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能在某些時間段都買過這樣的書：它價格便宜，用紙粗糙，切邊、排版沒什麼講究，脫字漏字，更別談圖文印刷模糊。除了翻印，還有冒用、偽造作者之名的書。直至某天，你發覺它就是盜版。當然，在當時已知它是盜版書的情況也是有的，而仍然購買的理由，多數情況無非是這本書低廉，能省一筆不少的錢。若是一本書絕版，二手書的溢價又令人望而卻步，此時也可能轉而淘本盜版書。
哪怕我們從未買過一本盜版書，父母、朋友或許也贈送過一些版權問題「說不清道不明」的圖書。
圍繞盜版書的社會階層、社會倫理等議題，是長期以來人們熱衷於談論的。當「買不起正版書」這個觀點出現時，有人為之辯護，假如沒有低廉的盜版書、列印書，就可能少讀一本書，有人絕然反駁，認為中文圖書的價格已算便宜，其成本都比不上為遊戲充卡、為主播打賞。各有各的說法，而其實有時這類爭議所界定的人群都未必是同一個。
總之，多年後，這些不光彩的、無正當性的購書經歷或許都被掃進我們個人記憶的垃圾堆了，在購書記憶中並沒有位置。
《功夫》（2004）劇照。
書評君的徵集，正是回收這段購書、讀書記憶。有人買了奇葩的書，剛看到「人死為鬼，鬼死為」，接著突然脫字了，有人收到心愛之人贈送的盜版之書，有人興高采烈地從大人手中拿過書，除了封面有字，翻開一片空白，也有人發現繼父幫買的《哈利·波特》是盜版，偷偷花錢買了正版書，但仍喜歡的是那本盜版書。盜版書無可奈何地成了我們閱讀記憶的一部分。這肯定不是什麼盜版書的功勞。一本書是由作者、編輯、校對、製圖、設計師和印廠工人等多個分工完成的，至於盜版書，侵害的既是版權也是他人工作，在價格上驅逐正版，最終傷害的是整個書籍市場，當然是毫無疑問需要抵制和打擊的。之所以盜版書能喚起一點讀書記憶，其實只不過是因為書是比較特殊的產品，它的許多意義原本就由閱讀者的人生經歷和人生階段構造。
話不多說，讓我們一睹他們的故事吧！
講述者｜「阿之」等
整理｜羅東
只有封面是正常的……
阿之：小學高年級時迷上了類似於《花季雨季》那樣的青春小說，後來在學校附近的書店買了好幾本。書的內容沒啥毛病，但書的封面都是漂亮的小姐姐（畫風有點類似於……現在的網紅主播），書名則是一股地攤言情小說的名字，比如《心動瞬間》之類的。其實當時有感覺那些不是正版書，但也不知道正版長啥樣，後來才發現原版內容來自於北京少年兒童出版社的「自畫青春」系列。
書評君：確有這個系列，大多是在1997年出版的。
「喬可考入重點中學，面對著的是理想、友誼與愛情間的抉擇；沈浪上了職高，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大飯店工作，但現實並不如他想像的那樣美妙……」（「自畫青春」系列之《火之晨》）
「夜似乎把一切都融化了，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夜色的潮水中了。嚴格的軍訓使累了一天的女孩子們沉沉地睡去，偶爾傳出一兩聲夢囈。」（「自畫青春」系列之《迷彩》）
以上，是摘取其中兩本的情節介紹，在字裡行間都可讀出具有年代感的青春描寫。如今「正青春」的書友們大約也有類似的困惑吧，關於理想的、愛情的。至於其書封畫風類似於「網紅主播」，搜了幾本，似乎也不像。
《發芽的心情》《靈魂出竅》，書封上有寫意式「發芽」、「出竅」畫像。
會不會是指下面這本？不過時間久遠，畫質模糊不清。有點像過去電視年代的法治類節目。
1999年《花瓣背後》書封。
我才是貔貅：那我家就太多了。
書評君：好吧，但眼見為實！
大夢初醒郭芙蓉：十多年前收到過一本書，真的真的很喜歡，一直也沒發現有什麼問題，直到最近想在多抓魚上出售時掃了一下碼，才發現是盜版書。書是盜版的，但過去十多年我對它的喜愛卻是貨真價實的。
書評君：既然很喜歡，又保存了十餘年，現在卻要拋棄，所以你對它的「喜歡」……有沒有可能是多抓魚出錯了？
