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像武大還是個文青:荒誕武松的一本正經

北青網 發佈 2024-04-01T03:58:19.647118+00:00

其中,香港話劇團的《德齡與慈禧》《南海十三郎》這樣的經典大製作,《最後晚餐》《最後作孽》等小劇場精品,都令人印象深刻。

◎黃哲

從內地視角來看,香港戲劇一直散發著「異質同構」的魅力。其中,香港話劇團的《德齡與慈禧》《南海十三郎》這樣的經典大製作,《最後晚餐》《最後作孽》等小劇場精品,都令人印象深刻。由於疫情等原因已有幾年未見港話,直到虎年尾巴,一部《武松日記》才以高清放映的形式和我們見面。

這部作品自2018年搬上舞台便頻獲大獎,編劇、導演潘惠森即將於今年4月履新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曾在內地引發現象級話題的《親愛的,胡雪岩》和《都是龍袍惹的禍》,均出自他手。正劇的面孔下每每旁逸斜出的小調皮、鬼點子,讓人於悲憫的同時忍俊不禁,無法不記憶深刻。在潘惠森50餘部劇作中,這樣的正劇是非典型少數,而「怪雞」「無厘頭」,才是潘惠森的招牌。

武二原來是武大

對於扮演武松的李鎮洲,絕大部分內地觀眾此前不聞其名。這位創作幾乎不涉足香港以外、也不染指影視的獨立戲劇人,曾四獲香港舞台劇獎年度最佳導演、三獲最佳男主角,甚至還於2011年在正劇/悲劇和喜劇/鬧劇兩個界別同獲提名。如此封神的成績在香港劇壇絕無僅有。

海報上的武松半身像,沒有了戒箍下的一頭長髮參差飄逸如烏雲,標準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讓人一下子想起《水滸傳》原著中「滿山人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是也(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便是)」,雖有張冠李戴之嫌,卻也不失英雄本色。

等到武松登場亮相,才知道是乾坤挪移的顛覆:李鎮洲本就袖珍的身軀還時常佝僂著,「小姓武,單名一個松字……」什麼?這就是傳說中「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的「天上降魔主,人間太歲神」?若不自報家門,還以為你是你哥——連幾位女演員都算上,武松是全場最矮的一個。「俺認得嫂嫂,俺這拳頭可不認得」的豪放霸氣漢子,變成了心有千千結都寫在日記里、時常把酒對月作詩的憂鬱男孩。

但隨著劇情在「無用『武』之地」的雙關中鋪陳開來,卻發現如此安排實則步步都是理由:闖蕩天涯習得一身功夫,能把蒼蠅用筷子釘出一個「武」字,卻連個清潔工都應聘不得,連野貓野狗都敢欺負他;與野貓爭食,不想竟開啟了老虎的魔盒,但在葬身虎口之前,意外讓老虎失足跌落懸崖,誤打誤撞反轉走上人生巔峰,以打虎英雄之姿出任保安隊長;而《水滸傳》中最精彩的殺嫂篇章卻成了西門慶殺人滅口,武松自己差點成為冤獄受害者。待到被逼上梁山,反被困在集體宿舍終日無所事事,唯一的任務,是潛伏東京捉回欲獨自造反的莽撞李逵。至於他當臥底的最佳保護色,就是哥哥武大郎的身份和炊餅擔子,還被老主顧嫌棄餅不正宗……

至此,李鎮洲必須是這一「矮版」武松的最佳人選。武松不再高大全的同時,「頭腦如同原始森林般未經開發」的「戇逵」,反安排由身段漂亮的帥小伙陳嬌飾演。這樣的倒錯正應了塞林格的話,不成熟的男人為了事業壯烈地死去,而成熟的男人為了事業卑賤地活著。

回看潘惠森此前作品,《親愛的,胡雪岩》讓商業之神走下神壇;《都是龍袍惹的禍》讓安德海這個正史中的權閹、主流眼光里的奸丑,成了「男人中的男人」;《武松日記》讓打虎英雄矮下去,也是殊途同歸,讓世人熟悉的神、英雄和反英雄都變得平易近人。

