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添酒回燈重開宴

春華秋時 發佈 2024-04-07T10:02:07.478360+00:00

我是一個文藝類出版社編輯,因為工作關係,我認識不少有名的作家。在一次文學活動中坐大巴的移動過程,我和其中的一位坐在一起,那天大概是車程比較長,能聊的都聊了,居然聊起了平時不太會聊的一個話題:面對前任的態度。

我是一個文藝類出版社編輯,因為工作關係,我認識不少有名的作家。在一次文學活動中坐大巴的移動過程,我和其中的一位坐在一起,那天大概是車程比較長,能聊的都聊了,居然聊起了平時不太會聊的一個話題:面對前任的態度。我問他:「你碰到前妻、前女友,是覺得比路人甲乙丙丁還不如呢,還是覺得終究比一般人親?」這位作家想了想,以一種顯然區別於面對媒體記者的誠懇態度,說:「那要看是怎麼散的了。如果是又撕又打的,那可能真就是完全不能見了;要是還算和平分手的,那見了心裡還是和路人不一樣,怎麼的也覺得比一般人親。」然後這位作家反問我:「你們女人呢?」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然後我發現了一個區別,笑了起來。他還沒來得及追問,或者根本不打算追問,車子到了目的地,我們下車了。

那個區別是,我問的是「你」,這位男作家問的是「你們」。

作為女性,我本能地知道,人和人各不相同。男子和男子不一樣,女子和女子自然也各不相同,對和自己有過感情關係的男性的態度自然也不同。我自己,屬於感情上的無能之輩,感情經歷非常貧乏。當然有一個原因是我從小就長相平凡。有一個階段,流行一個詞叫「第二眼美女」,我大概屬於第三眼美女——而大多數人看我一眼之後,都不會再看第二眼。還有一個原因是我運氣不好,初戀就是一個不適合談戀愛但適合結婚的人,耗時三年,然後我還是想有一次讓人心跳、鼻酸、迎風落淚、對月長吁的戀愛,就和他分了手;然後發現那樣的戀愛在哪家超市裡都無貨,再然後發現找一個不能好好談戀愛、但適合結個婚的人居然也不容易。

有過幾次動心,都是我單方面被吸引而對方渾然不覺,於是,一直處於空窗的狀態。後來,有一天突然頓悟了,那些對我的好感渾然不覺的男人,根本就是假裝渾然不覺。男性是那樣一種動物,如果他們喜歡一個人,肯定會各種明示、暗示,遇到對方也有興趣,根本就是一拍即合,怎麼會對女性的好感渾然不覺?那就是最友善或者說最高明的拒絕。那一天,我頓時感覺自己一下子被七八個男人拒絕了,那種感覺排山倒海,把我淹沒,以至於等我渾身冰涼地爬出來以後,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對男人產生興趣。談戀愛,太麻煩了,太辛苦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首先是不要為難自己。這樣一來,我進入了一個無愛一身輕的狀態,不覺一晃就這麼多年過去了。

後來看到日本有個女明星叫天海佑希,曾經在寶冢歌劇團扮演男角的,後來演電視劇再次走紅,是演藝界常青樹,她就是始終單身,而且公開宣稱:我不結婚。不為什麼,就是不想結。一個節目裡有人問她:「看到影視劇里的美好愛情,會心動嗎?」她回答:「會覺得那樣真好啊,但不會自己也想去做這件事。」原來女人可以自己決定這件事,而且顯得這樣自我、明快、強硬、不可動搖。於是我安心了,單身這件事情就成了一個可以安然處之的常態,而不是一個需要設法終結的臨時狀態。

我僅有一個前任,而且和我失去聯繫很多年了,所以「見到前任是什麼感覺」這個問題,我現實中沒有選擇,心理上也沒有什麼發言權。

根據觀察,女性有兩大傾向:一種是既然無緣,何必多事,更不想添堵,所以堅決老死不相往來。另一種,畢竟是愛過的人,總有幾分溫情在,做不成非血緣的親戚,至少也得是朋友。這兩種傾向的人數是如此的勢均力敵,以至於不能說哪一種是主流。

有時候,甚至在一個人的心裏面,這兩種反方向的傾向也奇蹟般地並存,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這兩種心理的占比。

比如我的大學同學柳葉渡。

當初柳葉渡和她的男朋友夏新涼,其實是挺般配的一對。柳葉渡在一個時尚雜誌社上班,夏新涼是給她們代理廣告的廣告公司的人,經常來接洽業務,就那樣認識的。柳葉渡雖然不是那家時尚雜誌社裡最好看的,但是蠻舒服,可塑性很強。有一個工作關係的電影導演告訴過我,其實有一種女人的美,美在像白紙,初一看什麼都沒有,但是隨便畫什麼顏色上去,都很搭,而且出彩。後來有個時裝設計師也對我說:他喜歡的時裝模特兒,不要通俗意義上的魔鬼身材,什麼S形,什麼C罩杯,什麼前凸後翹的,就要平平的板型身材,淡得可有可無的五官,那樣才能穿出衣服的效果。