報社人胡波特：小時候讀過一些我不確定是不是「盜版」的書，但就像我始終不願承認買過的第一張JAY的專輯是盜版，即便它刻有20首歌。印象里那些書的內容是有趣的，好像也就還不錯。
書評君：小孩子「不分真假」。
偷偷吃宵夜：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哈利·波特。小學五年級的一天，我繼父聽說「哈六」中文版上線了，一大早就去買了一本，趁下課的時候從柵欄空隙里遞給我。第一時間拿到自己最喜歡的小說，別提多開心了，上課也上不安穩，老偷偷摸摸瞄桌倉。晚上一回家，就躲在被窩裡看。這本「哈六」和其他五本「hp」（指哈利·波特）一起搬了好幾次家，每次都整整齊齊放在新的書架上。長大一點後，我才發現那本「哈六」其實是盜版的，翻譯和紙張都有問題，但是小時候也沒發現。我沒跟繼父說，只偷偷從網上買了一本一印「哈六」，和那本盜版的放在一起。雖然正版的更好看、更精緻，可是盜版的那本才承載了我的童年。
書評君：假如他得知買的是盜版，多半會自責，但若是他看到你多年後的回憶和想法，肯定也會感到欣慰吧。我們或許都會猜到，定然有某個故事是盜版也承載了我們某段難忘的經歷，不過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段購書記憶。他人真好，你人也真好。謝謝你的故事。
逢青：《哈利·波特與混血親王子》，那印的是一本網絡小說，還只有三分之一，家裡有了電腦後總算找到了盜版原著，一口氣看完所有。
書評君：剛想說「所以你其實最終也沒買一本正版的」，結果發現你不是指用電腦搜索電子版，而是網購？
星晴一直會心晴：好多盜版書，小時候的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還有好多好多，不過都被翻了好多好多遍，現在過了二十幾年了，書都有了鏽跡。
書評君：小時候的童話書，多是爸媽買的。他們可能無法分辨正版與盜版，只求能實惠地給孩子買幾本書（有多少人能不考慮價格呢？）。這些書由此也構成我們長大後的記憶。曾經看到一篇文章，告訴家長買盜版書會給孩子帶來哪些危害，它總結了多種病症，包括對身體的危害。不知是不是作者認為，唯有如此病毒化的描述才可能阻擋家長買盜版書？相比之下，製造盜版書的卻沒有受到同等指責。或許是「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這句對市場的某種誤讀，讓人習慣性地加重怪罪買書的家長？
影視劇中的盜版書售賣場景。圖為電視劇《天才基本法》（2022）劇照。
潔潔姐姐：沒太多印象了，只記得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的一本盜版書真的質量很差……封面還是模糊的。
書評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譯林出版社和北京聯合出版公司等幾家出版社都曾出版過榮格這本，不過最近的同名版本好像也是2014年的了。不知有沒有其他譯本，期待其他書友補充。目前能買到的是電子書和二手書。盜版書在這個時候順勢出現，也是可想像的。但又需要，又想要讀紙質書，怎麼辦呢？唉。再版才是辦法吧。
小辛：小學生地攤活動上，一塊錢給我家小可愛買了本畫工精良的二手《不一樣的卡梅拉》，孩子看得很得勁。在某名網站一百塊買的卡梅拉，整整小了一號不說，字跡模糊，紙質單薄得巧奪天工，孩子依然很得勁。我不得勁了。
書評君：其實地攤才不乏經濟實惠好書的。我在擺地攤的老爺爺那花兩塊錢買到絕版的網格本《十日談》。他也收書。後來，送過他幾本書拿去賣，猜測也會十分便宜。
凍手寫大師：因為我爸爸是在縣城裡賣二手書的，他經常去書友那裡收書，收到的書很多是圖書館裡淘汰的書，除此之外也遇到過盜版書混入其中。有次我爸丟給我一本賈樟柯的《小武》，讓我作草稿本，結果一翻開，原來全是大白紙！只有封面是正常的……
