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


他一說「令狐沖在此」五字,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兵刃,便欲撲上,都罵:「令狐沖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跟你拚了。」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劍法刺瞎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這些人的來歷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來,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處重會。」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墮下萬丈深谷。


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尋思:「我在龍泉鑄劍谷所殺嵩山派人物著實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說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請閣下叫他們讓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在下說出來的話管不了事。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


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到了。


他身後跟著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衝來也。」眾瞎子揮兵刃亂砍亂劈,總算兩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讓開了。」


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抓住了兩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膂力雄健無比,兩名嵩山弟子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叫,只道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後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你往哪裡逃?眾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餘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足便奔。


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裡!令狐掌門在這裡!哪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


眾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衝刺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心寒,跟著在山道上來回亂奔,雙目不能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雲霧隨風撲面而至。


不戒喝道:「這叫作甚麼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


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見峰頂的曠地之上,無數人眾聚集。


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訊。跟著便聽得鼓樂聲響起,歡迎令狐沖等上峰。


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幾步,拱手相迎。令狐沖此刻雖是恆山掌門,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後輩,當下躬身行禮,說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嵩山掌門。」左冷禪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派門戶,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賀。」他向來冷口冷麵,這時口中說「可喜可賀」,臉上神色,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


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裡陽秋,說甚麼「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英俊年少」四字,更是不懷好意,說道:「晚輩奉定閒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


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他說著這幾句話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說道:「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後五派歸一,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不單是恆山之事,也是我五嶽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於此,那好得很啊。」他頓了一頓,說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嶽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達,請過去相見罷。」


令狐沖道:「是。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左冷禪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分,是不會來的。」說著向令狐沖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沖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門,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道賀。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對我可恨得更加厲害了。」


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顯是身有急事。峰頂上諸人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禪身前,稟道:「恭喜師父,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率領兩派門人弟子,正上山來。」


左冷禪道:「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他語氣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畢竟難以盡掩。


在嵩山絕頂的群雄聽到少林方證大師、武當沖虛道長齊到,登時聳動,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後,迎下山去。令狐沖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讓眾人下山。


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禮,忽見黃牆後轉出一群人來,正是師父、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沖拜見兩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側,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奇談嗎?」令狐沖拜畢站起,退立道側。岳夫人眼圈一紅,說道:「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以後只須不再胡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他第一日當掌門,恆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那還不夠胡鬧?聽說他又同大魔頭任我行聯手,殺了東方不敗,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寶座。恆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預魔教這等大事,還不算胡鬧得到了家嗎?」


令狐沖道:「是,是。」不願多說此事,岔開了話題:「今日嵩山之會,瞧左師伯的用意,是要五嶽劍派合而為一,合成一個五嶽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問道:「你意下如何?」令狐沖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話不易措詞。


令狐沖自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從未見過岳不群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輩無有不遵。」


岳不群點頭道:「我也沒甚麼吩咐,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最講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待你有如親生兒子,卻也不能徇私。」


令狐沖聽到這裡,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師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其中實含深意,盼你回心轉意,重入我華山門牆。但你堅執不從,可令我好生灰心。」


令狐沖垂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弟子當真該死。如得重列師父門牆,原是弟子畢生大願。」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風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再說,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師父?」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鬆動,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勝,雙膝一屈,便即跪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今後自當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華山門牆。」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譁,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得峰來。


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令狐沖大喜,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這才站起。


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已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衝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頭,向岳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


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客,反先到了。


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沖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禪朗聲道:「大伙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禪院坐地。」


嵩山絕頂,古稱「峻極」。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年來卻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於道家。


群雄進得禪院,見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並無佛像,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進來還不到千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後來者更無插足之地。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氣啦,只不過人太多,這裡站不下。」左冷禪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地勢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盛事。這些江湖豪傑,又怎懂得「封禪」是怎麼回事?


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閒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衝出院門。


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伙兒便去封禪台下相見。」


令狐衝心想:「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眾人去封禪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又想:「這封禪台不知是甚麼玩意兒?他說跟皇帝有關,他引大伙兒去封禪台,難道當真以皇帝自居麼?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嶽劍派之後,便圖掃滅日月教,再行併吞少林、武當。嘿嘿,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他跟著眾人,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是肯原宥我的過失,准我重回華山門下。為甚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臉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恆山門戶,心中喜歡。


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左冷禪力圖吞併四派,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這一節我自當盡力,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


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祈福,不知驅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令狐沖細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己塗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顯然這封禪台年深月久,頗已毀敗,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過一番,只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纖翳不生。令狐沖向北望去,遙見成皋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井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雲的是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並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道:「方丈大師說這等話,那是太過見外了。」沖虛道:「賓客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傢伙了。」


左冷禪道:「如此遵命了。」向兩人一抱拳,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數十級,距台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了。」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里觀賞風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


眾人一齊轉過頭來,紛紛走近,圍到封禪台旁。


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歸併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各位請坐。」


群雄當即就地坐下,各門各派的弟子都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


左冷禪道:「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餘年來攜手結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派盟主,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


忽聽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顯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併的了。


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只有劉師弟、曲洋、令狐沖、恆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其中三人已死,難道令狐沖酒後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都集於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說道:「並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兒微末道行,怎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再強的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我們細查費師弟屍身上傷痕,創口是給人搗得稀爛了,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那不是欲蓋彌彰嗎?」


莫大先生心中一寬,搖頭道:「你妄加猜測,又如何作得准?」心想原來他只是憑費彬屍身上的劍創推想,並非有人泄漏,我跟他來個抵死不認便了。但這麼一來,衡山派與嵩山派總之已結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難說得很。


左冷禪續道:「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事。


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於我五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併之後,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含意卻著實咄咄逼人,意思顯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那麼殺死費彬之事便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清算不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


莫大先生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說道:「南嶽衡山派於井派之議,是無異見了。東嶽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已三百餘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三百多年的基業,說甚麼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並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須道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了。


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餘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須道人臉色枯槁,說話中氣卻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低聲相告:「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師叔。」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麼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甚麼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哪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我反對五派合併,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麼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說道:「五派合併,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五嶽派門下弟子,哪一個不沾到光?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甚麼干係?只是泰山一派,說甚麼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併。」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


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但五嶽劍派中年紀較長的,都知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捨得?」天門道人怒道:「為甚麼捨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想,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


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晃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面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麼?」


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兩個師叔。他氣得全身發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幹甚麼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你仗劍行兇,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反而指責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聲道:「我只是一時的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急怒之餘,竟忍不住口出穢語。玉音子喝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你們幾位師叔祖在搗甚麼鬼?」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跟著又有一人站起來喝道:「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給了俺師父,這裡嵩山絕頂數千對眼睛都見到了,數千對耳朵都聽到了,難道是假的?


天門師兄剛才說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沒聽見嗎?」說這話的是玉璣子的弟子。


泰山派中一百幾十人齊叫:「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


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祖師爺遺言:


『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


令狐沖見了這般情勢,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布置。天門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墮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見師父負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並不想插手干預,當是暫且靜觀其變。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


玉璣子左手揮了幾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圍在垓心,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那就來拚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派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


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了?」玉璣子叫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懲不貸。」


建除道人大聲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決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麼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


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


玉音子道:「你後生小子,憑甚麼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併,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嶽派這『五嶽』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內,又有甚麼不好了?」


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搗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


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天門道人道:「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決不投降。」他們人數雖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了。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也決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幹這屠殺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了,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當扇子般在面前搧風。這人身材瘦長,眯著一雙細眼,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只聽他又道:「你明明已把掌門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天門道人,你名字中這個『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字,那才相稱。」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來。


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閒事。」那麻衣漢子仍懶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閒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嶽劍派並派為一的好日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裡拔劍使刀,大呼小叫,敗人清興,當真是放屁之至。」


突然間眾人眼一花,只見這麻衣漢子陡然躍起身來,迅捷無比的衝進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天門道人竟不招架,挺劍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撲,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鑽過,右手據地,身子倒了轉來,呼的一聲,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門道人背心。這幾下招數怪異之極,峰上群英聚集,各負絕藝,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眾人卻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天門猝不及防,登時給他踢中了穴道。


天門身側的幾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那漢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門後心,擋向長劍,眾弟子縮劍不迭。那漢子喝道:「再不拋劍,我把這牛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的道髻。天門空負一身武功,給他制住之後,竟全然動彈不得,一張紅臉已變得鐵青。瞧這情勢,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


建除道:「閣下忽施偷襲,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揚,拍的一聲,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懶洋洋的道:「誰對我無禮,老子便打他師父。」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無不又驚又怒,各人挺著長劍,只消同時攢刺,這麻衣漢子當場便得變成一隻刺蝟,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妄動。一名青年罵道:「你這狗畜生……」


那漢子舉起手來,拍的一聲,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說道:「你教出來的弟子,便只會說髒話嗎?」


突然之間,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腦袋一轉,和那麻衣漢子面對著面,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那漢子吃了一驚,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時之間,那漢子滿頭滿臉都給噴滿了鮮血,便在同時,天門道人雙手環轉,抱住了他頭頸,但聽得喀的一聲,那人頸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斷,天門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飛了出去,拍的一聲響,跌在數丈之外,扭曲得幾下,便已死去。


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滿臉都是鮮血,令人見之生怖。過了一會,他猛喝一聲,身子一側,倒在地下。原來他被這漢子出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當眾連遭侮辱,氣憤難當之際,競甘舍己命,運內力沖斷經脈,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奮力一擊,殺斃敵人,但自己經脈俱斷,也活不成了。


天門座下眾弟子齊叫「師父」,搶去相扶,見他已然氣絕,登時大哭起來。


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左掌門,你派了『青海一梟』這等人物來對付天門道長,未免太過分了罷?」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形貌猥瑣的老者,有人認得他名叫何三七,常自挑了副餛飩擔,出沒三湘五澤市井之間。


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漢子到底是何來歷,誰也不知,聽何三七說叫做「青海一梟」。「青海一梟」是何來頭,知道的人卻也不多。


左冷禪道:「這可是笑話奇談了,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面,怎能說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門和『青海一梟』或許相識不久,但和這人的師父『白板煞星』,交情定然大非尋常。」


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令狐沖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師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時岳靈珊還只六七歲,不知為甚麼事哭鬧不休,岳夫人嚇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來捉你去了。」


令狐沖便問:「『白板煞星』是甚麼東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個大惡人,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吃。這人沒有鼻子,臉孔是平的,好像一塊白板那樣。」當時岳靈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沖想起往事,凝目向岳靈珊望去,只見她眼望遠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愁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聽岳夫人說過的話,也早忘了。


令狐衝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十分喜歡才是,又有甚麼不如意事了?難道小夫婦兩個鬧彆扭嗎?」眼見林平之站在她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沖又是一驚:「這是甚麼神氣?我似乎在誰臉上見過的。」但在甚麼地方見過,卻想不起來。


只聽得左冷禪道:「玉璣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於五嶽劍派合併之議,道兄高見若何?」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那麼於結交「白板煞星」一節,是默認不辯了。「白板煞星」的惡名響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見過他、吃過他苦頭的人,卻也沒有幾個,似乎他的惡名主要還是從形貌丑怪而起,然從他弟子「青海一梟」的行止瞧來,自然師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璣子手執鐵劍,得意洋洋的說道:「五嶽劍派並而為一,於我五派上下人眾,惟有好處,沒半點害處。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私心太重之人,貪名戀棧,不顧公益,那才會創議反對。左盟主,在下執掌泰山派門戶,於五派合併的大事,全心全意贊成。泰山全派,決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隨你老人家之後,發揚光大五嶽派的門戶。倘若有人惡意阻撓,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