柳葉渡大致就是這種好看法。加上她會打扮。正好她畢業後第一個工作就是時尚雜誌,她說自己很辛苦:白天東奔西走趕秀場看展覽,晚上要麼露肩要麼露背(上海女子一般堅決不露胸)要麼禮帽上粘根羽毛去參加派對,我卻一直說她花了一半工資和好多時間刻苦鑽研苦心孤詣地打扮,很快變成一個可甜可辣可攻可守的一線都市佳人。夏新涼遇見這樣的柳葉渡,很快就展開追求,柳葉渡看見夏新涼有款有型,談吐也有意思,很快就有了感覺,大概有一年多時間,柳葉渡和夏新涼泡在一起,渡過了大部分業餘時間。

有時候柳葉渡會拉著我一起吃飯,我也去當過兩次電燈泡,覺得他們看上去讓我莫名放心——我後來才明白是為什麼放心,況且夏新涼一看就是功名利祿全喜歡、半雅半俗、對情懷和欲望都保持合理需求、現實感很強的有為青年,沒有什麼需要我這個閨蜜客串私家偵探的,所以我很快就打著哈欠撤了。然後,我愉快地繼續著我的單身生涯,他們愉快地享受戀愛。這麼多年我一直單著,別人以為我很焦慮很煎熬,其實並沒有,反而覺得一個人更自由自在。但是柳葉渡和我不一樣,她是需要人陪的,所以她應該認真談戀愛,認真結婚。再然後,就在大家認為他們差不多要結婚的時候,兩個人散了。

人類有一個習慣心理,就是未能導致結婚的戀愛會被歸於失敗的戀愛。其實呢,每一次戀愛都是平等的,只不過其中導致婚姻的那些戀愛,因為婚姻的存在而被反覆提起,顯得更有存在感和權威性而已。其實,戀愛就是戀愛,不能用是否結婚來裁定成敗,甚至未必說得清成功和失敗。比如,在我看來,柳葉渡就是和夏新涼談了一場旗鼓相當的戀愛,然後因為雙方的某些想法未能達成一致,以及一些神秘的來自宇宙或者祖先的運勢因素,於是和平分了手。這場戀愛對雙方的成長應該都有幫助,分手時也算表現了符合自己教育程度的風度,事後說起和這個人談過戀愛也不會覺得丟臉和後悔——其實這已經是一場成功的戀愛了。

當然,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們都25歲。柳葉渡27歲結了婚,夫妻兩個相處得不錯,柳葉渡真的安定了下來,目前已經過了七年之癢,依然平安穩當的樣子。這大概和職業有關,她的丈夫在教育局上班,是那種工作忙碌、生活規律的社會棟樑,她自己,也已經從名利場味十足、矜貴而浮誇的時尚雜誌出來,到一家生活類出版社當編輯了。如今她打扮的風格不再那么小眾化、藝術化,但依舊保持了好品位和經驗。差不多的預算,她總能挑出比一般人好穿的衣裙、好用的包包,搭配起來也比一般人好看。

每逢換季,她會到我家來一趟——反正我家就我一個人住,她提前十幾分鐘一個電話或一條微信通知就可以過來,幫我扔掉一些衣服,她一邊審批一邊提出指導意見,比如:「這種裙子,叫傘裙,雖然它撐起來,能遮肉,但是不適合我們這個年紀了,你這件還是飛鳥格的,太花哨了,不要穿了。」「這件黑色針織衫質地好,要裡面配一件白色圓領棉T恤,下面配這條米色修身七分褲,文雅,利落,還有一點點女人味——女人味多了你也不適合。」「所有桃紅色都扔掉,桃紅色不允許在身上出現,除非在鞋底出現,走路的時候驚鴻一瞥。」「別管什麼本季流行色,男人黑白灰,女人黑白米,不會錯。除了長羊絨大衣可以穿駝色,其他的,你就統統黑白米,全部單色,全部經典款,就閉著眼睛都不會錯!」

我這個人懶,才不會去研究什麼本季流行,她說的原則非常簡單,所以我一直聽她的。而且我發現,她說的很有道理,因為我這樣黑白米+基本款地穿了幾年之後,單位里的幾個小姑娘竟然在背後說我「有眼光」「酷」「衣品好」。我由此發現,如果一個人堅持「沒有個性」好幾年,絲毫不為時尚潮流所動,那麼這也會成為一種「個性」的。

柳葉渡當然也長期對我進行各種時尚掃盲。雖然我經常聽過就忘,但僅僅留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夠我避免日常中的一些非常常見的小笑話,比如——南京西路陝西路口那家時裝店ZARA,我聽見無數人站在門口讀「雜拉」,但其實,柳葉渡告訴我,那個牌子不讀「雜拉」,而是「颯拉」,因為那不是英文,而是西班牙文,Z要發近乎S的音;比如——法國化妝品Lancome,也不讀「蘭坎姆」,而是「龍貢」,那同樣不是英語,而是法語……我有一次笑她是職業病,誰知道柳葉渡正色說:咱們既然受過教育,又生在上海,就不要背對時尚。這句話,是她說過的讓我印象最深的話。

她還教給我一些「冷知識」,足夠在一些無法深談又不能冷場的場合作談資,比如——你們知道嗎?今天流行的「美瞳」,中世紀歐洲已經有了雛型,那時候的女性會將顛茄液滴入眼中,原理是顛茄中含有能放大瞳孔的阿托品。比如——有些人擁有很多件幾乎一模一樣的衣服,換了就和沒換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天天穿同一身衣服,像賈伯斯,曾經擁有很多件黑色長袖高領衫,很多條李維斯石磨水洗501牛仔褲和很多雙紐百倫991號灰色鞋。這究竟是極簡的風格、獨特的品位還是優雅和時尚的對立面,您怎麼看?