書評君：或許是個文創。
她贈我這本《百年孤獨》
Rick：讀初二的時候，愛上了看武俠小說。我和同桌都是女生，我倆都喜歡看書，看書速度也一樣，經常兩人合看一本書，還能交流心得。那時候沒有錢買書，我們倆特別愛到處借書。一次她神秘兮兮地說偷了表哥的武俠小說，我都忘了名字，就記得作者署名是古龍。然後我們在美術課上自習的時候一起看的，結果……那是一本黃色武俠！我們還是一起看完了，看的過程中我倆都是臉緋紅，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我當時以為古龍小說的內容就是這種類型，覺得不該對文學有質疑。那本書以後，我和同桌就沒有一起看過書了，這本書某種意義上算是我的性啟蒙。
書評君：看了三遍，確定你跑題了！
《與瑪格麗特的午後》（La tête en friche，2010）劇照。
弓長富貴：多年以後，站在退休前的最後一次手術的手術台前，我準會回想起2016年夏天還在讀醫學院的我收到那一份來自遙遠戀人禮物的隱約下午。她知道我喜歡加西亞的《百年孤獨》，又聽我曾開玩笑說高中同學生日收到的禮物是N本《百年孤獨》，遂提前網上訂下古早版本的《百年孤獨》。
那時候新疆街還很破落，下水道仿佛是日據時期的貨色，夏天如果趕上大雨，路面上恨不得積水趕上半米深。而遙遠的戀人下了解剖課後向我走來，我們站在基礎樓側面的高台上，看著樓頂縫隙里長滿了雜草，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像是用沙子糊上去一層的黃色。遠處的馬路，對面就是醫大一院，紅色的正楷在下午的陽光里閃著金光，甚是好看。醫院邊上是樹與湖，醫院上面是雲，頓時覺得天高地迥，宇宙無窮，這兒沒人知道，無人來訪，情緒也無處可逃。
我們在陽光下相擁，她贈我這本《百年孤獨》。因多年後這本書才在國內得到授權出版，所以這本一定是來自86年的盜版。我很喜歡，還有姑娘的唇印，一縷發梢，還有初次寄予我的明信片，和過去所有的所有，夾在書的內頁贈我。這就是這本書的來歷，而所謂浪漫，就是沒有後來。
「她贈我這本《百年孤獨》。」（講述者弓長富貴供圖）
書評君：2011年范曄譯本（新經典文化版）出版上市時，腰封上那句「中文版全球首次正式授權」極其醒目。此後再版仍保有這句話。既宣告這為正版授權，也在訴說拿下版權的不易。以此為界，從你說的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各種《百年孤獨》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侵權問題。你記憶中的「她」，似乎是在中文版正式授權以後為你購買的書，其實並沒有「多年以後才正式授權出版」的時間差。對不起，跑偏了。青春、愛情，哪個人能不為之動心呢，可嘆偏有人與人的合合離離。被你的回憶打動。你一定是個好醫生。祝福你，也祝福「她」！
尾巴很大的海狗：盜版書沒怎麼買過，但記得以前的租書店裡，有特別多四合一的盜版漫畫。一個星期就能補完一部長篇。
書評君：你這麼一提才恍然想起，租書店也成為一段歷史了。
風中奇緣：小學時見過報刊亭和小書店裡，賣過大32開本的日漫盜版書，四頁拼一頁，很厚幾大本。
書評君：哈，你也提到盜版漫畫。
《馬大帥2》（2005）劇照。
凡人摸象：初中時（2002年—2005年）在縣城讀書，一個日常娛樂活動是中午去小書店租書。那正是郭敬明流行的年代，所以書店裡的網絡玄幻小說，便統一寫的是「郭敬明著」。
書評君：作為同齡人，我在2004年的家鄉小鎮地攤上還見過「郭敬明全集」，誤以為這個人是老先生，哪有年紀輕輕就出「全集」的？
momo：在大卡車上買的盜版書，是改寫西遊記，看裡面內容應該是2003年2004年寫的（多次提到「非典」），內容和西遊記原著完全沒有關係。印象深刻的橋段是說孫悟空是觀音坐在石頭上「捂」出來的。我一度信以為真（當時才小學二年級，沒看過原著）。
