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少能在公共場合，一個54歲的中年男人臉上，見過這樣可愛的表情了。
被大家肯定嚇到的拘謹。
站起來後，享受掌聲太久，像個小孩一樣皺著臉哭，略帶羞赧地用腳在地上畫圈圈。
這是在他去年新片威尼斯首映的現場，電影結束後，所有人都起立為他送去掌聲。
後來，新片助他拿下了第29屆美國演員工會獎最佳男演員——這個獎堪稱奧斯卡前站。
這回，他成功到達下一站，從業32年來第一次站上的最高台，奧斯卡影帝。
布蘭登·費舍（Brendan Fraser）。
這個有點可愛的小胖子，人生際遇也算坎坷。少年成名，迅速失意，中年沉溺，絕地反擊。
而這一過程，幾乎都能在大銀幕里找到印證。
年紀越大，越珍惜每一次被振奮的機會。
嗯，因為他，再信一次。
鯨魚未變，待時則吉。
01
可能90後或者更確切點，95後，對這個名字會有點陌生。
但一亮照片，一定都有印象。
對，《森林泰山》那個應秀盡秀的肌肉帥男。
布蘭登有多帥？
21歲到洛杉磯找戲拍，第一部戲，在大帥哥瑞凡·菲尼克斯主演的《春色一籮筐》中跑龍套。
演完被業界發掘，第二部片就當主角。
陽光，周正，鮮嫩。
1991年上映，首次主演的《急凍原始人》沒什麼火花，同年主演的另一部電影《校園風雲》一出，火了。
倒不是這部電影質量多好，票房也才1400多萬，表現平平。
火是因為臉。
在這部電影中，你能看到初出茅廬的馬特·達蒙、本·阿弗萊克、克里斯·奧唐納，這些後來的好萊塢准一線，片中都是布蘭登的配角。
因為這部戲，呆蒙被經紀人發現簽下
這部片之後，他在好萊塢從此有了姓名。
接著，1997年主演的那部改編自動畫的喜劇片《森林泰山》，讓他全方位出圈。
說是賣肉不誇張，他飾演的喬治是個在叢林長大的笨蛋帥哥，不愛穿衣服的癖好讓多少人大飽眼福。
這部片最終以10.5億美元位居年度票房第10。
大火之後，布蘭登團隊選片思路很清晰——小眾文藝，沖獎項。
1998年《眾神與野獸》，木訥園丁和年邁名導的美妙畸戀，和「甘道夫」伊恩·麥克萊恩搭檔，後者憑藉這部片首次沖奧，止步入圍。
2004年聚焦種族歧視，打敗當年大熱《斷背山》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撞車》。
喜劇動作，得流量。
十年間，參演《木乃伊》系列（木乃伊、木乃伊歸來、木乃伊3：龍帝之墓），以及2008年的《地心歷險記》。
這時的布蘭登，烈火烹油，是好萊塢炙手可熱的動作巨星，名氣已有，彼時唯一失色的，就是演技。
就在大家以為他要繼續攀升時，布蘭登卻漸漸淡出。
他有戲演，但不再是主角，片約也越來越少。
配角和龍套是家常便飯，甚至他還一度淪為給動畫片裡戲份少得可憐的配角配音。
再次出現在閃光燈下時，已是失意和疲憊。
02
我們是什麼時候注意到布蘭登消失了很久呢？
7年前，一次為了宣傳一部男n的劇集，他接受了媒體採訪。
那時是新劇《信任》將要上線，他為了配合宣傳，接受採訪。（這部片甚至連預告裡都沒他）
他有點生疏、拘謹，眼底還有些陰鬱。
他剛剛失去了母親。
布蘭登，就這樣以「破碎」狀態回到大眾面前。他真誠到連恐懼、悲傷都不加掩飾的舉動，在社交網站引起巨大的關注。
於是我們意識到，他原來早就不是那個開朗的陽光傻小子了。
身形的變化，只是最直觀的。
聲音也不再如往常洪亮，而是多了點電音效果的顫音。
布蘭登消失的這十年，也失去了健康。
從《森林泰山》開始，布蘭登不用替身，所有動作戲都親身上陣。
沒有武術基礎、做事又實誠，動作明星布蘭登收穫的除了名氣，還有滿身傷痛。
被放在火上烤、撞牆、從高空跳進坑裡、各種打與被打戲份，布蘭登從30歲到40演了10年，2008年演完《木乃伊3》他終於撐不住。
（插一句，《木乃伊3》裡布蘭登·費舍剛好也和這一屆奧斯卡影后楊紫瓊有合作）
躺著的就是布蘭登
此後7年，他最常出現的地方不是片場，而是醫院。
2012年一場颶風，他在家中的院子被一棵樹砸中後背。