每個人都可能需要在不同場合擔任「氣氛組」,我當然也是。每當我用這些引起話題,效果總是不錯。懂的人馬上侃侃而談,不懂的人也可以發表自己的見解,大部分人都會有興趣,談論既不艱深也不掉價,於是氣氛就好起來了。而且又不容易引起爭執,於是絲毫不會妨礙氣氛一直好到散場。我把這些告訴了柳葉渡,並且對她的一人一方、對症下藥,表示了真心實意的感謝。她笑了,「這麼多年,你當我的心理顧問,我當你的時尚顧問,我們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也笑了。

柳葉渡和我在星巴克臻選上海烘焙工坊喝咖啡。柳葉渡對這些當紅的時尚打卡點依然敏感,而我無可無不可,所以早就對她說:我死也不排隊,只要是去了就有座位的地方,我就可以和她一起去。這個星巴克烘焙工坊真是氣派。我本來以為這是全國最大的,柳葉渡告訴我:這是全球最大的星巴克。這麼大的地方,投資驚人,單單是店租一項就極可觀,完全靠表面花樣唬人是不可能的。這裡確實大,還有二樓。裝潢考究,整個感覺有點像混合了咖啡廠和歌劇院色彩的一家咖啡博物館,可以參觀,可以買買周邊,然後坐下來喝一杯專業咖啡。是上班日的中午,人不多,我們在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柳葉渡替我點了一杯煙燻司考奇拿鐵,自己點了一杯威士忌桶釀冷萃咖啡,甜點是一塊意式布朗尼和一塊栗子撻,我選了栗子撻,柳葉渡就把意式布朗尼從托盤上拿下來,放到自己面前。

上海的女孩子都受母親影響大,我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經常會一起到凱司令喝咖啡吃蛋糕,我們都喜歡那裡的栗子蛋糕,是實實在在的栗子蓉外面裱著厚厚的鮮奶——而這,是我們的母親從小帶我們喝咖啡吃蛋糕培養出來的口味。是不是上海原住民,其實僅僅考察一個人在日常生活里的穿衣打扮住房車子並不容易看出來,就是聽說話口音也不一定能聽出來,因為現在的上海人,四十歲以下的,也不太說上海話、甚至上海話都說不地道,反而說起普通話來得心應手,就像他們吃起辣來一樣,常常讓對上海人有固化想像的外地人吃驚。但是,總有蛛絲馬跡,會顯示出不同。

當然會。而且越是無心的,越說明問題,越是蛛絲馬跡,說明問題的程度越深。比如,會到老大昌、凱司令、紅寶石這種老派地方吃蛋糕,比如,會到國際飯店買蝴蝶酥,或者夏天會到南京西路的王家沙吃蔥油開洋冷麵外加大玻璃杯裝的綠豆冰沙,到美新點心店則是夏吃冷餛飩冷麵冬吃黑洋酥湯圓,知道光明邨的鮮肉月餅最好吃、但也一年四季需要排隊……有這樣的親身體驗或者童年記憶,百分之九十九是上海土著了。當然這幾年我們都到更有情調的地方了,柳葉渡知道上海無數的咖啡館、茶室,知道哪家餐廳是米其林、黑珍珠,哪家餐廳性價比高、味道好,哪家是要減肥的時候去吃情調。

「夏新涼突然冒出來,說要和我見面。」柳葉渡說。

「你們這些年一直沒有聯繫嗎?」我說。

「不要明知故問。我總覺得分手了、各自結婚了,就沒必要再來往了,所以除了在別人的婚禮上見過一次,平時沒有聯繫。當然,我們全套聯繫方式都在,誰也沒有拉黑誰。」

「那他找你做什麼?」

柳葉渡說:「不知道。」

「他和太太關係怎麼樣?」

「我怎麼知道?再說,他們的夫妻關係,和我有什麼關係?」柳葉渡有點氣急敗壞。

「按照常規思路,常見的是兩種可能:要麼,他過得很好,功成名就,夫妻恩愛,最近正好也有空,突然想找你這個舊愛一起敘個舊,順便炫耀一下;要麼,他和太太不睦,來看看有沒有可能得到紅顏知己的安慰甚至重續舊情。」我事不關己 ,說得非常實事求是,還不忘喝了一大口咖啡,這款咖啡三四口之後開始覺得好喝,果然吃喝打扮這些事情都聽柳葉渡的,不會錯的。像柳葉渡這樣的女子,最應該生活在上海,或者說,幸虧上海有一大批像她這樣的活得講究、過得精細、絲絲入扣體會上海這座城市好處的女子,不然上海的日常生活,縱使功架不倒也總有點明珠暗投。

柳葉渡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柳葉渡白了我一眼,重複道:「你說,我可以見夏新涼嗎?」