泰山派中百餘人轟然應道:「泰山派全派盡數贊同並派,有人妄持異議,泰山全派誓不與之干休。」這些人同聲高呼,雖然人數不多,但聲音整齊,倒也震得群山鳴響。令狐衝心想:「他們顯然是事先早就練熟了的,否則縱然大家贊同並派,也決不能每一個字都說得一模一樣。」又聽玉璣子的語氣,對左冷禪老人家前、老人家後的,恭敬萬分,料想左冷禪若不是暗中已給了他極大好處,便是曾以毒辣手段,製得他服服貼貼。


天門道人座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大勢已去,只好默不作聲,有人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有人握緊了拳頭,滿臉悲憤之色。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之中,衡山、泰山兩派,已然贊同並派之議,看來這是大勢所趨,既然並派一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嵩山派自也當追隨眾位之後,共襄大舉。」


令狐衝心下冷笑:「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劃促成,嘴裡卻說得好不輕鬆漂亮,居然還是追隨眾人之後,倒像別人在創議,而你不過是依附眾意而已。」


只聽左冷禪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並派,不知恆山派意下如何?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曾數次和在下談起,於並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極力贊成的。定靜、定逸兩位師太,也均持此見。」


恆山派眾黑衣女弟子中,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左掌門,這話可不對了。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師叔圓寂之前,對並派之議痛心疾首,極力反對。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後不幸逝世,就是為了反對並派。你怎可擅以己見,加之於她三位老人家身上?」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圓臉女郎。這姑娘是能言善道的鄭萼,她年紀尚輕,別派人士大都不識。


左冷禪道:「你師父定閒師太武功高強,見識不凡,實是我五嶽劍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奸徒所害。


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這五嶽派掌門一席,自是非她莫屬。」他頓了一頓,又道:「當日在下與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談及並派之事,在下就曾極力主張,並派之事不行便罷,倘若如議告成,則五嶽派的掌門一席,必須請定閒師太出任。當時定閒師太雖然謙遜推辭,但在下全力擁戴,後來定閒師太也就不怎麼堅辭了。唉,可嘆,可嘆,這樣一位佛門女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喪身少林寺中,實令人不勝嘆息。」他連續兩次提及少林寺,言語之中,隱隱將害死定閒師太的罪責加之於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為武學聖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高人,則少林派縱非串謀,也逃不了縱容兇手、疏於防範之責。


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左掌門此言差矣。當日定閒師太跟我說道,她老人家本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嶽派掌門的。」


左冷禪心頭一喜,向那人瞧去,見那人馬臉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知是誰,但身穿黑衫,乃是恆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類似、衣飾相同之人,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雖喜,臉上不動聲色,說道:「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閒師太當時雖有這等言語,但在下與她老人家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


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聲道:「我是桃根仙,這五個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禪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們甚麼?是久仰我們武功高強呢,還是久仰我們見識不凡?」左冷禪心想:「撕裂成不憂的,原來是這麼六個渾人。」念在桃根仙為自己捧場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們的武功,也沒有甚麼,六人齊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單打獨鬥,就差得遠了。」桃花仙道:「但說到見識,可真比你左掌門高得不少。」左冷禪皺起眉頭,哼了一聲,道:「是嗎?」桃花仙道:「半點不錯。當日定閒師太便這麼說。」桃葉仙道:「定閒師太和定靜師太、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閒話,說起五嶽劍派合併之事。定逸師太說道:『五嶽劍派不並派便罷,倘要並派,須得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掌門。』這一句話,你信不信?」左冷禪心下暗喜,說道:「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當。」


桃根仙道:「你別忙歡喜。定靜師太卻道:『當世英雄好漢之中,嵩山派左掌門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來當五嶽派掌門人,倒也是一時之選。


只不過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當掌門,我座下這些女弟子們,苦頭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著道:「定閒師太便說:『以大公無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們不但武功高強,而且見識不凡,足可當得五嶽派的掌門人。』」


左冷禪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們六兄弟了。」


此言一出,山上數千人登時轟然大笑。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仙,但瞧他們形貌古怪,神態滑稽,這時更自稱英雄,說甚麼「武功高強,見識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當時定閒師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靜、定逸兩位師太立即便想到是我們六兄弟,當下一齊鼓掌喝采。那時候定逸師太說甚麼來?兄弟,你記得嗎?」桃實仙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候定逸師太說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證大師,見識是差一些了。比之武當派沖虛道長,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嶽劍派中,倒也無人能及。兩位師姊,你們以為如何?』定靜師太便道:『我卻以為不然。定閒師妹的武功見識,決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們是女流之輩,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嶽派掌門,作五嶽派數千位英雄好漢的首領,總是不便。所以啊,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為是。』」桃葉仙道:「定閒師太當下連連點頭,說道:『五嶽劍派如果真要並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門,勢必難以發揚光大,昌大門戶。』」


令狐沖越聽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左冷撣既妄造死者的言語,桃谷六仙依樣葫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禪倒也無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為左冷禪所籠絡的人物之外,對於五嶽並派一舉,大都頗具反感。有的高瞻遠矚之士如方證方丈、沖虛道長等人,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便即為禍江湖;有的眼見天門道人慘死,而左冷禪咄咄逼人,深感憎惡;更有的料想五嶽並派之後,五嶽派聲勢大張,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而如令狐沖等恆山派中人,料得定閒等三位師太是為左冷禪所害,只盼誅他報仇,自然敵意更盛。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說八道,卻又說得似模似樣,左冷禪幾乎無法辯駁,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年輕的更笑出聲來。


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桃谷六怪,恆山派定閒師太說這些話,有誰聽到了?」


桃根仙道:「恆山派的幾十名女弟子都是親耳聽到的。鄭姑娘,你說是不是?」


鄭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錯。左掌門,你說我師父贊成五派合併,那些言語,又有誰聽到了?恆山派的師姊師妹們,左掌門說的話,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百餘名女弟子齊聲答道:「沒聽見過。」有人大聲道:「多半是左掌門自己捏造出來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門相比,我師父還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我們隨侍三位老人家多年,豈有不知師尊心意之理?」


眾人轟笑聲中,桃枝仙大聲道:「照啊,我們並沒說謊,是不是?後來定閒師太又道:『五派合併,掌門人只有一個,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卻是請誰來當的好?』兄弟,定靜師太卻怎麼說啊?」桃花仙道:「這個……嗯,是了,定靜師太說道:『五派雖然並而為一,但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嵩山這東南西北中五嶽,卻是並不到一塊的。左冷禪又不是玉皇大帝,難道他還能將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嗎?請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駐五山,剩下一個做總掌門也就是了。』」桃葉仙道:「不錯!定逸師太便說:『師妹此見甚是。原來桃谷六仙的父母當年甚有先見,知道日後左冷禪要合併五嶽劍派,因此生下他六個兄弟來,既不是五個,又不是七個,佩服啊佩服!』」


群雄一聽,登時笑聲震天。


左冷禪籌劃這一場五嶽並派,原擬辦得莊嚴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齊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鑽了這六個憊懶傢伙出來,插科打諢,將一個盛大的典禮搞得好似一場兒戲,心下之惱怒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隨便發作,只得強忍氣惱,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殺了這六個無賴,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實仙突然放聲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從來寸步不離,這一做五嶽派掌門,從此要分駐五嶽,那可不干,萬萬的不干。」


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嶽派掌門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臨生離死別之境了。


桃干仙道:「六弟不須煩惱,咱們六人是不能分開的,兄弟固然捨不得,做哥哥的也是捨不得。但既然眾望所歸,這五嶽派掌門又非我們六兄弟來做不可,我們只好反對五嶽派合而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齊聲道:「對,對,五嶽劍派一如現狀,並他作甚?」


桃實仙破涕為笑,說道:「就算真的要並,也得五嶽派中將來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比我六兄弟見識更高,武功更強,也如我六兄弟那樣的眾望所歸。有這樣的人來做掌門,那時再並不遲。」


左冷禪眼見再與這六個傢伙糾纏下去,只有越鬧越糟,須以快刀斬亂麻手法,截斷他們的話題,當下朗聲說道:「恆山派的掌門,到底是你們六位大英雄呢,還是另有其人?恆山派的事,你們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還是作不了主?」


桃枝仙道:「我們六位大英雄要當恆山派掌門,本來也無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門是你左老弟,我們六人一當恆山掌門,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並論,未免有點,嘿嘿,這個……那個……」桃花仙道:「和他相提並論,我們六位大英雄當然是大失身分,因此上這恆山派掌門人之位,只好請令狐衝來勉為其難了。」


左冷禪只氣得七竅生煙,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你執掌恆山派門戶,於貴派門下卻不好生約束,任由他們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說八道,出醜露乖。」


令狐沖微笑道:「這六位桃兄說話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卻不是瞎造謠言之人。他們轉述本派先掌門定閒師太的遺言,當比派外之人的胡說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禪哼了一聲,道:「五嶽劍派今日並派,貴派想必是要獨持異議了?」


令狐沖搖頭道:「恆山派卻也不是獨持異議。華山派掌門岳先生,是在下啟蒙傳藝的恩師,在下今日雖然另歸別派,卻不敢忘了昔日恩師的教誨。」


左冷禪道:「這麼說來,你仍聽從華山嶽先生的話?」令狐沖道:「不錯,我恆山派與華山派並肩攜手,協力同心。」


左冷禪轉頭瞧向華山派人眾,說道:「岳先生,令狐掌門不忘你舊日對他的恩義,可喜可賀。閣下於五派合併之舉,贊成也罷,反對也罷,令狐掌門都唯你馬首是瞻。但不知閣下尊意若何?」


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詢及,在下雖於此事曾細加考慮,但要作出一個極為妥善周詳的抉擇,卻亦不易。」


一時峰上群雄的數千對目光都向他望去,許多人均想:「衡山派勢力孤弱,泰山派內鬨分裂,均不足與嵩山派相抗。此刻華山、恆山兩派聯手,再加上衡山派,當可與嵩山派一較短長了。」


只聽岳不群說道:「我華山創派二百餘年,中間曾有氣宗、劍宗之爭。


眾位武林前輩都知道的。在下念及當日兩宗自相殘殺的慘狀,至今兀自不寒而慄……」


令狐沖尋思:「師父曾說,華山氣劍二宗之爭,是本派門戶之羞,實不足為外人道,為甚麼他此刻卻當著天下英雄公然談論?」又聽得岳不群語聲尖銳,聲傳數里,每說一句話,遠處均有回音,心想:「師父修習『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說話聲音,內力的運用,都跟從前不同了。」


岳不群續道:「因此在下深覺武林中的宗派門戶,分不如合。千百年來,江湖上仇殺鬥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於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門戶之見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並無門戶宗派之別,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麼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減去九成。英雄豪傑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許多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


他這番話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情,極大多數人都不禁點頭。有人低聲說道:「華山嶽不群人稱『君子劍』,果然名不虛傳,深具仁者之心。」


方證大師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這番言語,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這般想法,天下的腥風血雨,刀兵紛爭,便都混於無形了。」


岳不群道:「大師過獎了,在下的一些淺見,少林寺歷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過。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識之士,聞風響應,千百年來必能有所建樹。固然各家各武術源流不同,修習之法大異,要武學之士不分門戶派別,那是談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盡可不同,卻大可和和氣氣。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別眾多,或明爭,或暗鬥,無數心血性命,都耗費於無謂的意氣之爭。既然歷來高明之士,都知門戶派別的紛歧大有禍害,為甚麼不能痛下決心,予以消除?