這7年裡，他不斷用手術來修復身體：膝關節、椎板切除……連喉結都動過刀，所以聲音聽起來跟原來不同了。
多數情況下連走路都困難的布蘭登，片約越來越少。
在接到《鯨》之前，他在美劇《信任》中演小角色，在《末日巡邏隊》中演幾乎沒有露臉機會的機甲人。
除了名利、健康，這十年裡，他還失去了婚姻。
他和妻子阿芙頓·史密斯在進圈時相識，大火時戀愛結婚，育有三個孩子。
2007年，妻子突然提出離婚，15年婚姻緣盡。
財產分割後，布蘭登每年要支付前妻90萬美元贍養費，離婚、事業走下坡、病痛纏身，布蘭登陷入泥潭。
到2013年，工作銳減的布蘭登實在付不出每年90萬美元的贍養費，與前妻鬧上法院，當時他請求降到60萬美元，但前妻認為他隱瞞財產，雙方一度鬧僵。法院最終支持布蘭登的訴求，10年期的贍養費最終到2018年付完。
婚姻、健康、事業全線下滑。
就在大家以為他沒法更糟，2018年布蘭登說出一件藏了15年的隱秘心結。
2003年金球午宴上，他被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金球獎主辦方）前主席的菲利普·伯克性騷擾。
他的左手伸到我的屁股周圍，抓住我的屁股肉，他的一根手指觸到了我的XX，他開始移動它，我覺得不舒服，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我感覺喉嚨里有個球堵著，我以為我要哭了。
我當時又慌又怕，想盡辦法脫身，但感到很噁心，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差點哭出來。
就像有人朝我潑了一盆沒有顏色的油漆。
那件事後，我開始抑鬱，感覺都是我活該。
我埋怨自己，覺得都是我的錯。
那個夏天后，這種感覺一直沒有停過，我開始想當隱士。協會的沉默，更是令人難受。
——摘自《GQ》雜誌專訪
他匆忙離開宴會，讓經紀人寫郵件要求對方私底下道歉，但對方始終拒絕。
2018年爆出後，對方才發出一紙輕飄飄的聲明。
布蘭登從此與金球獎結怨。幾乎不再出席金球獎，去年憑《鯨》獲得金球獎最佳男主提名，他也拒絕參加。
03
布蘭登，給肉叔的感覺，有點像內娛的曉明。
為人憨厚，待人真誠。
最負盛名時，願意提攜後輩。
《木乃伊歸來》裡巨石強森的角色，他主動幫忙爭取，彼時後者剛轉行，並無名氣。要不是巨石強森主動說，誰也不知道。
比布蘭登小几歲的萊昂納多，1993年的電影《不一樣的天空》內部試映，布蘭登也在現場，當時看完，就大聲表達自己對這個小弟弟表演的喜歡。
小李子說，當時全場沒把他當小孩子看待的，只有布蘭登一人。
最近《Variety》演員對談，他和1994年合作過《搖滾總動員》的亞當·桑德勒聊起當年趣事，甚至連當年客串演出的演員名字都還記得。
油管上有布蘭登講述自己從影以來經典電影拍攝故事的視頻。
講《森林泰山》，他聊的重點是片中穿動物裝扮猩猩等動物的演員們有多厲害，他記得他們的名字，甚至連裡面大象叫啥他都記得。
聊《鯨》，他不提自己做了多少功課、用了什麼技巧，反而夸幫他實現600磅男主形象的化妝師、特效師，講導演有多好，對手演員有多好。
《鯨》裡的假體每天要花四個小時妝造……
那則視頻下面有網友留言：明明是布蘭登自己的專訪，他全程都在誇別人。
當然，殘酷的是，如果沒有這次成功，好萊塢也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可憐的老實人。
工會獎的頒獎舞台上，他接過獎盃，幾句調侃後，認真表達感謝。
最後，向同行，哽咽著說了這麼一番話。
相信我，如果你留在這裡（演藝界），把一隻腳往另一隻腳前面挪，邁開步，你會到達你需要去的地方，勇敢點。
這次奧斯卡影帝，獲獎感言裡，他也說了這麼一句，如果不是因為走出來，我無法感激那段時光。
多虧，他遇到了《鯨》。
04
2020年1月，達倫·阿倫諾夫斯基給了布蘭登電話，跟他聊了下自己在籌備的電影《鯨》。
改編自話劇，男主角是個獨居單身漢，有過一段婚姻，有一個還在讀高二的女兒，失聯8年。