我說起了那位作家的「如何分手決定論」,然後說:「你們當初分手好像比較客氣,對嗎?」

柳葉渡說:「我們當初……反正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覺得對方人品卑劣啊欺騙感情啊陰險小人什麼的,就是覺得我不愛他了。當然分手後也沒有在別人面前說他壞話。」

我說:「這樣應該是可以見面的那種。你想見他嗎?」

柳葉渡說:「這麼多年,沒有想念過他,但是現在他冒出來了,我卻並不完全不想見,好吧,就是有一點點想見。一方面看看他現在怎麼樣,另一方面,想知道他為什麼找我,好奇。」

「好奇害死貓。」

「他是不可能影響我的心情和生活的,當初就看不上他了,何況這麼多年,……」我以為她會說「我和我先生如何如何」,結果她說:「我又長了見識,提升了這麼多,就更加看不上他了。」

聽上去認識清明,合乎邏輯,當然我就不反對。於是柳葉渡去見了前男友夏新涼。

我以為她會在微信里簡單說一句:「他沒什麼事情,就是聊聊」或者「哎呀,他穿的那是什麼衣服啊!我看了他那個打扮就根本沒話說」之類的簡單總結,然後到下一次見面再詳細告訴我具體細節和內心漣漪——如果有的話。沒有想到,那天下午她和夏新涼喝了咖啡,居然馬上叫我下班後和她一起吃晚飯。長期適時提供一對耳朵,自帶一本知根知底的「詞典」,這本來就是閨蜜情誼得以建立和長久的基礎,況且,她剛和前男友見了面,這時候緊急召見,一定是有了什麼緊急狀況,這種時候,召之即來,幾乎是命令。

我們約在老錦江飯店的一樓「錦廬」,這家情調和菜品兼顧,建築和布局有特色,細節有舊時光沉澱下來的味道,擺盤也好看,雖然有點小貴,但很適合胃口不大但是挑剔成性的閨蜜們小聚。我進去的時候,柳葉渡已經在巨大的玫瑰花窗下面圓弧形分布的火車座上坐著了。她的頭髮染了巧克力色,是今天新鮮吹出來的若有若無的長波浪,她的臉看上去很精緻,眉毛長而齊整,睫毛濃密如小扇子,膚色雪白粉嫩微帶晶瑩——我知道這是她不辭辛勞往臉上塗塗抹抹七八層的結果。

她嘴唇上是若有若無的介乎豆沙色和米色之間的抑制嘴唇本來的紅色的裸色唇膏——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不選鮮艷一點的顏色,她說,不要紅,日常生活中嘴唇紅容易顯得土,而這種裸色的唇膏主要目的是讓唇色均勻而乾淨,像打粉底一樣。她的衣服也比平時的好看,是淺丁香紫的緞襯衫,配灰色的真絲魚尾長裙,款式和顏色看似家常,其實因為質地帶微光,有小禮服的味道。

「喂,你打扮成這樣,是想讓夏新涼重新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嗎?」

「蕭老師也說我今天特別好看,出門前還像個追星族一樣用手機給我拍了兩張照片。」她丈夫其實名字挺好聽的,叫蕭冬樺,柳葉渡經常叫他蕭老師,這也是用假裝恭敬其實戲謔來表示親熱的一種方式吧。

我坐了下來,再看柳葉渡,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關係,現在看過去,精心打扮過的柳葉渡臉上有一片漂浮的暗影。

「你點菜吧,今天我請。」她說。

這裡我也不常來,這時看著菜單難免心猿意馬,最後決定把想吃的菜分成兩批,這次吃一半,下次再來吃另一半。這樣一想就簡單了,於是行雲流水地點了老上海熏鯧魚、極品菌菇湯、芥末蝦麥香蝦和煎鵝肝片鴨酥方層餅,外加一個綠葉菜。因為這裡的菜份量都很精緻,所以我還點了主食,一份脆開洋蔥油拌麵,這時女領班自動用道地上海話說:「上拌麵的辰光多送一隻小碗過來,兩位好分了吃。」我對她的知情識趣報以讚賞的一笑,她也立即因為心領神會而笑得更深了,說:「那我讓他們做起來了,兩位定定心心吃口茶。」

我把視線轉到了柳葉渡的臉上,發現她的表情表面上看平靜,還習慣性地掛了一縷符合社交禮貌的微笑,但是這層薄薄的平靜下面,她的氣息是不和暢的,心緒是不愉快的,甚至有點傷感。

「痛感『歲月是把殺豬刀』,發現夏新涼胖了很多?禿頂了?」我問。

柳葉渡搖了搖頭。

「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我就是心裡有點難過。」

怎麼會難過?發現夏新涼很好,當初不該放棄?這不可能啊。但我沒有說出來。這麼熟悉的人,既然發生了讓我有點吃驚的事情,我就不應該再妄下斷語,也不要亂猜測,應該等她調整好心緒,自己慢慢道來。

