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講了一個故事:秋瓦

雲中臥龍 發佈 2024-03-31T23:28:32.444333+00:00

老城多少還殘留了一些老宅子,那屋頂的瓦也有了年歲,發黑,也發白,像秋霜打過一般,所以當地人叫它「老霜瓦」,或者是「秋瓦」。袁韶華熟悉這些詞,是在自己來到這個城市之後、常綏離開這個城市之前。常綏走時,推開客廳朝南的窗戶,指點江山:「看,飛上天是青雲,落下去是秋瓦。

老城多少還殘留了一些老宅子,那屋頂的瓦也有了年歲,發黑,也發白,像秋霜打過一般,所以當地人叫它「老霜瓦」,或者是「秋瓦」。

袁韶華熟悉這些詞,是在自己來到這個城市之後、常綏離開這個城市之前。

常綏走時,推開客廳朝南的窗戶,指點江山:「看,飛上天是青雲,落下去是秋瓦。」

窗戶打開就冷,空氣里有寒流。是霜降的日子了。

常綏定然是要青雲不要秋瓦的。袁韶華呢,好像不附於青雲,也不歸於秋瓦,所以常綏離開這個城市時她並不覺得常綏其實在遠離她。

頂著秋瓦過活的人是窮人。對於袁韶華來說,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但是天涯咫尺。袁韶華所住的公寓打開窗戶就可以看到一片連一片的秋瓦,那是一些等待拆遷的老房子。瓦和瓦連成一片,像深邃的海、連綿的浪。可是不夠遼遠,她的目光總是被不遠處開發區的廣廈阻斷。

袁韶華住在三樓,卻總也懶得下樓去。她也許在等待那些老屋儘快拆除,好建設草坪。所以,在草坪還沒有影子的時候她喜歡趴在客廳朝南的窗台上看風景。她把這扇窗稱為「望南台」。

南方是常綏所去的方向,只是山隔雲阻,望而不抵。

從「望南台」往下看,有一家破舊的四合院。院裡有幾棵樹,矮的是石榴樹,高的是柿子樹,還有一棵因為不結果所以袁韶華也就不認識了。晴天的時候院子裡晾著衣服床單,秋天就曬一些雪裡蕻和胡蘿蔔。

這院子裡住著一戶人家,四口人——一對夫妻、一對孩子,大的是小子,小的是丫頭,兩個孩子常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袁韶華注視著他們的時候,像捧了杯茶看杯底的茶葉如何在水中舒展,可他們看不到袁韶華。袁韶華想,這算不算是偷窺?或許自己心裡想要的就是這麼個小小舊舊的院子,和自己愛的人廝守,有兒女相伴。

等一個人的日子的確是太無聊了。常綏走了,這個秋天真的很寂寥呢。

這一天,袁韶華趴在窗台上看到秋瓦的屋脊上走過了一隻野貓。送純淨水的小工恰好送水來了。袁韶華打開門一看,送水的小工又換人了。這天來的是一個細眼睛的少年,也就十五六的樣子吧,穿著公司的藍制服。

袁韶華看他多少有點兒面熟,就多看了幾眼。少年不好意思了,臉紅紅的,鼻子一皺一皺的,露出尖尖的歪牙齒,有了點兒丑相。

袁韶華故意和他搭訕。他回答得含混不清,好像不愛說話。袁韶華索性放棄了和他交流。

送水少年走的時候,出乎意料地繞到袁韶華的「望南台」前,拉開窗玻璃,朝樓下野聲野氣地喊了一聲。青春期尖厲而嘶啞的嗓音仿佛指甲撓玻璃般刺耳。

「野人,簡直是個野人!」袁韶華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她大聲斥責他,推他出去。

少年走了以後,袁韶華又有點兒後悔。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啊!自己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

幾天後,少年又來送水了。他穿了雙樸實的棉布鞋,耳朵上還夾了一根煙,笑嘻嘻的,一點兒也沒記仇。

袁韶華一指頭過去把那根煙彈到地上去了,狠狠地說:「抽抽抽,你才多大點兒個孩子?」說完有點兒得意有點兒頑皮地笑了起來。那少年也笑,於是,兩人就一起大笑。

袁韶華的態度溫和了許多,問少年:「上次你發什麼瘋?」

少年告訴袁韶華,樓下的那個院子就是他家,就是那個有石榴樹和柿子樹的院子。他想讓家裡人都看見他,讓他們都眼睛亮一下:「我爸我媽我妹子可想不到我就在他們頭頂,他們可沒到這漂亮的樓上來過呢!」

袁韶華有點兒意外地「哦」了一聲:「原來我們是鄰居啊!」

少年走的時候,袁韶華又趴在「望南台」上看那送水少年的家。她突然有點兒羨慕這小小的少年。「我爸我媽我妹子」,這還不夠羨慕嗎?從此再看那家人的時候,就有了些親切。

一次,袁韶華看見少年的妹子蹲在院子當中朝她的窗戶這邊眺望。袁韶華想,她的哥哥想必給她說過自己。於是她揮了揮手,學著少年的樣子尖叫了幾聲。女孩看到了,聽到了,卻萬分害羞地跑開了。

袁韶華含淚大笑,無比歡暢,並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送水的少年。

那時候,袁韶華和送水的少年已經熟絡了起來,少年每次來送水都會陪她說些閒話。

她問少年:「你就一輩子給人家送水?」

少年摸摸暖氣片,又摸摸自己的鼻子,只是笑。

她還不罷休地問:「你要是愛一個人,會不會離開她?——你特別特別愛她,她也特別特別愛你。」

少年邊吃水果盤裡的梨子,邊嘿嘿地笑,好像並沒有聽袁韶華說話。袁韶華就不問了,也並不生氣,只是感覺自己有點兒好笑——怎麼能問一個孩子這樣的問題呢?

不過有時候,少年也有一些問題問她:「姐,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悶不悶?怎麼不見姐夫?」

袁韶華也不會回答了。

這樣的日子流水一樣地過著。

送水的少年又來了,還給袁韶華送了自家做的泡菜,真好吃呢。

兩人又在一起說閒話,這時候,電話響了。

電話半年都沒響過了,所以袁韶華愣在了一旁,不敢接。

送水的少年有點兒獻殷勤地去取話筒。他的手還沒觸及電話,袁韶華就尖叫一聲,奪過話筒,捂在臉上,也捂住了一個聲音:「韶華,你還好嗎?」

袁韶華給少年悄悄做了一個「請離開」的手勢,心裡默默地念著:「好,好,笑著活著。」

她只是在這麼想,卻說不出話來,因為心裡覆蓋起了層層的秋瓦,綿延千里。

電話里的那個人說他不會回來了,要她一個人好好地生活。

她是以這句話結束通話的:「常綏,我是要好好地活了,一個人好好地活。」

掛了電話,袁韶華昏昏沉沉地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感覺有點兒餓,想把世界都惡狠狠地吞咽下去,就起身去找吃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望南台」外已經飄起了雪。袁韶華看到厚厚的雪鋪上了秋瓦,少年家的院子裡已經堆起了一人高的雪人。雪人仰著臉正對著自己,用胡蘿蔔的鼻子、黑煤核的眼睛溫暖地微笑。

袁韶華也就隔著窗戶回了它一個微笑,也是回了自己一個微笑。(作者 馬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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