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這部三級片我們不能上映

第十放映室 發佈 2024-03-26T08:15:50.174000+00:00

大名鼎鼎的《毒舌律師》,想必感興趣的影迷都已經在大銀幕看過了。作為香港地區影史首部票房破億的華語電影,《毒舌律師》基本已經鎖定本年度港片第一爆款。

大名鼎鼎的《毒舌律師》,想必感興趣的影迷都已經在大銀幕看過了。

作為香港地區影史首部票房破億的華語電影,《毒舌律師》基本已經鎖定本年度港片第一爆款。但是該片在內地的票房表現非常一般,連破億都困難。

原因當然有很多方面,不過最直接的因素還是來自電影本身。

直給犯罪證據,反派強行降智,法庭辯論過於兒戲……片子硬傷不少,卻做對了一件事——

正面回應社會情緒。

雖然許多觀眾都指出律師不可能像電影中那樣在法庭上大談社會公義,但辯方律師(黃子華 飾)的庭辯台詞卻依舊狠狠擊中了近年來被大環境裹挾的普通人。

一句 Everything is wrong,仿佛替所有心照不宣的觀眾泄了憤。


所以,《毒舌律師》是一則童話,一針暫時逃脫現實生活的安慰劑。由於影片本身比較簡單,大多數可闡釋的空間都在電影之外,最後我們沒寫關於它的影評。

不過巧了,也是在上周,內地影迷們終於等來另一部高口碑律政題材港片《正義迴廊》


這部電影改編自2013年香港一宗真實的弒親碎屍案。

影片中,張顯宗在出租房內殺害自己的雙親,隨後分屍並拋屍。東窗事發後,張顯宗被指控謀殺,交代同伴唐文奇也有份參與,由此開啟了一場唇槍舌辯的法庭審訊,兩位被告及其辯護律師、檢控官、陪審團、證人、警方、媒體的多方角力也就此展開。

還有更巧的事(雖然這麼說並不好),就在上周,香港又爆出一宗碎屍案。年僅28歲的名媛蔡天鳳被前夫一家殘忍殺害並分屍,港媒爆出了許多令人不忍卒讀的細節。而這起兇案的誘因竟和大角咀碎屍案有所重疊,都與房產糾紛有關。

現實與藝術以最殘酷的方式意外重疊了。

加上《正義迴廊》的幾位主演都比較面生(扮演被告的兩位演員均為舞台劇演員),一些血腥場景較為還原(因此被判定為「三級片」),而且電影還向觀眾細緻展現了香港法庭審訊的一整套程序,從如何選擇陪審員,到律師、證人、專家、被告輪番上場,再到陪審團討論,中途穿插著媒體報導,直到公布結果,看完這些,一時還真讓人恍惚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到底在哪。


有些人把戲當真事看,有些人把真事當戲看。

甚至連這種隱秘的公眾情緒,《正義迴廊》都通過陪審員之口略有涉及。

這讓《正義迴廊》比《毒舌律師》多出不少闡釋空間,所以今天我們想要聊一聊這部電影。

之所以先把它和《毒舌律師》作比較,是因為通過這種同時期同題材的橫向維度,我們更容易找出今時今日香港現實題材作品共同關注的痛點何在。

在《毒舌律師》中,「階級矛盾」過於顯眼,幾乎是本片成功的絕殺武器。

片中,黃子華飾演的林涼水激憤地喊出「法律面前,窮人死緊(死定)(內地的字幕被改成了「法律面前三六九等」),那一刻,觀眾的情緒顯然膨脹至頂點,而後主角說出「今天,公義就坐在這裡」,庶民階層終於在電影中得到了一次徹底的精神勝利。

階級敘事在《毒舌律師》中是簡單而奏效的。

電影將片中主要人物分別劃入不同階層。辯護律師林涼水是為民請命的「包青天」,鍾家是蔑視法律、隻手遮天的邪惡資本家,受害者曾潔兒蒙冤前雖然生活富足,但為了凸顯她的弱勢,影片為她添加了平民出身,並著重刻畫她淪為富人玩物的卑微,鍾家僱傭的律師團體則是依附權貴、欺下瞞上的中產代表。

就這樣,影片建立了一個「平民VS資本」的二元對立式階層結構

鍾家這樣一個資本集團成為全片的萬惡之源,也被本片解釋為導致社會不公正的象徵。根據影片的邏輯,打敗了他們,也就重新匡正了社會公義。


黃子華反覆強調,正是由於制度兜底,鍾家這樣的權貴才得以被制裁。

當然,當我們復盤整個案件,會發現真正讓鍾家伏法的,是信奉個人英雄主義的律師,不靠譜的警方,以及因為編劇偷懶而顯得「心慈手軟」的富人。

因此,用這種勝利來證明制度的牢固,說服力十分有限。

而在《正義迴廊》裡,我們同樣能夠看出階級敘事的影子。只不過,它極其含蓄地隱藏在回溯案情的蒙太奇和庭審現場的細枝末節中,並不像《毒舌律師》裡那樣具有煽動性,現實意義卻更加強烈。