喝了兩杯冰水之後,柳葉渡說——

今天她確實是精心打扮之後去見夏新涼的,當然不可能對他還有什麼興趣,這主要出自女性最本能最本質的自尊心。夏新涼見了她,倒也大方,沒有說什麼「你還那麼漂亮」之類的肉麻話。夏新涼變老了一些,但穿著比過去得體,舉止比過去老練,所以並沒有什麼讓人看了難受的地方。起初兩個人似乎有一兩分鐘的尷尬,但是馬上輕鬆了,氣氛就像兩個老朋友久別重逢,似乎十年的不見面,只是因為一個客觀的原因——比如一個出國了或者去外地了,所以不見面的時間裡面沒有負疚也沒有陰影,今天就是終於機緣湊巧,約了出來聊聊天。

沒想到氣氛對了,夏新涼卻突然說有事情想求柳葉渡幫忙。柳葉渡心裡吃了一驚,也只能讓他「但說無妨」,夏新涼就說了:原來是他的兒子已經六歲了,要上小學了,他們想讓他跨學區上小學,因為他們家其實住在兩個學區的交界處,而隔壁學區的小學要比本學區的好多了,上學的路都差不多——當然即使比本學區的學校遠,他和他太太也願意送孩子去的。……柳葉渡還沒有從一口氣聽到這麼多別人家務事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夏新涼說:這是大事,但是我們實在沒辦法解決,我想來想去,只有你可以幫忙,我早就聽說你先生就在我們區教育局工作,能不能麻煩他幫個忙?有兩點你們可以放心,第一,該給學校交擇校費或者贊助費,我們都很樂意,絕對不想走關係免去什麼費用,只求有這個資格進這個學校。第二,這事是我求你們幫忙,你們能幫就幫,不方便千萬別為難。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見到作為柳葉渡男朋友的夏新涼的那個感覺了,我知道了為什麼當時我覺得安心了,就是,一望而知,這是個俗人,但這也是個不自大、不自戀、講道理的人。所以我應該是當時就模糊地意識到了,不論柳葉渡將來是否和他結婚,這個男人都不會使她置於遭受暴力或者臉面無存的險境。

「你不願意和你家蕭老師說,對嗎?」柳葉渡說丈夫,從來不說「我老公」,都是說「我先生」或者「蕭老師」,我知道她覺得「老公」這個說法粗鄙,所以我也從來不說「你老公」。

「那是另一件事,我現在還沒有想要不要和他說呢——百分之九十我是不會說的。我們先說夏新涼,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我們十年不見面,他怎麼會一見面就托我辦事?不對,他根本就是為了說這件事才和我見面的。他怎麼就覺得是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呢?他怎麼是這種人呢?」

「破壞了你存在心底的美好記憶?」

柳葉渡搖頭,「說了你不要不相信,我很少想起他,偶爾想起來也沒有什麼銘心刻骨的美好記憶,就是一起吃飯啊、看電影啊、逛街啊,沒什麼特別的,而且一分手就覺得很遙遠,很模糊。這幾年的感覺,就像一張本來就不太清晰的老畫,放久了,顏色褪光了,線條也沒有了,畫面都消失了,說它是一張老畫,不如說它是一張畫過畫的舊紙頭了。」

我脫口而出:「那他就是一個陌生人了,你難過什麼?」一看柳葉渡的臉色,又馬上補救:「先吃蝦吧,這蝦要趁熱。」

柳葉渡說:「我想來點酒。」

「要喝你自己喝,我開車。」其實可以請代駕,但我不放心她,她要喝酒,我最好自己送她回去。

她就自己點了一瓶乾紅葡萄酒,慢慢地喝著,也慢慢地吃著,若有所思,但漸漸放鬆了。

「真是奇怪,為什麼我覺得完全不認識這個人,但是又覺得他完全沒變呢?還是那麼現實,現實得……這麼無趣呢?」她喃喃地說。

「我一直想問,你和夏新涼當年分手,導火線到底是什麼?」

「是因為襲人。」

「誰?」

「襲人啊,《紅樓夢》裡寶玉的丫頭。」

「什麼?」我趕快把嘴裡的菜咽下去,免得從鼻子裡噴出來。

「那時候兩個人隨便聊天,我問他《紅樓夢》裡如果挑一個做妻子,他最喜歡誰?他說最喜歡襲人。我一聽就急了,以為他弄錯了,就逼他再看一遍《紅樓夢》,結果他看了,然後說還是喜歡襲人。」

「天!」我也不由得驚嘆。

「我對他說,我是喜歡黛玉的,但是我不強求你和我一樣,你喜歡其他姑娘都好,比如寶釵很周全,湘雲很可愛,探春很爽快,這麼多小姐都很有氣質,你一個都不喜歡?就算偏偏要喜歡丫頭,那晴雯、平兒、鴛鴦,芳官,小紅,不也都比襲人強嗎?襲人那麼奴性,那麼俗氣,長得不美,沒有文化,不解風情,渾身都是心眼,還會告密,你怎麼會喜歡她?你這是審美絕症啊!」

「然後呢?」

「他仍然不改口呀!說就是喜歡襲人,說她對男人那麼體貼、溫柔,一點不給男人壓力。我真生氣了,覺得自己不能和這樣的人談戀愛,他還覺得很好笑,說我小題大做;我就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麼會這麼低俗?他反而說我霸道、小心眼,連文學作品裡虛構人物都妒忌;我說你這麼沒眼光沒品位的一個人看上我,說出去我真是臉都丟盡了,他就說我莫名其妙,是文藝小女人的虛榮;我說,你還真實在,實在得都不要品位不要審美的,直接挑了個年輕的保姆加小媽媽,還可以順便陪你上床的,你這種男人根本不懂得愛。然後他也急了。大家都發現還真是談不到一起,本來是兩個人有點疲疲塌塌,沒想到因為一個襲人真的吵了起來,然後都覺得事關原則、不能讓步,就完蛋了。」