書評君：當年以《西遊記後傳之「非典」》為題的作文似乎有不少。如設想沙僧為副將，悟空帶上攻無不克的金箍棒，穿上唐僧縫製的防彈衣，「去消滅『非典』這個病魔」。不過沒有想到，也有專著出版。
斯文：2013年買一套《繆鉞全集》，來自孔夫子舊書網，賣家一口咬定是正版，收貨後發現是盜版，自費郵款後退回。準備在孔夫子投訴，後來也沒有做。現在孔夫子舊書網有古籍列印本銷售，定價不低，本人以為仍然是盜版書，應該禁止出售。
某本《繆鉞全集》書封局部。（講述者斯文供圖）
書評君：幸好還可退回。此處@孔夫子舊書網。
「人死為鬼，鬼死為__」
Sok：高中時傳說中的學校圖書館根本不對學生開放（此處控訴資源短缺和不公），平時看課外書基本靠同學互借，後來發現還可以從學校門口的書攤買，平時很難見到的大部頭，一本只要幾塊錢。我買過一些世界名著，也買過唐詩宋詞，印象最深的是《悲慘世界》，封面大概是鐵青色的（豆瓣上沒找到這個封面），沒有插圖，字又小又密，厚厚的上下兩冊，好像總共不到10元。
我耐著性子讀完了，心想一定是那個年代的作家和讀者都比較空閒，所以能習慣那麼大篇幅的環境和背景描寫（比如巴黎下水道），對於基督教在書中的意義以及冉阿讓的自我救贖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只覺得芳汀和冉阿讓都好慘（所以自我告誡作為女孩子千萬不能一不小心踏上芳汀的路，以及苔絲以及愛瑪……以及……以及……），幸好珂賽特跟馬呂斯兩個年輕人過上了看似有希望的生活……馬呂斯在窮困潦倒時的生活方式大大吸引了我：大概是一塊牛肉吃完肉喝湯，能撐好幾天的樣子。直到我自己畢業之後，每個月數著一點點工資過活，我還能想到窮困潦倒時的馬呂斯，錢快見底時我反倒會有一種輕快感覺（也可能是自我回憶加了濾鏡吧）。客觀上講，窮困限制了我的生活和選擇，但是想到很多年輕人都經歷過這樣的生活，我就不覺得有多苦了……
書評君：內蒙古文化出版社出版過《悲慘世界》，封面接近鐵青色，也是上下兩冊，不知你那個時候買的會不會是這個版本。當然經典小說，尤其是進入公版期的經典小說，其譯本十分多，分不清是哪個版本。這麼多年過去了，它對你還有如此多的啟發，還能不斷令你感嘆，可見這本書對你的影響之大。有這等閱讀記憶，大概也是不容易的吧。另插個題外話，法國的作者們，似乎都習慣於大段描寫，各種繞來繞去的寫法也常有。即便是哲學和社會科學，也是如此。
桑小中：小學的時候買過阿衰全集，正版的是一本長長的書，盜版是比字典還要厚的大本子，那本書有些都印得不清楚，但每次拿出來就像寶貝一樣，很幸福。找了一下圖片，都是一些搞笑漫畫的所謂合集。
搞笑漫畫。（講述者桑小中供圖）
書評君：「阿衰全集」的印刷似乎還挺好呀。有時在胡思亂想一個問題，如果一本盜版書印刷裝幀都不差，它和正版的價格差是不是會擠掉正版書價格的某些「水分」？再一琢磨，這個想法的確有問題。因為這未算入出版方在編輯、編排設計和審校等多方面的工作，是不公平的。所以，其實即便單從紙張印刷成本來說，盜版書也不可能探到真實的成本底線。
余鷓鴣：小時候買過一本《聊齋志異》，用的是灰撲撲的糙紙，厚墩墩一大本。偶爾有脫字，方框都沒有，直接空格，比如一句，「人死為鬼，鬼死為 。鬼之畏 ，猶人之畏鬼也」，好奇到抓耳撓腮。奇妙的是，行文中不時出現一段講哲學的東西，唯物主義、唯心主義什麼的，於是陰森的世界突然被正道的光照亮；最妙的是，把哲學刪掉，前後相綴，一字不少，所以我還挺喜歡那本書的。
書評君：「人死為鬼，鬼死為」此處突然空格，莫名地瘮人，隱約之中，這也仿佛是個提問。人死為鬼，鬼死為什麼？古人云，為「聻」——盜版翻印的字庫可能缺了這個非常用字。現代版俗話說，為「死鬼」。這可能也是你說的奇妙。顯然，奇妙的絕不是你這本有脫字的書，是古人，也是你。
徵集整理/羅東
編輯/羅東
校對/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