首先,第一被告張顯宗和第二被告唐文奇結為朋友的過程意味深長。

影片對於張顯宗的形象刻畫是逐漸深入的。隨著更多的信息被曝光,張顯宗的人物畫像漸漸明朗,觀眾才發現他出生於一個典型的中產家庭,家裡有兩套房產,小時候可以學習鋼琴,長大後父母還能供他去澳洲留學。


他本人則能夠說一口流利的英文,智商中上,如果不是炒股失敗,也是一位擁有半套產權的業主,父母還能替他還債,這在香港已經十分難得。

相比之下,第二被告唐文奇的出身更加底層。

他家境普通,聽不懂英文,學歷一般,之前做會計,自殺被救下後智力受損,只能做保安之類的工作,後來出了工傷,連保安的工作也丟了,而後一直處於待業狀態。

原本處於兩個階層空間的人,因為一次不公平的內定招聘成為朋友。

這次相遇並不是一拍即合。張顯宗處處顯露受過優質高等教育的過往,但又因自己落魄的現狀而對唐文奇多了一絲體諒。

真正讓二人結盟的是兩個插曲:一是講普通話的應聘者插隊,暗示兩人面試失敗,二是一則流行於香港上世紀80年代的花生廣告,兩人脫口而出,仿佛對暗號般確認了彼此。


這個橋段被放在了影片後半段。即便全片有一大半的篇幅都試圖將這起案件引向「羅生門」,即兩位被告各執一詞,不同的版本裡細節往往背道而馳,但這一片段卻沒有第二個版本,可見其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

《毒舌律師》中曾潔兒蒙冤,是最為經典也最為樸素的的「富人作惡,窮人替罪」,富人又被設置為打一通電話就能操縱全香港的全知全能型反派,至於特權如何在社會系統內運作,則完全空白。單就案件本身而言,實在難以引申至更廣闊的的社會層面。

而《正義迴廊》則填補了這層空白。

特權並不僅僅只與財富掛鈎,隨著時代變化,它有了更多分身,其表現形式也從殺人放火滲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看似有保障的中產稍有不慎,亦會被打回原形,跌入底層地獄,脫身不得。向上的飛升艱難無比,向下的折墮卻比想像中容易太多,你只需要做對一件事,即把所有的積蓄投入股票市場裡。

中產階層和底層貧民之間,似乎只隔了一層窗戶紙。

鎖定了「外部敵人」後,兩個社會邊緣人共唱一首象徵著香港經濟黃金時期的廣告歌,開始編織一個通過底層互害來挽回尊嚴的自由夢,頗有社會寓言的意味。

除此之外,階級敘事還隱藏在法庭戲中。

檢控官與兩位被告的辯護律師同屬於律政精英階層。這裡補充一個知識點,在香港,律師按照執業特點可簡要分為兩類,分別是大律師和事務律師。事務律師提供一般的法律服務,不能出庭,而大律師則可以有權進行訴訟和庭辯。大律師若執業超過10年且表現優異,則可申請成為資深大律師。

所以,《正義迴廊》律師席上的三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庭審剛開場,檢控官的優越感就展露無遺。他不由自主用英文發言,稱陪審員為「一班豬仔」,商量去哪裡吃飯時不小心將「升降機」講成「直升機」。


而兩位辯護律師的閒談則暗示接下這單看似板上釘釘的案子是「無利不起早」。

這裡又出現了一個與《毒舌律師》背道而馳的設定。

《毒舌》裡出現的兩位律師和一位檢控官分別代表三種立場,三人為自己的立場而戰,堅持中立原則的檢控官最後倒戈,加入主角陣營。

所以,大團圓結局並不是因為制度戰勝了私人意志,而是恰恰相反。

但在《正義迴廊》裡,大律師自身的立場並不重要,台上針鋒相對,台下談笑風生才是常態。

他們的工作與其說是尋找真相,倒不如說是令陪審團相信他們的話。

《毒舌律師》裡,反派的律師主腦在法庭上堂而皇之地講出「真相不重要」,結果被林涼水一通批駁。


然而在《正義迴廊》裡,每位律師都對所謂的「真相」諱莫如深。

他們心知肚明,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會影響陪審員的判斷。所以即便是說真話,也要有所取捨。

比如,關於唐文奇究竟是怎樣的人,同一個女友講同一件事,思考和提問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結果可能截然相反。檢控官和兩位辯方律師則會根據各自代表的立場進行提問,將眾說紛紜的「羅生門」景象呈現給陪審員,如何判別真偽是陪審員的任務,而控辯雙方律師則完成了自己的義務。

嚴格按照這套程序執行下來,控辯律師已經最大程度地摒除了私人意志,實現了所謂的「程序正義」。

這種「正義」顯然與林涼水秉持的「正義」截然不同。

後者堅信「天有眼」,而「天」指的是他自己這個機械降神的「林青天」。前者則是真正將希望依託於制度的公平公正,因此要極力排除個人意志對司法程序的干擾。

正因如此,庭審現場更像是一場表演

控辯律師都曾說出類似「好戲開場」的台詞,再次暗示,法庭搭台,律師唱戲,演員執行的並非個人意志,而是司法程序之意志。


堅持「程序正義」的精英階層在法庭上的公事公辦,以及他們在法庭外的「各懷鬼胎」——片中暗示唐文奇的辯護律師游嘉莉借本次訴訟進一步提升自己社會名譽——使本片的階級敘事更加符合現實社會的運行邏輯,但「真相」和「絕對正義」也就更加難以追尋,更無法達到《毒舌律師》那樣快意恩仇的爽感。