「我還真不知道這件事。」我有點啼笑皆非,但是不知道哪裡又有一些感動。

「當時我覺得太丟臉了呀,就沒有和你詳細說。」

「看來除了不能談時政,不能談宗教,也不能談文學,談《紅樓夢》居然談成了分手。」我說。

柳葉渡說:「那不是談文學,根本就是談感情,談審美,談擇偶標準。會看上襲人的人,無論如何不應該選我。我要是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我怎麼對得起我自己?」

「也是。雖然你的切入點有點奇特,但是結論沒有錯。你是這麼陽春白雪、內心細膩的人,他是那麼實際的人,大概率是無法和你互相理解、互相欣賞的。」

「根本不可能,好吧?經典著作就是厲害,千百年後還能讓我們爭論,還能讓我們及時明白:我們不是一路人。」

「原來是這麼回事。」

「所以呀,我們之間當時沒有第三個人,沒有變心什麼的,兩個人還真就是覺得不合適,所以氣消了之後也一點都不恨。」

「倒也是。」

等到我們分著吃完了脆開洋蔥油拌麵,柳葉渡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但是今天見面倒讓我難過了。我們見不見面無所謂,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人。總是一個故人吧,相隔十年,約前女友見面,居然是為了托我辦事,還不是我能自己辦的,還要通過我的丈夫去辦。你想想,他要我通過自己的丈夫,給他的孩子找門路上小學。我本來不知道他有沒有關心過我,我現在知道了,他一直關心的,但不是關心我嫁給了什麼人,我幸不幸福,而是關心我對他還有沒有用,我的丈夫、我的家人、我的社會關係對他還有沒有用。這算盤打得精啊,太精了。」

「他肯定不知道你會這樣想。他大概覺得大家好歹是熟人,你能幫忙就幫,如果幫了,他和他太太大概也會答謝你的。是這種思路。」

「什麼思路?勢利!油膩!各走各的道了,清清爽爽,再見面就按正常社交禮貌來,怎麼可以這樣突兀?怎麼可以這樣噁心人?」柳葉渡語音都高了,兩道修得很整齊的柳眉揚起,幾乎要飛入鬢角。

「算了,不要生氣了。有一句講一句,男人是比我們現實的。從現實角度來看,他也不荒謬,也許能幫上忙的人只有你一個吧?」

「你沒看到,他說的時候那一臉坦然,好像我們是一個大家族的親戚,每年都在一起吃年夜飯似的。」

我想了想,連我都接受不了,也別勸她了,於是說:「你可以直接拒絕他,沒必要和他多說的。」

「我想想這輩子都不會再和他見面了,所以還是客客氣氣地喝完咖啡,還聽他聊了一會兒他們孩子的情況。」

「這種見面……真是……」

「超累的。他找我,就是找我幫忙辦事的,都沒有禮節性地問我一句現在過得好嗎?連假裝關心都不假裝一下。不過他既然知道我先生的工作單位,說不定我的情況他都調查清楚了?我真是服了!」

「你不要要求太高了。」

「我哪裡要求高了?」

「他對著你兩眼放光,你可能要說他到這把年紀還見色起意油膩不堪;他關心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你又會懷疑他到現在還不死心,在窺探你的私生活;其實你們就是相忘於江湖了,誰也不關心誰了,本來挺好的。」

「是挺好啊,那他幹嘛來找我?」

「是,他錯就錯在,就不該來找你。心理上雲淡風輕,是因為經過了恩斷義絕,既然感情層面上恩斷義絕了,就不該想在功利層面上利用你。很重要啊,一個前任的自我修養。」

柳葉渡飛起的眉毛收了勢,朝我扔過來一個半笑半嗔的眼神,然後說:「他要不顧形象、單純利用我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有這個能耐嗎?十年沒有鋪墊,這事難度多大?他失敗了。」

「對。他要表現出一個很複雜的心理狀態,既要對過去的關係有一點留戀,這樣才有托你辦事的感情基礎,又要表現出絕無再次勾搭的想法,這樣才有托你辦事的立場;對眼前這個女人,既要從眼神到語氣到細節自然流露出讚美,這樣才是求你辦事的態度,又要表示出對你的生活你的婚姻選擇非常讚賞,這樣才好意思開口麻煩你和你丈夫給他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辦事呀。這個心理分寸的拿捏和表演難度,不是一點點哦。」