在下大惑不解,於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幾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所在。此事關係到武林全體同道的生死禍福,在下不敢自秘,謹提出請各位指教。」


群雄紛紛道:「請說,請說。」「岳先生的見地,定然是很高明的。」


「不知到底是甚麼原因?」「要清除門戶派別之見,那可是難於登天了!」


岳不群待人聲一靜,說道:「在下潛心思索,發覺其中道理,原來在於一個『急』字與『漸」字的差別。歷來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門戶派別,往往操之過急,要一舉而將天下所有宗派門戶之間的界限,盡數消除。殊不知積重難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數十,小者過千,每個門戶都有數十年乃至千百年的傳承,要一舉而消除之,確是難於登天。」


左冷禪道:「以岳先生的高見,要消除宗派門戶之別,那是絕不可能了?如此說來,豈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搖頭道:「雖然艱難萬分,卻也非絕無可能。在下適才言道,其間差別,在於緩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則不達。只須方針一變,天下同道協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決無不成之理。」


左冷禪嘆道:「五十年、一百年,這裡的英雄好漢,十之八九是屍骨已寒了。」


岳不群道:「吾輩只須盡力,事功是否成於我手,卻不必計較。所謂前人種樹後人涼,咱們只是種樹,讓後人得享清涼之福,豈非美事?再說,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於大成,若說小有成就,則十年八年之間,也已頗有足觀。」


左冷禪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卻不知如何共策進行?」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於江湖同道的美事。咱們要一舉而混滅門戶宗派之見,那是無法辦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擇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儘量合併,則十年八年之內,門戶宗派便可減少一大半。咱們五嶽劍派合成五嶽派,就可為各家各派樹一範例,成為武林中千古艷稱的盛舉。」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叫了起來:「原來華山派贊成五派合併。」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心道:「料不到師父竟然贊成並派。我說過恆山派唯華山派馬首是瞻,師父說贊成並派,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急,舉目向方證大師與沖虛道人望去,只見二人都搖了搖頭,神色頗為沮喪。


左冷禪一直擔心岳不群會力持異議,此人能言善辯,江湖上聲名又好,不能對他硬來,萬料不到他竟會支持並派,當真大喜過望,說道:「嵩山派贊成五派合併,老實說,本來只是念到眾志成城的道理,只覺合則力強,分則力弱。但今日聽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頓開,方知原來五派合併,於武林前途有這等重大關係,卻不單單是於我五派有利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併之後,如欲張大己力,以與各家門派爭雄鬥勝,那麼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風波,於我五嶽派固然未必有甚麼好處,於江湖同道更是禍多於福。因此並派的宗旨,必須著眼於『息爭解紛』四字之上。在下推測同道友好的心情,以為我五派合併之後,於別派或有不利,此點諸位大可放心。」


群雄聽了他這幾句話,有的似乎鬆了口氣,有的卻是將信將疑。


左冷禪道:「如此說來,華山派是贊成並派的?」


岳不群道:「正是。」他頓了頓,眼望令狐沖,說道:「恆山派令狐掌門,以前曾在華山門下,在下與他曾有二十年師徒之情。他出了華山門牆之後,承他不棄,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對他的情誼,盼望與在下終於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己答應於他,要同歸一派,亦不是難事。」說到這裡,臉上露出笑容。


令狐沖胸口一震,登時醒悟:「他答應我重入他門下,原來並非回歸華山,而是五派合併之後,我和師父、師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


又想:「聽師父適才言道:五派合併,宗旨當在『息爭解紛』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併倒是好事而非壞事了。看來前途之吉凶,在於五嶽派是照我師父的宗旨去做呢,還是照左冷禪的宗旨去做。如果我華山、恆山兩派協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些道友,我們三派半對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數,未始不能占到贏面。」


令狐衝心下思潮起伏,聽得左冷禪道:「恭賀岳先生與令狐掌門,自今日起,賢師徒重歸同一門派,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群雄中便有數百人跟著鼓掌叫好。


突然間桃枝仙大聲說道:「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為甚麼不妥?」桃枝仙道:「這恆山派的掌門,本來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齊聲應道:「是!」桃枝仙道:「後來我們客氣,因此讓給了令狐衝來做,是不是?讓給令狐沖做,有一個條款,便是要他為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報仇,是不是?」他問一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殺害定閒師太她們三位的,卻在五嶽劍派之中,依我看來,多半是個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的人,如果令狐沖加入了五嶽派,和這個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變成了同門師兄弟,如何還可動刀動槍,為定閒師太報仇?」桃谷五仙齊聲道:「半點也不錯。」


左冷禪心下大怒,尋思:「你這六個傢伙如此當眾辱我,再留你們多活幾個時辰,只怕更將有不少胡言亂語說了出來。」


只聽桃根仙又道:「如果令狐沖不替定閒師太報仇,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恆山派掌門,便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那麼恆山派是否加入五嶽派,便不能由令狐衝來說話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桃谷五仙便齊聲答一句:「是!」


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沒有掌門,令狐沖既然做不得恆山派掌門,便須另推高明,是不是?恆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強,識見不凡,當年定閒師太固然早有定評,連五嶽劍派左盟主剛才也說:『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


桃干仙這麼問,他五兄弟便都答一聲:「是!」問的人聲音越來越響,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勁。與會的群雄一來確是覺得好笑,二來見到有人與嵩山派搗蛋,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情,頗有人跟著起鬨,數十人隨著桃谷五仙齊聲叫道:「是!」


當岳不群贊成五派合併之後,令狐衝心中便即大感混亂,這時聽桃谷六仙胡說八道的搗亂,內心深處頗覺喜歡,似乎這六兄弟正在設法替自己解圍脫困,但再聽一會,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說話素來纏夾,前言不對後語,可是來到嵩山之後,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剛才這些言語似乎是強辭奪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筆,教人難以辯駁,和他們平素亂扯一頓的情形大不相同。難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點嗎?」


只聽得桃花仙道:「恆山派中這六位武功卓絕、識見不凡的大英雄是誰,各位不是蠢人,想來也必知道,是不是?」百餘人笑著齊聲應道:「是!」


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請問各位,這六位大英雄是誰?」二百餘人在大笑聲中說道:「自然是你們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說來,恆山派掌門的位子,我們六兄弟只好當仁不讓,勉為其難,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滾鼓,門戶大開……」


他越說越是不知所云,群雄無不捧腹大笑。


嵩山派中不少人大聲 喝起來:「你六個傢伙在這裡搗甚麼亂?快跟我 滾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們嵩山派千方百計的要搞五派合併,我恆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賞光來到嵩山,你們居然要趕我們下去。我們六位大英雄一走,恆山派其餘的小英雄、女英雄們,自然跟著也都下了嵩山,你們這五派合併,便稀哩呼嚕,搞不成了。好!恆山派的朋友們,咱們都下山去,讓他們搞四派合併。左冷禪愛做四岳派掌門,便由他做去。咱們恆山派可不湊這個熱鬧。」


儀和、儀清等女弟子對左冷禪恨之入骨,聽桃枝仙這麼一說,立時齊聲答應,紛紛呼叫:「咱們走罷!」


左冷禪一聽,登時發急,心想:「恆山派一走,五嶽派變了四岳派。自古以來,天下便是五嶽,決無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併,我當了四岳派的掌門,說起來也無光采。非但沒有威風,反而成為武林中的笑柄了。」


當即說道:「恆山派的眾位朋友,有話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時?」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黨、蝦兵蟹將大聲 喝,要趕我們下去,可 不是我們自己要走。」


左冷禪哼了一聲,向令狐沖道:「令狐掌門,咱們學武之人,說話一諾千金,你說過要以岳先生的意旨為依歸,那可不能說過了不算。」


令狐沖舉目向岳不群望去,見他滿臉殷切之狀,不住向自己點頭;令狐沖轉頭又望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卻見他二人連連搖頭,正沒做道理處,忽聽得岳不群道:「沖兒,我和你向來情若父子,你師娘更是待你不薄,難道你就不想和我們言歸於好,就同從前那樣嗎?」


令狐沖聽了這句話,霎時之間熱淚盈眶,更不思索,朗聲說道:「師父、師娘,孩兒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們贊同五派合併,孩兒不敢違命。」他頓了頓,又道:「可是,三位師太的血海深仇岳不群朗聲道:「恆山派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不幸遭人暗算,武林同道,無不痛惜。今後咱們五派合併,恆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務,莫過於查明真兇,然後以咱們五派之力,再請此間所有武林同道協助,那兇手便是金剛不壞之身,咱們也把他砍成了肉泥。沖兒,你不用過慮,這兇手就算是我五嶽派中的頂尖兒人物,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這番話大義凜然,說得又是斬釘截鐵,絕無迴旋餘地。


恆山派眾女弟子登時喝采。儀和高聲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錯。尊駕若能主持大局,替我們三位師尊報得血海深仇,恆山上下,盡皆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這事著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內,岳某人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武林同道便可說我是無恥之徒,卑鄙小人。」


他此言一出,恆山派女弟子更是大聲歡呼,別派人眾也不禁鼓掌喝采。


令狐沖尋思:「我雖決心為三位師太報仇,但要限定時日,卻是不能。


大家疑心左冷禪是兇手,但如何能夠證明?就算將他制住逼問,他也決不承認。師父何以能說得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確知兇手是誰,又拿到了確切證據,則三年之內自能對付他。」他先前隨同岳不群贊成並派,還怕恆山派的弟子們不願,此刻見她們大聲歡呼,無人反對,心中為之一寬,朗聲道:「如此極好。我師父岳先生已然說過,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師太的真兇是誰,就算他是五嶽派中的頂尖兒人物,也決計放他不過。左掌門,你贊同這句話嗎?」


左冷禪冷冷的道:「這句話很對啊。我為甚麼不贊成?」


令狐沖道:「今日天下眾英雄在此,大伙兒都聽見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師太的主凶是誰,是他親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門下弟子所乾的也好,不論他是甚麼尊長前輩,人人得而誅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轟聲附和。


左冷禪待人聲稍靜,說道:「五嶽劍派之中,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北嶽恆山,中嶽嵩山,五派一致同意並派。那麼自今而後,這五嶽劍派的五個名字,便不再在武林出現了。我五派的門人弟子,都成為新的五嶽派門下。」


他左手一揮,只聽得山左山右鞭炮聲大作,跟著砰拍、砰拍之巨響不絕,許多大炮仗升入天空,慶祝「五嶽派」正式開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禪預備得如此周到,五嶽劍派合派之舉,自是勢在必行。倘時今日合派不成,這嵩山絕頂,只怕腥風血雨,非有一場大廝殺不可。」峰上硝煙 漫,紙屑紛飛,鞭炮聲越來越響,誰都無法 說話,直過了良久良久,鞭炮聲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紛紛向左冷禪道賀,看來這些或是嵩山派事先邀來助拳的,或是眼見五嶽合派已成,左冷禪聲勢大張,當即搶先向他奉承討好的。


左冷禪口中不住謙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露出一二絲笑容。


忽聽得桃根仙說道:「既然五嶽劍派並成了一個五嶽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順其自然,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


左冷禪心想:「你這六怪來到峰上之後,只這句話才像人話。」


桃干仙道:「不論哪一個門派,都有個掌門人。這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好?如果大夥一致推舉桃谷六仙,我們也只好當仁不讓了。」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併,乃是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為謀私利。