胡說八道道出一本正經

劇中野貓詰問武松:「一隻不捉老鼠的貓,和老鼠唔得區別。」堪稱《武松日記》的戲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周星馳的金句:「做人沒有理想,和鹹魚有什麼分別。」

如此以俚俗方式道出人生哲理的金句,還有一本正經地你一板我一眼、最後卻發現是胡說八道而一秒破防的偽江湖切口,都是常見於港式無厘頭喜劇的橋段,深植於商業倫理先行、快節奏的香港社會。而《武松日記》中的致敬傳統,除了上述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更不缺少以胡說八道道出一本正經。

香港話劇團的作品以粵語這一獨具音韻美的古漢語活化石為表演載體,與本土戲曲傳統血濃於水密不可分,且屢有音樂劇佳作。《武松日記》中的華章是宋詞名篇《少年游》,只是被演繹成周邦彥蹲守徽宗皇帝「下班」時的憋屈之作,演唱它的是「老鴇」領銜「春花、秋月」的妓寨三人組。

「莫小看我這迎春閣,世人皆知那出《迎春閣之風波》就發生於此。」 「老鴇」如此致敬胡金銓執導的那部同名港片經典。這無厘頭玩得高級:北宋背景的戲,致敬描寫元末起義的舊影,也是「關公戰秦瓊」的穿越。

從小流浪到廣東學習南拳,讓武松操著一口粵語有了天然的合理性;文盲老闆看不懂履歷表,應聘清潔工不成;冷手「打」死老虎,成了公職人員,又因為無端冤獄而亡命天涯;在梁山英雄聚首,卻被集體養成了廢人,無所事事之際,成了直接聽命最高長官的特別行動小組負責人,工作內容是臥底尋人;自己扮成草根哥哥扛著炊餅擔,聽著自己打虎英雄的傳說被廣泛流傳甚至以訛傳訛……這既是我們熟悉的「無間道」香港故事,也可以是任何一個有一技之長的香港上班族,關關難過關關過的升級打怪之路。

「帝後班」級別的演員陣容

《武松日記》的舞台,極簡的是真簡,凳子也作酒罈,此外幾乎一無所有;一席從天而降,與舞台後部相連,像極了展開的書卷,又似乎象徵著汪洋之舟一般的處境。

比起「胡雪岩」「安德海」三小時演完二三十場,《武松日記》要更辛苦,50場的劇情只演了100分鐘。想既不趕又不累,以夾敘夾議的方式跳進跳出是個做戲屢試不爽的招,「胡雪岩」的僕人、「龍袍」里的下級軍官,都曾很好地完成如《茶館》中大傻楊的任務。

《武松日記》也安排了「游吟詩人」。女子三人組首先承擔妓寨的本職角色,讓千年前以不近女色面貌行走世間的梁山好漢們,因思凡而順理成章地下凡,建立起可信的當代人設;同時她們還是武松所記日記的第一人稱敘述者,以女聲將男子漢心聲娓娓道來,看似反差,卻讓「好漢有文化」的人設絲絲入扣。

《武松日記》中內地觀眾較為熟悉的是扮演宋江的劉守正,雖然他的登場時間甚至不如幾個動物角色長,但他美其名曰慰問員工、卻自己撐死也不給員工吃一口的表演,活靈活現地刻畫了一個虛偽無良的形象,為顛覆版的武松火上澆油。

《武松日記》的演員陣容幾乎是一整套香港舞台劇獎的「帝後班」,還有凌文龍這樣的香港金像獎得主。從謝君豪、潘燦良,到劉守正、邱廷輝,再到凌文龍、歐陽駿,一代代港話人經多年舞台磨鍊演技從龍套成為中堅主角。「帝後」們再從C位退回到台邊,扮起老鴇、「戇逵」或「肥深」,甚至甘願穿上動物行頭,四肢著地出場,「虎度門」的故事令人津津樂道。

從上世紀末開始創作、逐步成型的《武松日記》中,觀眾不難透過它「清淡版」無厘頭的表現形式和各種細節橋段,體會到骨子裡淡淡的迷惘惆悵。這層薄霧傳達出一代香港人「食得鹹魚抵得渴」、靈活應變並坦然接受的價值觀,可以說是「獅子山下」精神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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