「這麼難,他還不如去直接追求那個小學的女校長算了。」

「大概那個校長是男的吧?」

「副校長、教務長裡面總有女的吧?」

我們笑了起來。

我嘆了口氣:「所以呀,他挑戰的難度太大了,肯定失敗的。十年不來往,你們就是陌生人了,怎麼能突然冒出來,一上來就麻煩人家呢,還不是一件容易辦的事。」

「誰知道呢?」

我突然說:「有沒有可能,他一直想見你,不方便約,這次有這個藉口,對自己對太太都說得出口,所以他也是項莊舞劍,事情成不成不重要,他就是用這個藉口和你見一面?」

柳葉渡說:「得了吧,他從頭到底都沒有好好看我一眼。」

我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以我這些年冷眼旁觀的心得,我想,夏新涼當然是看了柳葉渡的,很可能還在內心暗暗驚艷加上感受複雜了幾秒鐘,但是他沒有也不可能表現出來——許多渾然不覺、麻木不仁都是理性控制、關閉內心的結果。因為他是作為一個孩子的家長出現的,一個學齡兒童的家長,這個身份的殺傷力之大,足以把和性別有關的一切都封印。就像任何一個男家長,都不會追求自己孩子的女班主任——哪怕那個班主任非常可愛或者非常冷艷,那都是彼此無效的。唉,一個人,怎麼能以這種身份出現在前任的面前、還有現實盤算,而不徹底失敗呢?作為一個上海男人,如此現實主義,不令人驚奇,但是他面對的是一個上海女人呀,上海是定語,女人還是女人呀,怎麼洗盡浪漫鉛華、怎麼實事求是,她也變不成男人啊。

柳葉渡說,「見面這麼無聊,我也無所謂了,後來乾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了,我最後問他,還記得十年前他覺得最適合當妻子的是襲人,現在他心目中賢妻楷模還是襲人嗎?」

「哦對,襲人,是這賤人導致你們分手的。他怎麼說?」

「他說:自己當初是錯的,只想著什麼都有人伺候,自己好省力,現在明白了,襲人這個類型肯定不行的,等有了孩子,她沒文化,根本不能輔導孩子功課。」

話音剛落,柳葉渡哈哈大笑了起來,一直笑出了眼淚,然後笑聲止住了,眼淚卻沒有馬上止住,在化了妝的臉上流了下來。她有點急迫地用紙巾去擦,臉上細緻而貼服的蜜粉和粉底都擦掉了,斑駁露出了皮膚的底色,依然是白皙的,但是不再透亮、不再水潤,也顯出了一種輕微的鬆弛,有點像插了三天之後的白玫瑰。

她很快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已經補了妝。這就是柳葉渡,明明眼前只有我這個熟不拘禮的閨蜜,明明接下來就是回家睡覺,但是既然化了妝,就必須保持妝容的完美,妝花了就得補。對某些女人來說,好看從來不僅僅是好看,還是體面是心氣,是無論何時都不能馬虎不能鬆懈的。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但我真心敬重能這樣做的女人,而且我很高興這樣的女人中有一個就是柳葉渡。妝補好了,心情似乎也平復了,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天,我知道她酒還沒醒透,說:「差不多了吧。下次再來吃一頓,我請你。」

她說:「好呀。」

「我送你回去?」

「不用,蕭老師馬上到。我讓他來接我。」見我有點驚訝,她補充說:「妻子喝了點酒,不讓他來接一下,卻讓閨蜜送回去,也太淒涼了。」

「你就作吧。」我言簡意賅地評論。

蕭冬樺來了。我好久沒有見他,這時候發現這個男人還真對得起這個名字,高個子,還算挺拔,有一種經歷過事情的沉穩和些許可以歸於滄桑的倦意。

我們打了招呼,互相恭維了幾句,這時候柳葉渡說:「你們兩個真搞笑,見面假惺惺的。」

我對蕭冬樺說:「她今天喝了不少。」

蕭冬樺說:「現在回家吧?」

柳葉渡突然說:「教育局的人都這麼掃興的嗎?你就不能陪我們坐一會兒嗎?」蕭冬樺笑了:「當然能。你叫我來接你回家,我以為你想回家了,既然你還不想回家,那我們就再坐一會兒。」他在她身邊坐下了,還在柳葉渡的逼視下很自然地笑著,問:「你們喝的是什麼紅酒啊?」

柳葉渡突然喊:「服務員!」服務員來了,她說:「和剛才一樣的紅酒,再來一瓶!」我說:「別胡鬧!我們兩個都開車,都不喝,你一個人怎麼能再喝一瓶?」柳葉渡說:「再來一瓶!還有,再添兩個菜!」蕭冬樺居然說:「菜我來點。」柳葉渡說:「對,你點菜,重新點菜。添酒、回燈、重開宴!」真是喝多了,居然開始背唐詩了。

菜和酒都上來了,場面莫名其妙地有點熱鬧。然後,坐在我對面的這兩個人,蕭冬樺吃菜不喝酒,柳葉渡喝酒不吃菜。三個人都不說話,氣氛不知不覺變得有點詭異。我說:「要不,你們慢慢,我先走了。」