既是如此,雖然當這五嶽派掌門責任重大,事務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了。」桃葉仙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大伙兒都這麼熱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觀,不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氣?」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眾人已公舉他六兄弟作了五嶽派掌門人一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聲說道:「是誰推舉你們作五嶽派掌門人了?這般瘋瘋顛顛的胡說,太不成話了!」這是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時許多人都鼓譟起來,有一人說:「今日若不是五派合併的大喜日子,將你們六個瘋子的十二條腿都砍了下來。」丁勉又道:「令狐掌門,這六個瘋子儘是在這裡胡鬧,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聲道:「你叫令狐沖作『令狐掌門』,你舉他為五嶽派掌門人嗎?適才左冷禪說過,恆山派啦,華山派啦,這些名字在武林中從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門,心中自然認他是五嶽派掌門人了。」


桃實仙道:「要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雖然比我六兄弟差著一籌,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將就將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沖為五嶽派掌門人,大伙兒以為如何?」只聽得百餘名女子嬌聲叫好,那自然都是恆山派的女弟子了。


丁勉只因順口叫了聲「令狐掌門」,給桃谷六仙抓住了話柄,不由得尷尬萬分,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說:「不,不!我……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提名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桃干仙道:「你說不是要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那麼定然認為,非由桃谷六仙出馬不可了。閣下既如此抬愛,我六兄弟卻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這樣罷,咱們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載,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讓賢,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對,對,這也不失為折衷之策。」


左冷禪冷冷的道:「六位說話真多,在這嵩山絕頂放言高論,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讓別人也來說幾句話行不行?」


桃花仙道:「行,行,為甚麼不行?有話請說,有屁請放。」他說了這「有屁請放」四字,一時之間,封禪台下一片寂靜,誰也沒有出聲,免得一開口就變成放屁。


過了好一會,左冷禪才道:「眾位英雄,請各抒高見。這六個瘋子胡說八道,大家不必理會,免得掃了清興。」


桃谷六仙六鼻齊吸,嗤嗤有聲,說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


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聲說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聯手結盟,近年來均由左掌門為盟主。左掌門統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併,自然由左盟主為我五嶽派掌門人,若是換作旁人,有誰能服?」當年曾參與衡山劉正風金盆洗手之會的,都認得這人名叫陸柏。他和丁勉、費彬三人曾殘殺劉正風的滿門,甚是心狠手辣。


桃花仙道:「不對,不對!五派合併,乃是推陳出新的盛舉,這個掌門人嘛,也得破舊立新,除舊更新,換一個新人。」桃實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禪當掌門,那是換湯不換藥,沒半分新氣象,然則五派又何必合併?」桃枝仙道:「這五嶽派的掌門人,誰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禪不能做。」


桃干仙道:「以我高見,不如大家輪流來做。一個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個個有份,決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皆大歡喜。」桃根仙鼓掌道:「這法子妙極,那應當由年紀最小的小姑娘輪起。


我推恆山派的秦絹秦家小妹妹,做五嶽派今天的掌門人。」


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說法,旨在和左冷禪搗蛋,都是大聲叫好。


千餘名事不關己、只盼越亂越好之輩,便也隨著起鬨。一時嵩山絕頂又是亂成一團。







第33章 比劍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聲道:「五嶽派掌門一席,自須推舉一位德才並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擔任,豈有輪流來做之理?」這人語聲高亢,眾人在一片嘈雜之中,仍聽得清清楚楚。


桃枝仙道:「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夠得上這八字考語的,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了。」


每當桃谷六仙說話之時,旁人無不嘻笑,誰也沒當他們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證大師的名字,頃刻之間,嵩山絕頂之上的數千人登時鴉雀無聲。方證大師武功高強,慈悲俠義,於武林中紛爭向來主持公道,數十年來人所共仰,而少林派聲勢極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這「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八個字加在他的身上,誰都沒有絲毫異議。


桃根仙大聲道:「少林寺方證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備,威名素著?」


數千人齊聲應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眾口一詞,眾望所歸。比之我們桃谷六仙的眾望所歸,方證大師的眾望所歸,那是更加眾望所歸些。既是如此,這五嶽派的掌門人,便請方證大師擔任。」


嵩山派與泰山派中登時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說八道!方證大師是少林派的掌門人,跟我們五嶽派有甚麼相干?」


桃枝仙道:「剛才這位老道說要請一位德才兼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來做掌門,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這位方證大師難道不是德才兼備?難道不是威名素著?又難道不是前輩高人?依你們所說,方證大師無德無才,全無威名,他老人家是後輩低人?真正豈有此理!哪一個膽敢這麼說,不要他做掌門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做掌門已做了十幾年,少林派的掌門人也做得,為甚麼五嶽派的掌門人便做不得?難道五嶽派今天便已蓋過了少林派?哪一個大膽狂徒,敢說方證大師不會做掌門人,不配做掌門人?」


泰山派的玉璣子皺眉道:「方證大師德高望重,那是誰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們是在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人。方證大師乃是貴客,怎可將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不能做五嶽派掌門人,依你說,是為了少林派和五嶽派無關。」玉璣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為甚麼和五嶽派無關?我說關係大得很呢!五嶽派是哪五派?」玉璣子道:「閣下是明知故問了。五嶽派便是嵩山、泰山、華山、衡山,恆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實仙齊聲道:「錯了,錯了!適才左冷禪言道,五嶽劍派合併之後,甚麼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葉仙道:「足見他對原來宗派念念不忘,戀派成狂,一有機緣,便圖復辟,要將好好一個五嶽派打得稀巴爛,重建泰山派的雄風,再整日觀峰的威名。」


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聲來,均想:「莫看這桃谷六仙瘋瘋顛顛,但只要有人說錯了半句話,立即給他們抓住,再也難以脫身。」他們哪知桃谷六仙打從兩三歲起能說話以來,便即互相辯駁不休,專捉兄弟中說話的漏洞,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再加上六個腦袋齊用,六張嘴巴齊開,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對手?


玉璣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只道:「五嶽派中有了你們六個寶貝,也叫倒霉。」


桃花仙道:「你說五嶽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嶽派,不願自居於五嶽派之中。」桃實仙道:「我們五嶽派第一日開山立派,你便立心詛咒,說他倒霉。五嶽派將來張大門戶,要在武林中揚眉吐氣,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成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門派。玉璣道長,你為甚麼不存好心,今天來說這等不吉利的話?」桃葉仙道:「足見玉璣道人身在五嶽,心在泰山,只盼五嶽派開派不成,第一天便摔個大筋斗,如此用心,我五嶽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學武之人,過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於這吉祥兆頭,忌諱最多。各人聽桃谷六仙這麼一說,均覺言之有理,玉璣子在今天這個好日子中說五嶽派倒霉,確是大大不該。連左冷禪心中也對玉璣子這話頗為不滿。玉璣子自知說錯了話,當下默不作聲,暗自氣惱。


桃干仙道:「我說少林派和嵩山有關,玉璣道人卻說無關。到底是有關無關?是你對還是我對?」玉璣道人氣憤憤的道:「你愛說有關,便算有關好了。」桃干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嵩山派又是在哪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派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屬嵩山,是不是?為甚麼說少林派與嵩山無關?」


這一句倒確非強辭奪理,群雄聽得一齊點頭。


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併,可以減少江湖上的門戶紛爭,他所以贊成五嶽並派,便是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擇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鄰,互求合併。說到地域之近,無過於少林和嵩山。兩大門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併,那麼岳先生的說話,未免怕有點跡近放……放……放那個……一種氣了。」


群雄聽得他強行將那個「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來,心中卻都覺得,少林和嵩山合併,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說話,卻也是言之成理,是順著岳不群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論下來的。令狐沖暗暗稱奇:「桃谷六仙要抓別人話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戲,但這一番話卻料想他們說不出來。卻不知是誰在旁提示指點?」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眾望所歸,本來大伙兒要請他老人家當五嶽派掌門人。只是有人提出,方證大師不屬五嶽派。那麼只須少林與五嶽派合併,成為一個『少林五嶽派』,方證大師便可成為這個新派的掌門人了。」桃根仙道:「正是。當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證大師更合式的掌門人,那是誰也沒有法子。」桃實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證大師,難道還有旁人不服的?」


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來,和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打贏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證大師較量較量。打贏了方證大師,再和少林派中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較量較量。打贏了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可以再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實仙道:「五哥,怎麼要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花仙道:「武當派和少林派的兩位掌門人是過命的交情,同榮共辱。有人打贏了少林派的方證大師,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豈有不出頭之理?」


桃葉仙道:「正是,一點兒也不錯,打贏了武當派的掌門沖虛道長,再來和我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


桃根仙道:「咦,他和我們桃谷六仙已經較量過了,怎麼又要較量較量?」


桃葉仙道:「第一次我們打輸了,桃谷六仙難道就此甘心認輸?自然是死纏爛打,陰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來較量較量。」


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有的怪聲叫好,有的隨著起鬨。


玉璣子心頭惱怒,再也不可抑止,縱身而出,手按劍柄,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璣子便是不服,要和你們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咱們大伙兒都是五嶽派門下,動起手來,豈不是自相殘殺?」玉璣子道:「你們說話太多,神憎鬼厭。五嶽派門下少了你們六個人,大家樂得眼目清涼,耳根清淨。」


桃干仙道:「好啊,你手按劍柄,心中動了殺機,只想拔出劍來,擦擦擦擦擦擦六聲,砍了我們六兄弟的腦袋?」玉璣子哼了一聲,給他來個默認,目光中殺氣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併,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動手殺了我恆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嶽派今後怎說得上齊心協力,和衷共濟?」


玉璣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錯,今日倘若殺了這六人,只怕以後紛爭無窮,恆山派中勢必定有人為他六兄弟報仇,當下強忍怒氣,說道:「你們既知道要齊心協力,和衷共濟,那麼有礙大局的胡說八道,便不可再說。」將長劍抽出劍鞘尺許,刷的一聲,送回劍鞘。


桃葉仙道:「倘若是有益於光大五嶽派前途,有利於全體武林同道的好話呢?」玉璣子冷笑道:「哼,諒你們也說不出那種話來!」桃花仙道:「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這件事是不是與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禍福大有關連?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舉一位眾望所歸的前輩高人來當掌門,你總是存了私心,想叫那個給了你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的人來做掌門。」玉璣子大怒,喝道:「胡說八道!誰說有人給了我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說錯了數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兩,定是四千兩了。不是四名美女,那麼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誰給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想推舉誰做掌門,便是誰給你了。」


玉璣子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叫你血濺當場。」


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過去,說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還想繼續害人嗎?天門道人已給你害得血濺當場,戕害同門,原是你的拿手好戲,你倒在我身上試試看。」說著一步步向玉璣子走去。


玉璣子長劍挺出,厲聲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氣了。」


桃花仙笑道:「難道你現下對我客氣得很嗎?這嵩山絕頂,又不是你玉璣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邁邁方步,東走西行,你又管得著我?」說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和玉鞏子相距已不過數尺。


玉璣子看到他醜陋的長長馬臉,露出一副焦黃牙齒,裂嘴而笑,厭憎之情大生,長劍一挺,嗤的一聲響,便向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閃避,罵道:「臭賊,你真……真打啊!」玉璣子已深得泰山派劍術精髓,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招迅疾無倫。桃花仙說話之間,已連避了他四劍。但玉璣子劍招越來越炔,桃花仙手忙腳亂,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間短鐵棍招架,卻緩不出手來。劍光閃爍之中,噗的一聲響,桃花仙左肩中劍。