弔詭之處在於,看似嚴格遵循了程序正義的《正義迴廊》,處處暗示另一個真兇,也就是唐文奇,因為沒有找到完整的證據鏈而被放過。

而唯一直接可以指控唐文奇謀殺的口供,由於警方的非法逼供不得不作廢,沒有遵守程序的警方還因此被嚴厲警告。

這就是其中一個陪審員在討論時說出的價值觀——「冤獄是比放過一個有罪的人更為不公義」。

然而有意思的是,雖然法庭的最終判決(張顯宗謀殺罪成立,唐文奇當庭釋放)與這位陪審員所表達的價值觀高度一致。

但這位年輕的陪審員在影片一開頭就表明立場——

他根本不相信香港的司法制度。


這種相互矛盾的地方在《正義迴廊》裡比比皆是。不僅是「程序正義導向結果正義」值得懷疑,連程序正義本身是否真的能夠完全摒除個人意志的影響,影片也在不斷左右手互博。

對這個問題的質疑,主要體現在陪審團的討論戲份中。

九位陪審員同樣來自不同階層和不同年齡段。其中,兩位年輕人顯然更推崇獨立思考和理性判斷,他們不斷與主觀情緒濃厚的中年陪審員展開辯論。

面對崇尚個人奮鬥的保守派,他們質問結構性不公對人的影響;


面對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心態,他們提醒對方應盡的公民義務。

他們不斷強調理性思考在陪審團裁決案件中的核心地位。但是,這裡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在證據有限的情況下,即便陪審團中的每一個人貢獻出了他們平生最多的理性,也未必能夠得到「真相」,或者換個詞,得到「結果正義」,即令每一種罪行得到相應的懲罰。


此時,陪審團面臨的困境,與社會中的中下層群體面臨的結構性陷阱有某種內在的聯繫。蛋糕越來越小,分配機制又毫無公平可言,此時依舊強調個人奮鬥,還公平嗎?

最後,所有矛盾集中在九位陪審員的身上。他們有且僅有的理性,是制度對人性最高的信任和褒獎,但這理性又是那麼脆弱而無助。

就像最後那個做過老師的陪審員所說,直覺告訴她,唐文奇有問題,但法庭有他的規矩。她最終遵守了制度,這是她自認為「理性」的選擇。


但我們也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一個遵循既定規則的決定,和一個憑直覺做出的判斷,後者經常被證明是更接近真相的。

說到底,在真相不可知的情況下,個人意志和制度規則之間的辯證關係正如影片中展示的那樣曖昧。

《正義迴廊》如此處理,恐怕還是希望展現追求絕對正義之艱難,至少,比《毒舌律師》裡的平冤昭雪難得多。


個人認為,《正義迴廊》的魅力就在於不預設立場的思辨之美。儘管片中的思辨往往是淺嘗輒止,涉面廣但缺乏深度,然而光是不預設立場、不煽動情緒這一點,對一個新人導演來說已經彌足珍貴。

看《正義迴廊》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濁水漂流》。這兩部電影的導演都是香港電影界的後起之秀,類似的社會題材,相近的克制風格,手術刀般精準冷靜的觀察視角,這些新導演的相同點也許並不是巧合。

激烈的社會矛盾總是會催生出一批優秀的觀察者。港片的現實主義創作後生可畏,且以目前的條件來看,其水平在華語電影範疇內依舊可以領跑。

《毒舌律師》在香港創造了破億的票房奇蹟,《正義迴廊》則收穫了四千多萬的票房(香港地區)。

看似是一個「真實」不敵「煽情」的結果。好像對票房來說,「真相」也沒那麼重要,抒發主觀感情才是第一要義。

不過《正義迴廊》的成本只有區區一千萬,其中還有監製翁子光的買房錢。四千萬的收益對本片創作者來說已經算大獲成功。至少,翁子光離在香港擁有一套自己的「納米樓」這個夢想越來越近了。

這不禁讓人想到《正義迴廊》裡,某個陪審團在眾人投票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重要是對得起自己。


《正義迴廊》裡出現了幾個年輕人的形象,都頗為正面。除了兩個陪審員外,還有一個不滿領導暴力執法轉而去做社工的前警察小哥,以及被上司脅迫採訪疑犯因此干擾到司法程序,但最終選擇離職做自媒體的女記者。

這些年輕人是這條迂迴而陰暗的「正義迴廊」里微弱的光。

誠然,程序正義無法確保結果正義,由人創造的制度也不可能完全剔除人的主觀意志,大結構下的個體能做的事情極其有限。

但是,在「絕對正義」實現之前,人的有限的理性和據此建立起來的制度大廈,既是無奈之舉,也依舊是解題要義。

雖然,「最終要對得起自己」本身是一句非常唯心且感性的自我安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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