他從不出門，活動範圍幾乎大部分時候都是沙發，靠線上教授寫作為生，當然，只是聲音，他從不出鏡。
因為他的身體重272公斤（特效化妝），胖到甚至都沒法自己站立，胖到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出現了心衰症狀，護工的原話是，隨時可能掛掉。
當然，沒有了愛人，布蘭登也沒什麼生機，他仿佛赫爾曼筆下那頭潛入大海至深處的鯨，龐大而沉默。
可這種沉默總很容易被激起漣漪。
有時，是窗邊願意來這覓食的小雀兒。
這一丁點的亮光讓他覺得，我好像還有一點用。
於是，他想到了女兒。
他想在有限的時間裡，做他覺得對的事，對牽掛的女兒做最後的交代。
鯨魚沒有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亞哈想殺掉它，它只是一頭可憐的龐然大物。我也為亞哈感到難過，因為他覺得只要他殺掉那頭鯨魚，他的生活就會好轉。
但現實是殘酷的，這一切於事無補……
我知道，作者只是想將我們從他自己的悲慘故事中解救出來，得到片刻救贖。
這本書讓我思考自己的人生，之後它讓我為我所擁有的感到慶幸。
達倫·阿倫諾夫斯基一說完這個故事，布蘭登就確定自己絕對要演。
除了相信導演（他2008年拍的《摔角王》讓米基·洛克重回主流視線），他如此確定的理由，是在查理這個角色背後，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所處的絕境：無法出口的吶喊，無法被拯救的自毀。
因為新冠疫情，項目在2020年中斷了7個月後，布蘭登變成了查理。
明明溫和善良，卻因為巨大身軀和性向，不被理解，被人當做異類。
連網上的兼職寫作課，他也從不露臉。
可只要看向他的眼睛，你不會懷疑他的真切。
I just want one thing done right in my life
電影褒貶不一，可布蘭登的表演卻總能打動你。
《綜藝》雜誌：「布蘭登的演繹，比電影本身值得被看見」。
「男主真的演得太太太牛逼了，他的眼神和一直在說sorry的狀態真的讓我覺得聞到了將死之人的腐敗味道。全部室內場景的群戲的確很有舞台劇的影子，但是每個人物都蠻有料的。最後和女兒的對手戲我都完全看不進去女兒在幹嘛，就看著他每一個動作就能哭暈。（一邊擦眼淚一邊趕船也的確搞笑）」
2022年威尼斯電影節，許久沒當「明星」的布蘭登穿著他臨時買的西服，和所有人一起看《鯨》。
電影結束，掌聲雷動。
大家一一站起，向觀眾致謝。
最後，導演迎向布蘭登。
他整理了一下皺得根本不用整理且不太合身的西裝，站起來回應觀眾的掌聲，噙著眼淚鞠躬致意。
也就是開頭那一幕。
今天之前，《鯨》能不能把布蘭登送上奧斯卡男主角寶座？可能網友和影迷比他本人更緊張。
他今年要上映的電影《花月殺手》，導演是馬丁·斯科塞斯，主演是萊昂納多和羅伯特·德尼羅。他很開心能在這部從任何標準看都屬於「大電影」的作品中出鏡，戲份多少？他不在乎。
無論有沒有這個影帝，我都為布蘭登高興。
無需因為榮譽讚美痛苦，但我永遠讚美能從痛苦中走出的人。
巧的是，肉叔早上來公司路上，剛好翻出了《人物》曾經一篇寫黃永玉的舊稿，裡頭老頭子有句話，特別適合為今天的文章作結。
送給布蘭登，也送給避不開苦頭的你我。
我能忍受你想像不到的那種委屈，那種痛苦，我能忍受。
不是一件事，是多少個。
這一點我不講給別人聽，是我心裡得意的地方。
人同人之間的那些問題，受到一點委屈，受到苦，很苦的。我當天感覺有點不好受，第二天就做別的事了，不太去想它。
想它一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好苦，但是這一輩子，這種苦同我的努力，同我的用功，不能比。
……
人生實苦，但人大於苦。
——李斐然|人物：《黃永玉：人只要笑，就沒有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