便在此時,玉璣子長劍脫手,飛上半天,跟著身子離地,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分別抓住。這一下兔起鶻落,變化迅速之極。


但見黃影一閃,挾著一道劍光,有人揮劍向桃枝仙頭頂砍落,桃實仙早已護持在旁,伸短鐵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劍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鐵棍擋開,看那人時,正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


左冷禪知道桃谷六仙雖然說話亂七八糟,身上卻實負驚人藝業,當年在華山絕頂,曾將自己所派去的華山劍宗高手成不憂撕成四截,一見玉璣子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遲,玉璣子立遭裂體之厄,是以自己雖是主人身分,實不宜隨便出手,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拔劍相救。他兩劍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猶如天衣無縫,四人抓住敵人手腳,餘下二人便在旁護持,左冷禪這兩劍招式精奇,勢道凌厲,還是分別給桃實仙和桃花仙架開了。其實玉璣子生死繫於一線,在這一霎之間,左冷禪已從桃實仙、桃花仙出相架的招式與內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須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璣子早給四人撕裂,當下長劍圈轉,劍光閃爍。


只聽得玉璣子大叫一聲,腦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隻斷手,桃干仙手中握著一隻斷腳,只有桃葉仙手中所握著的那隻腳,仍連在玉璣子身上,原來左冷禪知道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當機立斷,砍斷了玉璣子的雙手和一隻足踝,使得桃谷四仙無法將他撕裂,那是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之意。左冷禪切斷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會再難為這個廢人,當即冷笑一聲,退了開去。


桃枝仙道:「咦,左冷禪,你送黃金美女給玉璣子,要他助你做掌門,為甚麼反來斷他手腳,是想殺他滅口嗎?」桃根仙道:」他怕我們把玉璣子撕成四塊,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會錯意了。」桃實仙道:「自作聰明,可嘆,可笑。我們抓住玉璣子,只不過跟他開開玩笑。今日是五嶽派開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誰敢胡亂殺人了?」桃花仙道:「玉璣子確想殺我,但我們念及同門之誼,怎能殺他?只不過將他拋上天空,摔將下來,又再接住,嚇他一嚇。左冷禪出手如此魯莽,腦筋胡塗得緊。」


桃葉仙拖著只剩獨腳、全身是血的玉璣子,走到左冷禪身前,鬆開了玉璣子的左腳,連連搖頭,說道:「左冷禪,你下手太過毒辣,怎地將一個好好的玉璣子傷成這般模樣?他沒了雙手,只有一隻獨腳,今後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禪怒氣填膺,心想:「剛才我只要出手遲得片刻,玉璣子早給你們撕成四塊,哪裡還有命在?這會兒卻來說這風涼話!只是無憑無據,一時卻說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禪要殺玉璣子,一劍刺死了他,倒也乾淨,卻斷了他雙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當真殘忍,可說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嶽派中的同門,便有甚麼事過不去,也可好好商量,為甚麼下手如此毒辣?沒半點同門的義氣。」


「托塔手」丁勉大聲道:「你們六個怪人,動不動便將人撕成四塊。左掌門出手相救玉璣子道長,正是瞧在同門的份上,你們卻來胡說。」


桃枝仙道:「我們明明跟玉璣子開玩笑,左冷禪卻信以為真,真假難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極。」桃葉仙道:「男子漢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當。


你既然傷了玉璣子,便當直承其事,卻又閃閃縮縮,意圖抵賴,竟無半分勇氣。殊不知這嵩山絕頂,數千位英雄好漢,眾目睽睽,個個見到玉璣子的手足是你砍斷的,難道還能賴得了嗎?」桃花仙道:「不仁、不義、不智、不勇,五嶽派的掌門人,豈能由這樣的人來充當嗎?左冷禪,你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說罷,六兄弟一起搖頭。


其實左冷禪若不以精妙絕倫的劍法斬斷玉璣子的雙手一足,這個做了泰山派掌門還不到一個時辰的道人,當時便被撕成四截了。封禪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來,心下不免稱讚左冷禪劍法精妙,應變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辭的說來,旁人卻也難以辯駁。知道左冷禪吃了冤枉的,肚裡暗自好笑;沒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覺左冷禪此舉若非過於魯莽,便是十分的兇狠毒辣,臉上均有不滿之色。


令狐沖與桃谷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為人,尋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腦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當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隱身其側,但見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邊並無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腳亂的替桃花仙肩頭止血。令狐沖轉過頭來,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沖哥,你是在找我嗎?」


令狐沖又驚又喜,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聲音。他微微側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虬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癢。在這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虬髯大漢少說也有一二百人,誰都沒加注意,令狐沖略一凝神,突然從那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嫵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盈盈傳音說道:「別過來,不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絲,遠遠傳來,鑽入他耳中。令狐沖當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這樣的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傳了。」立時明白:「桃谷六仙所說的那些話,原來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胚,居然講出甚麼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發泄,大聲道:「桃谷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聽得令狐衝突然開口,說的言語卻如此不倫不類,盡皆愕然。


盈盈傳音道:「這當口事關重大,你是恆山派掌門,可別胡說八道。左冷禪此刻狼狽萬分,正是你當五嶽派掌門的好機會。」


令狐衝心中一凜,暗道:「盈盈喬裝改扮來到嵩山,原來要助我當五嶽派掌門。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間正教門下的死敵,倘若給人發覺了,那可危險之極。她干冒奇險,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對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只聽得桃根仙道:「方證大師這樣的前輩高人,你們不願讓他做掌門人。


玉璣子斷手斷腳,左冷禪不仁不義,自然都不能做掌門了。我們便推舉一位劍術當世第一的少年英雄,來做五嶽派掌門人。有哪一個不服的,不妨來領教領教他的劍法。」他說到這裡,左掌攤開,向令狐沖一擺。


桃干仙道:「這位令狐少俠,原是恆山派掌門,與華山派岳先生淵源極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嶽劍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擁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門下的群道並非都是胡塗蟲,自然也是擁戴他的多,反對他的少。」桃葉仙道:「五嶽派中人人使劍,誰的劍法最高,誰就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門人。」他說了「理所當然」四字,順口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會通與不通。桃花仙按住肩頭傷口,說道:「左冷禪,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俠比比劍。誰贏了,誰做五嶽派掌門。這叫做比劍奪帥!」


此次來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嶽劍派門下以及方證大師、沖虛道人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著瞧熱鬧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併,已成定局,爭奪之鴿的,當在掌門人一席。這些江湖上好漢最怕的是長篇大論的爭執,適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禪瞎纏,只因說得有趣,倒不氣悶,但若個個似岳不群那麼滿口仁義道德,說到太陽落山,還是沒了沒完,那可悶死人了,是以眾人一聽到桃花仙說出「比劍奪帥」四字,登時轟天價叫起好來。群豪上得山來,見到天門道人自戕斃敵,左冷禪劍斷三肢,這兩幕看得人驚心動魄,可說此行已然不虛,但如五嶽派中眾高手為爭奪掌門人而大戰一場,好戲紛呈,那可更加過癮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誠熱烈。


令狐衝心想:「我答應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力阻左冷禪為五嶽派掌門,以免他為禍武林。只要師父做了掌門,他老人家大公無私,自然人人心悅誠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嶽劍派中,又有誰配當此重任?」朗聲道:「眼前有一位最適宜的前輩,怎地大家忘了?五嶽派若不由君子劍岳先生來當掌門人,哪裡還找得出第二位來?岳先生武功既高,識見更是卓超。他老人家為人仁義,眾所周知,否則怎地會得了『君子劍』三字的外號?我恆山派推舉岳先生為五嶽派掌門。」他說了這番話,華山派的群弟子登時大聲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說道:「岳先生雖然不錯,比之左掌門卻總是遜著一籌。」


有人道:「左掌門是五嶽劍派盟主,已當了這麼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嶽派掌門,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見,五嶽派掌門當然由左掌門來當,另外可設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俠、玉……玉……玉……那個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長分別擔任,那就妥當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現子還沒死呢,他斷了兩隻手一隻腳,你們就不要他了?」


桃葉仙道:「比劍奪帥,比劍奪帥!誰的武功高,誰就做掌門!」


千餘名江湖漢子跟著叫嚷:「對!對!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令狐衝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須先將左冷禪打倒,斷了嵩山派眾人的指望,否則我師父永遠做不了五嶽派掌門。」當下仗劍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眾口一辭,要咱們比劍奪帥。在下和你二人拋磚引玉,先來過過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禪的陰寒掌力十分厲害,我拳腳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遠,但劍法決計不會輸他。我贏了左冷禪之後,再讓給師父,誰也沒有話說。就算莫大先生要爭,他也未必勝得了師父。泰山派的兩大高手一死一傷,不會有甚麼好手剩下了。就算我劍法也不是左冷禪的對手,但也得在千餘招之後方才落敗,大耗他內力之後,師父再下場跟他相鬥,那便頗有勝望。」他長劍虛劈兩劍,說道:「左先生,咱們五嶽劍派門下,人人都使劍,在劍上分勝敗便了。」他這麼說,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禪的民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腳、比掌法。


群雄紛紛喝采:「令狐少俠快人快語,就在劍上比勝敗。」「勝者為掌門,敗者聽奉號令,公平交易,最妙不過。」「左先生,下場去比劍啊。有甚麼顧忌,怕輸麼?」「說了這半天話,有甚麼屁用?早就該動手打啦。」


一時嵩山絕頂之上,群雄叫嚷聲越來越響,人數一多,人人跟著起鬨,縱然平素極為老成持重之輩,也忍不住大叫大吵。這些人只是左冷禪邀來的賓客,五嶽泳由誰出任掌門,如何決定掌門席位,本來跟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原也無由置喙,但比武奪帥,大有熱鬧呵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幾場好戲。


這股聲勢一成,竟然喧賓奪主,變得若不比武,這掌門人便無法決定了。


令狐沖見眾人附和己見,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願和在下比劍,那麼當眾宣布決不當這五嶽派的掌門人,那也不妨。」


群雄紛紛叫嚷:「比劍,比劍!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沖劍法精妙,左冷禪未必有勝他的把握,但要說左冷禪不能跟他比劍,卻也舉不出甚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時都皺起了眉頭,默不作聲。


喧譁聲中,一個清亮的聲音拔眾而起:「各位英雄眾口一辭,都願五嶽派掌門人一席,以比劍決定,我們自也不能拂逆了眾位的美意。」說話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岳不群道:「比劍奪帥,原也是一法,只不過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本意是減少門戶紛爭,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愛,因此比武只可點到為止,一分勝敗便須住手,切不可傷殘性命。否則可大違我五派合併的本意了。」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靜了下來。有一大漢說道:「點到為止固然好,但刀劍不生眼睛,真有死傷,那也是自己晦氣,怪得誰來?」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傷,不如躲在家裡抱娃娃,又何必來奪這五嶽派的掌門?」


群雄都轟笑起來。岳不群道:「話雖如此,總是以不傷和氣為妙。在下有幾點淺見,說出來請各位參詳參詳。」


有人叫道:「快動手打,又說些甚麼了?」另有人道:「別瞎搗亂,且聽岳先生說甚麼話。」先前那人道:「誰搗亂了?你回家問你大妹子去!」那邊跟著也對罵了起來。


岳不群道:「哪一個有資格參與比武奪帥,可得有個規定……」他內力充沛,一出聲說話,便將污言對罵之人的聲音壓了下來,只聽他繼續道:「比武奪帥,這帥是五嶽派之帥,因此若不是五嶽派門下,不論他有通天本領,可也不能見獵心喜,一時手癢,下場角逐。否則的話,爭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卻不是為決定五嶽派掌門了。」


群雄都道:「對!不是五嶽派門下,自消不能下場比武。」也有人道:「大伙兒亂打一起,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可也不錯啊。」這人顯是胡鬧,旁人也沒加理會。


岳不群道:「至於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傷同門和氣,請左先生一抒宏論。」


左冷禪冷冷的道:「既然動上了手,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得傷了同門和氣,那可為難得緊。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見?」


岳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解幫主、青城派余觀主等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作公證。誰勝誰敗,由他們幾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鬥不休。咱們只分高下,不決生死。」


方證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弭了無數血光之災,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禪道:「這是大師對敝派慈悲眷顧,自當遵從,原來的五嶽劍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奪帥,否則每一派都出數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結局。」


群雄雖覺五嶽劍派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太不熱鬧,但這五派若都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決不會有人向他挑戰。只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和,旁人也就沒有異議。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子,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牛鼻子來比武奪帥麼?」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甚麼便不能參與比武?


他還剩下一隻獨腳,大可起飛腳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現子師兄成了殘廢,還在這裡出言譏笑,終須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鬥,比試一場。」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玉音子身形高瘦,氣字軒昂,這麼出來一站,風度嚴然,道袍隨風飄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同門公舉的呢,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甚麼相干?」桃葉仙道:「當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麼你落敗之後,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說道:「玉音子師弟並非我們公舉,如果他敗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閣下了?」玉磐子道:「不錯,說不定便是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江,大門道人死了,玉現道人傷了,這玉磐、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門。」


玉音子道:「胡說八道!」玉磐子卻冷笑著數聲,並不說話。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齊聲道:「是我!」


桃根仙道:「好,你們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誰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玉磬子越眾而出,揮手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


玉音子道:「為甚麼會惹得旁人笑話?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要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報仇呢,還是比武奪帥?」玉音子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未道行,還配當五嶽派掌門嗎?那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眾人,早就已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嶽派掌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醜?」


玉磐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長。」玉音子冷笑道:「哼,你雖居長,可是平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嗎?」


玉磬子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序,欺師滅祖,本派門規第一條怎麼說?」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嶽派門下,大伙兒同年同月同時一齊入五嶽派,有甚麼長幼之序?五嶽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甚麼第一條、第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只可惜這當兒卻只有五嶽派,沒有泰山派了。」王磬子無言可對,左手食指指著玉音子鼻子,氣得只是說:「你……你……你……」


千餘名漢子齊聲大叫:「上去打啊,哪個本事高強,打一架便知道了。」


玉磬子手中長劍不住晃動,卻不上前,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後五嶽劍派合併,但五嶽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嶽,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嶽派掌門的打算,但頗想回歸本山之後,便為泰山之長。


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師兄弟勢必兵戎相見,玉磐子可不敢貿然動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子所屈,心中卻也不甘;何況這麼一來,左掌門多半會派玉音子為泰山之長,從此聽他號令,終身抬不起頭來了。一時之間,師兄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決。


突然人群中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誰都摸不著半點邊兒,偏有這麼厚臉皮,在這裡囉唆爭吵,虛耗天下英雄的時光。」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臉色青白,嘴角邊微帶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出來:「這是華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衝心道:」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賊道。」適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與玉璣子狼狽為奸,逼死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向左冷禪諂媚討好,令狐衝心中對二道極是不滿,聽得林平之如此辱罵,頗為痛快。


玉音子道:「我摸不著泰山派武功的邊兒,閣下倒摸得著了?卻要請閣下施展幾手泰山派武功,好讓天下英雄開開眼界。」他特別將「泰山派」三字說得極響,意思說,你是華山派弟子,武功再強,也只是華山派的,決不會連我泰山派的武功也會練。


林平之冷笑一聲,說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等認賊為父、戕害同門的不肖之徒所能領略……」岳不群喝道:「平兒,玉音道長乃是長輩,不得無禮!」林平之應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調教的好徒幾,好女婿!連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來胡言亂語。」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亂語?」一個俊俏的少婦越眾而出,長裙拂地,衣帶飄風,鬢邊插著一朵小小紅花,正是岳靈珊。她背上負著一柄長劍,右手反過去握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的高招。」


玉音子認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兒,心想岳不群這番大力贊同五派合併,左冷禪言語神情中對他甚是客氣,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說道:「岳姑娘大喜,貧道沒有來賀,討一杯喜酒喝,難道為此生我的氣了嗎?貴派劍法精妙,貧道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但華山派門人居然也會使泰山派劍法,貧道今日還是首次得聞。」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我爹爹要做五嶽派掌門人,對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自然都得鑽研一番。否則的話,就算我爹爹打贏了四派掌門人,那也只是華山派獨占鰲頭,算不得是五嶽派真正的掌門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動。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嶽派掌門人?」有人大聲道:「難道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會嗎?」


岳不群朗聲道:「小女信口開河,小孩兒家的話,眾位不可當真。」


岳靈珊卻道:「嵩山左師伯,如果你能以泰衡華恆四派劍法,分別打敗我四派好手,我們自然服你做五嶽派掌門。否則你嵩山派的劍法就算獨步天下,也不過嵩山派的劍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別的四派,終究拉不上干係。」


群雄均想:這話確然不錯。如果有人精擅五嶽劍派各派劍法,以他來做五嶽派掌門,自是再合適不過。可是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是數百年來經無數好手嘔心瀝血鍛鍊而成。有人縱得五派名師分別傳授,經數十年苦練,也未必能學全五派的全部劍法,而各派秘招絕藝,都是非本派弟子不傳,如說一人而能同時精擅五嶽派劍法,決計無此可能。


左冷禪卻想:「岳不群的女兒為甚麼說這番話?其中必有用意。難道岳不群當真痰迷了心竅,想跟我爭奪這五嶽派掌門人之位嗎?」


玉音子道:「原來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劍法,那可是自從五嶽劍派創派以來,從所未有的大事。貧道便請岳姑娘指點指點泰山派的劍法。」


岳靈珊道:「甚好!」刷的一聲,從背上劍鞘中拔出了長劍。


玉音子心下大是著惱:「我比你父親還長著一輩,你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劍!」他只道岳不群定會出手阻攔,就算真要動手,華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婦才堪與自己匹敵,豈知岳不群只是搖頭嘆息,說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磐兩位前輩,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劍法跟他們過招,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玉音子心中一凜:「岳不群居然叫女兒用泰山劍法跟我過招。」一瞥眼間,只見岳靈珊右手長劍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數,從一數到五,握而成拳,又將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終至五指全展,跟著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時大吃一驚:「這女娃娃怎地懂得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餘年前,曾聽師父說過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這一招可算得是泰山派劍法中最高深的絕藝,要旨不在右手劍招,而在左手的算數。左手不住屈指計算,算的是敵人所處方位、武功門派、身形長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計算極為繁複,一經算準,挺劍擊出,無不中的。當時玉音子心想,要在頃刻之間,將這種種數目盡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無此本領,其時並未深研,聽過便罷。他師父對此術其實也未精通,只說:「這招『岱宗如何』使起來太過艱難,似乎不切實用,實則威力無濤。


你既無心詳參,那是與此招無緣,也只好算了。你的幾個師兄弟都不及你細心,他們更不能練。可惜本派這一招博大精深、世無其匹的劍招,從此便要失傳了。」玉音子見師父並未勉強自己苦練苦算,暗自欣喜,此後在泰山派中也從未見人練過,不料事隔數十年,竟見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少婦使了出來,霎時之間,額頭上出了一片汗珠。


他從未聽師父說過如何對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練,旁人也決不會使這奇招,自無需設法拆解,豈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於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變方位,竄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當即長劍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無雲」,轉過身來,身子微矮,長劍斜刺,離岳靈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轉,跟著一招「峻岭橫空」,去勢奇疾而收劍極快。只見岳靈珊站在原地不動,右手長劍的劍尖不住晃動,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展開劍勢,身隨劍走,左邊一拐,右邊一彎,越轉越急。


這路劍法叫做「泰山十八盤」,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創,他見泰山三門下十八盤處羊腸曲折,五步一轉,十步一回,勢甚險峻,因而將地勢融入劍法之中,與八卦門的「八卦游身掌」有異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盤」


越盤越高,越行越險,這路劍招也是越轉越加狠辣。玉音子每一劍似乎均要在岳靈珊身上對穿而過,其實自始至終,並未出過一招真正的殺著。


他雙目所注,不離岳靈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師父有言:「這一招『岱宗如何』,可說是我泰山劍法之宗,擊無不中,殺人不用第二招。


劍法而到這地步,已是超凡聖人。你師父也不過是略知皮毛,真要練到精絕,那可談何容易?」想到師父這些話,背上冷汗一陣陣的滲了出來。


那泰山「十八盤」,有「緩十八、緊十八」之分,十八處盤旋較緩,另外十八處盤旋甚緊,一步高一步,所謂「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人發頂」。


泰山派這路劍法,純從泰山這條陡道的地勢中化出,也是忽緩忽緊,迴旋曲折。


令狐沖見岳靈珊既不擋架,也不閃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計算數目,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師妹,小心!」但這五個字塞在喉頭,始終叫不出來。


玉音子這路劍法將要使完,長劍始終不敢遞到岳靈珊身周二尺之處。岳靈珊長劍倏地刺出,一連五劍,每一劍的劍招皆蒼然有古意。玉磬子失聲叫道:「『五大夫劍!』」泰山有松極古,相傳為秦時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蒼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師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劍法來,便稱之為「五大夫劍」。這套劍法招數古樸,內藏奇變,玉磬子二十餘年前便已學得精熟,但眼見岳靈珊這五招似是而非,與自己所學頗有不同,卻顯然又比原來劍法高明得多,正驚詫間,岳靈珊突然纖腰一彎,挺劍向他刺去,叫道:「這也是你泰山派的劍法嗎?」


玉磬子急忙舉劍相架,叫道:「『來鶴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劍法,不過……」這一招雖然架開,卻已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敵劍之來,方位與自己所學大不相同,這一劍險些便透胸而過。岳靈珊道:「是泰山劍法就好!」


刷的一聲,反手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關回馬!你使得不……不大對……」岳靈珊道:「劍招名字,你記得倒熟。」長劍展開,刷刷兩劍,只聽玉音子」啊」的一聲大叫。幾乎便在同一剎那,玉磬子右膝中劍,一個踉蹌,右腿一屈,跪了下來,急忙以劍支地撐起,力道用得猛了,劍尖又剛好撐在一塊麻石之上,拍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口中兀自說道:「『快活三』!不過……不過……」


岳靈珊一聲冷笑,將長劍反手插入背上劍鞘。


旁觀群雄轟然叫好。這樣一位年輕美貌的少婦,竟在舉手投足之間,以泰山派劍法將兩位泰山派高手殺敗,劍法之妙,令人看得心曠神怡,這一番采聲,當真山谷鳴響。


左冷禪與嵩山派的幾名高手對望一眼,都大為疑慮:「這女娃娃所使確是泰山劍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劍招老練狠辣,決非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練就了傳授於她。要練成這路劍法,不知要花多少時日,岳不群如此處心積慮,其志決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這不是『岱宗如何』!」他於中劍受傷之後,這才省悟,岳靈珊只不過擺個「岱宗如何」的架子,其實並非真的會算,否則的話,她一招即已取勝,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劍」、「來鶴清泉」、「石關回馬」、「決活三」等等招術?更氣人的是,她竟將泰山派的劍招在關鍵處忽加改動,自己和師哥二人倉卒之際,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以數十年來練熟了的劍招拆解,而她出劍方位陡變,以致師兄弟倆雙雙中計落敗。倘若她使的是別派劍法,不論招式如何精妙,憑著自己劍術上的修為,決不能輸了給這嬌怯怯的少婦。但她使的確是泰山派劍法,卻又不是假的,心中又是慚愧氣惱,又是驚惶詫異,更有三分上了當的不服氣。


令狐沖眼見岳靈珊以這幾招劍法破敵,心下一片迷茫,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道:「令狐公子,這幾招劍法是你教她的?」令狐沖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田伯光,便搖了搖頭,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華山頂上,你和我動手,記得你便曾使過這一招來鶴清甚麼的,只不過那時你還沒使熟。」


令狐沖神色茫然,宛如不聞。當岳靈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來,她所使的乃是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劍法。但自己在後洞石壁上發現劍招石刻之事,並未與人提過,當日離開思過崖,記得已將後洞的洞口掩好,岳靈珊怎會發見?轉念又想:「我既能發見後洞,小師妹當然也能發見。何況我已在無意中打開了洞口,小師妹便易找得多了。」


他在華山思過崖後洞,見到石壁上所刻五嶽劍法的絕招,以及魔教諸長老破解各家劍法的法門,雖於所刻招數記得頗熟,但這些招數叫作甚麼名字,卻全然不知。眼見岳靈珊最後三劍使得猶似行雲流水,大有善御者駕輕車而行熟路之意,三劍之間擊傷泰山派兩名高手,將石壁上的劍招發揮得淋漓盡致,心下也是暗自讚嘆。又聽得玉磬子說了「快活三」三字,想起當年曾隨師父去過泰山,過水簾洞後,一條長長的山道斜坡,名為「決活三」,意思說連續三里,順坡而下,走起來十分快活,想不到這連環三劍,竟是從這條斜坡化出。


一個瘦削的老者緩步而出,說道:「岳先生精擅五嶽劍派各派劍法,實是武林中從所未有。老朽潛心參研本派劍法,有許多處所無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他左手拿著一把撫摩得晶光發亮的胡琴,右手從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短劍,正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


岳靈珊躬身道:「莫師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亂學得幾手衡山派劍法,請莫師伯指點。」


莫大先生口說「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戰,不料岳靈珊一句話便接了過去,還言明是用衡山派劍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著。


群雄適才又聽得左冷禪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陽手費彬便死在他的劍下,均想:」難道岳靈珊以泰山劍法傷了兩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劍法與他對敵?」


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靈珊道:「侄女如敵不過莫師伯,再由我爹爹下場。」莫大先生喃喃的道:「敵得過的,敵得過的!」短劍慢慢指出,突然間在空中一顫,發出嗡嗡之聲,跟著便是嗡嗡兩劍。岳靈珊舉劍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劍如鬼如魅,竟然已繞到了岳靈珊背後。


岳靈珊急忙轉身,耳邊只聽得嗡嗡兩聲,眼前有一團頭髮飄過,卻是自己的頭髮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來。她大急之下,心念電轉:「他這是手下留情,否則適才這一劍已然殺了我。他既不傷我,便可和他對攻。」當下更不理會對方劍勢來路,刷刷兩劍,分向莫大先生小腹與額頭刺去。


莫大先生微微一驚:「這兩招『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確是我衡山派絕招,這小姑娘如何學得了去?」


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蓋、石凜、天柱、祝融五峰最高。衡山派劍法之中,也有五路劍法,分別以這五座高峰為名。莫大先生眼見適才岳靈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劍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劍法中數十招的精要。「芙蓉劍法」三十六招,「紫蓋劍法」四十八招。「泉鳴芙蓉」與「鶴翔紫蓋」兩招劍法,分別將芙蓉劍法、紫蓋劍法每一路數十招中的精奧之處,融會簡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有攻有守,威力之強,為衡山劍法之冠,是以這五招劍法,合稱「衡山五神劍」。


眾人只聽得錚錚錚之聲不絕,不知兩人誰攻誰守,也不知在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幾招。


莫大先生事事謀定而後動,「比劍奪帥」之議既決,他便即籌思對策。


他絕無半分要當五嶽派掌門人之念,更知不是左冷禪和令狐沖的敵手,但身為衡山掌門,不能自始至終龜縮不出。他氣惱玉磬子為虎作悵,逼死天門道人,本擬和這道人一拚,豈知泰山三子一上來便先後受傷,於是剩下的對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將岳不群的武功瞧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輸了於他,但上來動手的竟是岳不群的女兒。岳靈珊會使衡山派劍法,他已是一驚,而她所使的更是衡山劍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儘是驚懼惶惑。


莫大先生的師祖和師叔祖,當年在華山絕頂與魔教十長老會斗,雙雙斃命。其時莫大先生的師父年歲尚輕,芙蓉、紫蓋等五路劍法是學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鳴芙蓉」、「鶴翔紫蓋」那五招衡山神劍,卻只知了個大概。莫大先生自然也未得師父詳加傳授指點。豈知此刻竟會在別派一個年輕女子劍底顯了出來。雖然岳靈珊那兩招只得劍形而未得其意,否則的話,莫大先生心神激盪之際,在第二招上便已落敗。


他好容易接過了這兩招,只見岳靈珊長劍晃動,正是一招「石凜書聲」,跟著又是一招「大柱雲氣」。那「天柱劍法」主要是從雲霧中變化出來,極盡詭奇之能事,動向無定,不可捉摸。莫大先生一見岳靈珊使出「天柱雲氣」,他見機極快,當即不架而走。所謂不架而走,那不過說得好聽,其實是打不過而逃跑。只是他劍法變化繁複,逃走之際,短劍東刺西削,使人眼花鐐亂,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


他知衡山五大神劍之中,除了「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石廩書聲」、「天柱雲氣」之外,最厲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劍中也是最為精深。莫大先生的師父當年說到這一招時,含糊其詞,並說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靈珊再使出這一招來,自己縱不喪命當場,那也非大大出醜不可。他腳下急閃,短劍急揮,心念急轉:「她雖學到了奇招,看來只會呆使,不會隨機應便。


說不得,只好冒險跟她拼上一擠,否則莫大今後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見岳靈珊腳步微一遲疑,知她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還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慚愧!畢竟年輕人沒見識。」岳靈珊以這招「天柱雲氣」逼得莫大先生轉身而逃,他雖然掩飾得高明,似乎未呈敗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見到他不敵而走的窘態。倘若岳靈珊立時收劍行禮,說道:「莫師伯,承讓!侄女得罪。」那麼勝敗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分地位,豈能敗了一招之後,再轉身與後輩女子纏鬥?可是岳靈珊竟然猶豫,實是莫大先生難得之極的良機。


但見岳靈珊笑靨甫展,櫻唇微張,正要說話,莫大先生手中短劍嗡嗡作響,向她直撲過去。這幾下急劍,乃是莫大先生畢生功力之所聚,劍發琴音,光環亂轉,霎時之間已將岳靈珊裹在一團劍光之中。岳靈珊一聲驚呼,連退了幾步。莫大先生豈容她緩出手來,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劍越使越快,一套「百變千幻雲霧十三式」有如雲卷霧涌,旁觀者不由得目為之眩,若不是群雄覺得莫大先生頗有以長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聲早已大作。


當岳靈珊使出「泉鳴芙蓉」等幾招時,令狐沖更無懷疑,她這幾路劍法,是從華山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上學來的,尋思:「小師妹為甚麼會到思過崖去?


師父、師娘對她甚是疼愛,當然不會罰她在這荒僻的危崖上靜坐思過。就算她犯了甚麼重大過失,師父、師娘也不過嚴加斥責而已。思過崖與華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極兇險,即令是一個尋常女弟子,也不會罰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難道是林師弟被罰到崖上思過,小師妹每日去送飯送茶,便像她從前待我那樣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心口一熱。


又想:「林師弟沉默寡言,循規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劍』。他正因此而得到師父、師娘和小師妹的歡心,怎會犯錯而被罰到崖上思過?不會,不會,決計不會。」猛然想起:「難道小師妹……小師妹……」內心深處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可是這念頭太過荒唐,剛浮入腦海,便即壓下,一時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個甚麼念頭,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時,只聽得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呼,長劍脫手斜飛,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劍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請起,不用驚慌!」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莫大先生手中短劍斷折,卻是岳靈珊從地下拾起了兩塊圓石,左手圓石砸在莫大先生劍上,那短劍劍身甚細,一砸之下,立即斷成兩截。跟著岳靈珊右手的圓石向左急擲。莫大先生兵刃斷折,吃了一驚,又見她將一塊圓石向左擲出,左側並無旁人,此舉甚是古怪,不明其意。驀地里那圓石竟然飛了轉來,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一聲,跟著喀喇幾響,他胸口肋骨登時有數根撞斷,一張口,鮮血直噴。


這幾下變幻莫測,岳靈珊的動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卻又乾淨利落,眾人盡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占了先機之後,不再進招,只說:


「侄女請起,不用驚慌。」那原是長輩和晚輩過招戰勝後應有之義。可是岳靈珊拾起圓石所使的那兩招,卻實有鬼神莫測之機。令狐沖卻明白,岳靈珊這兩招,正是當年魔教長老破解衡山劍法的絕招。不過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對銅錘。岳靈珊以圓石當銅錘使,要拆招久戰,當然不行,但一招間擲出飛回,只要練成了運力的巧勁,圓石與銅錘並無二致。


岳不群飛身入場,拍的一聲響,打了岳靈珊一個耳光,喝道:「莫大師伯明明讓你,你何敢對他老人家無禮?」彎腰扶起莫大先生,說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當真抱歉之至。尚請原諒。」


莫大先生苦笑道:「將門虎女,果然不凡。」說了這兩句話,又是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衡山派兩名弟子奔了出來,將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退在一旁。


令狐沖見岳靈珊左邊臉頰登時腫起,留下了五個手指印,足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岳靈珊眼淚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頗為倔強。


令狐沖便即想起:「從前我和她同在華山,她有時頑皮,受到師父師娘的責罵,心中委屈,便是這麼一副又可憐又可愛的神氣。那時我必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歡。小師妹最開心的,莫過於和我比劍而勝,只不過我必須裝得似模似樣,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給她占了先機,決不能讓她看出是故意讓她想到這裡,腦海中一個本來十分模糊的念頭,突然之間,顯得清晰異常:「她怎麼會到思過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後,思念昔日我對她的深情,因而孤身來到崖上,緬懷舊事。後洞的人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長久逗留,不易發見。如此說來,她在崖上所留時間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


轉頭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尋思:「林師弟和她新婚,該當喜氣洋洋,心花怒放才是。為甚麼他始終神色鬱郁?小師妹給她父親當眾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過去勸慰,也無關心之狀,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他想岳靈珊為了掛念自己而到思過崖去追憶昔情,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見到,岳靈珊如何在崖上淚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錯了林平之,如何為了辜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而傷心不已。一抬頭,只見岳靈珊正在彎腰拾劍,淚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淚水的滴落而彎了下去,令狐沖胸口一陣衝動:「我當然要哄得她破涕為笑!」在他眼中看出來,這嵩山絕頂的封禪台側,已成為華山的玉女峰,數千名江湖好漢,不過是一棵棵樹木,便只一個他刻骨相思、傾心而戀的意中人,為了受到父親的責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過她無數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說道:「小師……小……」隨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歡,必須真打,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說道:「你勝了泰山、衡山兩派掌門人,劍法非同小可。我恆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恆山派劍法,和我較量較量麼?」


岳靈珊緩緩轉身,一時卻不抬頭,似在思索甚麼,過了好一會,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突然間臉上一紅。令狐沖道:「岳先生本領雖高,但居然能盡通五嶽劍派各派劍法、我可難以相信。」岳靈珊抬起頭來,說道:「你本來也不是恆山派的,今日為恆山掌門,不是也精通了恆山派劍法嗎?」臉頰上兀自留著淚水。


令狐沖聽她這幾句話語氣甚和,頗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勝,暗道:「我定要裝得極像,不可讓她瞧出來我是故意容讓。」說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說。但我已在恆山多時,恆山派劍法應當習練。此刻我以恆山派劍法領教,你也當以恆山派劍法拆解。倘若所使劍法不是恆山一派,那麼雖勝亦敗,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劍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眾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裝落敗,別人固然看得出,連岳靈珊也不會相信,只有斗到後來,自己突然在無意之間,以一招「獨孤九劍」或是華山派的劍法將她擊敗,那時雖然取勝,亦作敗論,人人不會懷疑。


岳靈珊道:「好,咱們便比劃比劃!」提起長劍,劃了個半圈,斜斜向令狐衝刺去。


只聽得恆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時響起了「咦」的一聲。群雄之中便有不識得恆山派劍法的,聽得這些女弟子這聲驚呼,而呼叫中顯是充滿了欽佩之意,也已即知岳靈珊這招確是恆山劍法,而且招式著實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過崖後洞的招式,而這招式,卻是令狐沖曾傳過恆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沖揮劍擋開。他知道恆山派劍法以圓轉為形,綿密見長,每一招劍法中都隱含陰柔之力,與人對敵之時,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勢,只有一招才乘虛突襲。他與恆山派弟子相處已久,又親眼見過定靜師太數次與敵人鬥劍,這時施展出來的,招招成圓,余意不盡,顯然已深得恆山派劍法的精髓。


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幫主、左冷禪等人於恆山劍法均熟識已久,眼見令狐沖並非恆山派出身,卻將恆山劍法使得中規中矩,於極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鋒芒,深合恆山派武功「綿里藏針」的要訣,無不暗贊。他們都知數百年來恆山門下均以女尼為主,出家人慈悲為本,女流之輩更不宜妄動刀劍,學武只是為了防身。這「綿里藏針」訣,便如是暗藏鋼針的一團棉絮。


旁人倘若不加觸犯,棉絮輕柔溫軟,於人無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鋼針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淺,並非決於鋼針,而決於手掌上使力的大小。


使力小則受傷輕,使力大則受傷重。這武功要訣,本源便出於佛家因果報應、業緣自作、善惡由心之意。


令狐沖學過「獨孤九劍」後,於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劍法原是重意不重招,這時所使的恆山劍法,方位變化與原來招式頗有歧異,但恆山劍意卻清清楚楚的顯了出來。各家高手雖然識得恆山劍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於細微曲折處的差異自是不知,是以見到令狐沖的劍意,均想:「這少年身為恆山掌門,果然不是幸致!原來早得定閒、定靜諸師大的真傳。」


只有恆山派門下弟子儀和、儀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與師傳並不相符。


但招式雖異,於本門劍法的含意,卻只有體會得更加深切。


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所使的恆山派劍法,均是從思過崖後洞中學來,但令狐沖劍法根底比岳靈珊強得大多,加之他與恆山派師徒相處日久,所知恆山派劍法的範圍,自非岳靈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劍,若不是令狐沖故意相讓,只在數招之間便即勝了。拆到三十餘招後,岳靈珊從石壁上學來的劍招已窮,只好從頭再使。好在這套劍法精妙繁複,使動時圓轉如意,一招與一招之間絕少斧鑿之痕,從第一招到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氣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劍招重複,除了令狐沖也學過石壁劍法之外,誰也看不出來。


岳靈珊的劍招使得綿密,令狐沖依法與之拆解,兩人所學劍招相同,俱是恆山派劍法的精華,打來絲絲入扣,極是悅目動人。旁觀群雄看得高興,忍不住喝采。


有人道:「令狐沖是恆山派掌門,這路劍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沒甚麼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華山派的,怎麼也會使恆山劍法?」有人道:「令狐沖本來也是岳先生的門下,還是華山派的大弟子呢,否則他怎麼也會這路劍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親授,兩個人怎會拆解得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華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劍法,看來於嵩山劍法也必熟悉。這五嶽派掌門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屬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見得。嵩山左掌門的劍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貴精不貴多,你就算於天下武功無所不會,通統都是三腳貓,又有甚麼用處?左掌門單是一路嵩山劍法,便能擊敗岳先生的五派劍法。」先一人道:「你又怎麼知道了,當真是大言不慚。」


那人怒道:「甚麼大言不慚?你有種,咱們便來賭五十兩銀子。」先一人道:「甚麼有種沒種?咱們賭一百兩。現銀交易,輸了賴的便是恆山派門下。」


那人道:「好,賭一百兩!甚麼恆山派門下?」先一人道:「那個賴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一口痰。


這時岳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沖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華山練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見她一劍刺到,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並非恆山派劍法,岳靈珊一怔,低聲道:「青梅如豆!」


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沖額間。令狐沖也是一呆,低聲道:「柳葉似眉。」


他二人於所拆的恆山劍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卻不是恆山劍法,而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沖靈劍法」。「沖」是令狐沖,「靈」是岳靈珊,是二人好玩而共同鑽研出來的劍術。令狐沖的天份比師妹高得多,不論做甚麼事都喜不拘成法,別創新意,這路劍法雖說是二人共創,十之八九卻是令狐沖想出來的。當時二人武功造詣尚淺,這路劍法中也並沒甚麼厲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無人處拆解,練得卻十分純熟。令狐沖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是突然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沖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岳靈珊隨手便是一招「雨後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已不知拆過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後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


這一接上手,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沖早已回到了昔日華山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岳靈珊心裡,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子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招,眼中所見,只是這個倜儻瀟灑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


令狐沖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才給父親打了記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鬱鬱不樂,容色也甚憔悴,現下終於高興起來了。唉,但願這套沖靈劍法有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岳靈珊口哼福建小調以來,只有此刻,小師妹對他才像從前這般相待,不由歡喜無限。


又拆了二十來招,岳靈珊長劍削向他左腿,令狐沖左足飛起,踢向她劍身。岳靈珊劍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沖長劍急攻她右腰,岳靈珊劍鋒斜轉,當的一聲,雙劍相交,劍尖震起。二人同時挺劍急刺向前,同時疾刺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


瞧雙劍去勢,誰都無法挽救,勢必要同歸於盡,旁觀群雄都忍不住驚叫。


卻聽得掙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竟在半空中抵住了,濺出星星火花,兩柄長劍彎成弧形,跟著二人雙手一推,雙掌相交,同時借力飄了開去。這一下變化誰都料想不到,這兩把長劍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中,會在半空中相遇而劍尖相抵,這等情景,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繫於一線之際碰到了。


殊不知雙劍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數千數萬次比劍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卻是練了數千數萬次要如此相碰,而終於練成了的。這招劍法必須二人同使,兩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須拿捏得分毫不錯,雙劍才會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間劍尖相抵,劍身彎成弧形。這劍法以之對付旁人,自無半分克敵制勝之效,在令狐沖與岳靈珊,卻是一件又艱難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練成招數之後,更進一步練得劍尖相碰,濺出火花。


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岳靈珊曾問,這一招該當叫作甚麼。


令狐沖道:「你說叫甚麼好?」岳靈珊笑道:「雙劍疾刺,簡直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於盡』罷?」令狐沖道:「同歸於盡,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岳靈珊陣道:「為甚麼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沖道:「我本來說是『你死我活』。」岳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夾不清,這一招誰都沒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沖拍手叫好。岳靈珊一想「同生共死」這四字太過親熱,一撤劍,掉頭便跑了。


旁觀群雄見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來,實是驚險無比,手中無不捏了把冷汗,連那一聲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與令狐沖拔劍動手,為了勸他重歸華山門下,也曾使過幾招「沖靈劍法」,但這一招卻沒使過。岳不群雖曾在暗中窺看二人練劍,得知沖靈劍法的招式,卻並未花下心血時間去練這招既無聊又無用的「同生共死」。因此連方證、沖虛、左冷禪等人見到這一招時,也都大吃一驚。盈盈心中的驚駭,更是不在話下。


只見他二人在半空中輕身飄開,俱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裹在一團和煦的春風之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華山創製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兇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字,又不如「劍舞」之妥貼,這「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娛。


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岳靈珊一驚,聽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聲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對。」長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美妙已極,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沖也聽見了,眼見岳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不容情,再不像適才使沖靈劍法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頭,想起自己被師父罰去思過崖面壁思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處一宵,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後,來崖上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競不容讓……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電閃而過,便在此時,岳靈珊長劍已撩到他胸前。令狐冷腦中混亂,左手中指彈出,掙的一聲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岳靈珊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直射上天。


令狐沖一指彈出,暗叫一聲「糟糕!」只見岳靈珊神色苦澀,似乎勉強要笑,卻哪裡笑得出來?當日令狐沖在思過崖上,便是以這麼一彈,將她寶愛的「碧水劍」彈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舊事重演。


這些日子來,他有時靜夜自思,早知所以彈去岳靈珊的長劍,其實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洶湧,難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豈知今日聽得林平之的冷笑之聲,眼見岳靈珊神態立變,自己又舊病復發。當日在思過崖上,他一指已能將岳靈珊手中長劍彈脫,此刻身上內力,與其時相去不可道里計,但見那長劍直衝上天,一時竟不落下。


他心念電轉:「我本要敗在小師妹手裡,哄得她歡喜。現下我卻彈去了她長劍,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難道我竟以這等卑鄙手段,去報答小師妹待我的情義?」一瞥之間,只見那長劍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當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恆山劍法!」似是竭力閃避,其實卻是將身子往劍尖湊將過去,噗的一聲響,長劍從他左肩後直插了進去。令狐沖向前一撲,長劍竟將他釘在地下。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兀無比,群雄發一聲喊,無不驚得呆了。


岳靈珊驚道:「你……大師哥……」只見一名虬髯漢子沖將上來,拔出長劍,抱起了令狐沖。令狐沖肩背上傷口中鮮血狂涌,恆山派十餘名女弟子圍了上去,競相取出傷藥,給他敷治。岳靈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過去想看。


劍光晃動,兩柄長劍攔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靈珊一怔,退了幾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岳不群縱聲長笑,朗聲說道:「珊兒,你以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力敗三派掌門,也算難得!」


岳靈珊長劍脫手,群雄明明見到是給令狐沖伸指彈落,但令狐沖為她長劍所傷,卻也是事實。這一招到底是否恆山劍法,誰也說不上來。他二人以沖靈劍法相鬥之時,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著頭腦,眼見這路劍法招數稚拙,全無用處,偏偏又舞得這生好看:最後這一招變生不測,誰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結局所震驚,這時聽岳不群稱讚女兒以三派劍法打敗三派掌門,想來岳靈珊這招長空落劍,定然也是恆山劍法了。雖然有人懷疑,覺得這與恆山劍法大異其趣,但無法說得出其來龍去脈,也不便公然與岳不群辯駁。


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只見劍身上血跡殷然。她心中評怦亂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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