柳葉渡說:「不許走。你們兩個就不能一起陪陪我啊。」

什麼年紀了,還這樣撒嬌要人陪。好吧。

蕭冬樺說:「我們也好久沒有在外面吃晚餐了。」

柳葉渡突然幽幽地來一句:「兩人晚餐,多麼遙遠的事情啊,我都不敢想了。」

蕭冬樺楞了一下,然後馬上回答:「確實太忙了,我以後注意,雙休日至少有一天保證陪陪你。」

「一星期才七天,你工作六天,陪我一天,豈不是沒有一天休息了嗎?蕭老師,那你也太辛苦了!」柳葉渡口氣里的嘲諷和挖苦很明顯。

「不辛苦,家庭生活總是要的。」

「家庭生活……」柳葉渡又喝了一大口,帶著真假難辨的醉意說:「你真的有興趣嗎?你不是心裡只有工作,家就是一個讓你休息、準備工作的地方嗎?」

蕭冬樺有點尷尬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怎麼這麼說?我還不重視你嗎?」

「重視……重視個鬼啊。每天那麼晚回家,都沒有時間兩個人說說話。」

我忍不住插嘴:「柳葉渡,這你也太誇張了,怎麼可能天天見面不說話呢?」

「不是那種日常的說話,不是那種和馬路上的陌生人也可以說的話,是重要的人之間的話。為什麼我和他兩個人,就不能找個時間,在光線很好的地方,面對面坐下來,好好說說話呢?」

蕭冬樺用一種哄孩子加息事寧人的口氣說:「好的,沒問題,我們坐下來說說話。那你告訴我,你希望我們坐下來說什麼?」

柳葉渡怒氣沖沖地說:「你看,你都承認不知道說什麼!你和外面的人成天有說不完的廢話,回到家和我就沒有什麼要說的話,你這樣,對我公平嗎?這也許是你要的婚姻,但我告訴你,這不是我要的!」

這時候,蕭冬樺和我,不知道誰更吃驚。

半晌,蕭冬樺說:「你要的,我願意去努力。」

「有那麼難嗎?你覺得那麼難,是因為你沒興趣。我不明說,等不來;明說了呢,你勉強去做,像應付差使一樣,多無趣!」柳葉渡臉上的酒暈重新變得很濃,可是說話倒還有邏輯。

蕭冬樺說:「不勉強不勉強,我會去做的,我希望你明說,有什麼要求都說具體點。」

「我不說,我懶得說。你自己想想吧。」

我說:「你就作吧。」

蕭冬樺趕緊說:「沒有沒有,她倒是不作的,她一向很好脾氣的,屬於好養的那種,是我不夠關注她。」

柳葉渡聽見了,明顯氣消了大半,但嘴上還是不饒人:「什麼叫好養?我又不靠你養!」

蕭冬樺說:「是是是,你根本不靠我養,你是獨立的職業女性,所以我更應該讓我們的家庭生活有質量。」

柳葉渡白了他一眼,他又加上一句:「還要有情調。」

看到一個堂堂男子漢這樣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我都覺得有點為他難過,我對著柳葉渡說:「你就作吧,你。」

柳葉渡說:「我怎麼作了?我又不是要他牽一隻駱駝穿過針眼,又不是要他用客廳里的地毯就帶我飛到撒哈拉,我只是要他看我的時候兩隻眼睛能聚焦,我只要他每天晚上和我好好說說話,我過分了嗎?我不過分!我要的不多!」

蕭冬樺說:「要的不多,我可以的。你再說具體點。」

柳葉渡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頓,「很簡單!我要你每天晚上有半小時以上,不可以做別的事情,不開電腦,不看手機,專心和我說說話。」

「半個小時,不開電腦,不看手機,沒問題。聊什麼?總不能天天說我愛你說天氣說晚餐好不好吃,你希望是什麼話題呢?」

「上天入地、古往今來、經濟醫療、時尚娛樂、文學音樂、科學新知、花鳥蟲魚,什麼都可以啊。但是有一條,要有意思,要兩個人都真的感興趣。你不能邊說邊打呵欠,你要兩眼有光……反正我有的是話題,你沒有話題,你自己去想。」

蕭冬樺輕微地皺了皺眉,但馬上說:「好好,我準備。」

我嘲諷地問:「你還有什麼要求?」

柳葉渡居然馬上加了一條:「要坐下來,要看著我的臉。」

蕭冬樺楞了一下。

柳葉渡說:「怎麼啦?看著我的臉,很難嗎?是你怕看久了愛上我,還是我很難看、讓你都不願意看?」

蕭冬樺說:「看!一定看著你的臉。」

我剛想笑出來,這時候,柳葉渡突然哭了起來,「弄得像簽合同!什麼夫妻,連讓你看看我的臉,也要寫到條款里。這樣一項一項談判,其實已經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蕭冬樺似乎愣住了,又似乎有點生氣,或者有點狼狽,這次他沒有說話。

「怎麼會這樣啊?怎麼會這樣?」柳葉渡越哭越響了。她的妝這次徹底完蛋了,局面完全失控。

我說:「她喝多了。你們回去吧。」

那天,我自己回到家以後,拿出一本好久不看的相冊,看了大學時代的照片。

其實,就是到了大學,我們也都還沒長開,每個人的臉都顯得青澀突兀,打扮也基本上沒法看,但就是有一種什麼,一下子就把現在的我們比下去。不是身材的纖瘦,不是緊繃的皮膚,不是頭髮的濃密,是一種懵懂之中對未來懷著無限希望的精氣神,使我們看上去像一方方新的青磚,嶄新的,完整的,稜角分明的,有一種此後不會再有的完好、新鮮和盛大。突然想起了幾句詩:「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 /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忘不掉柳葉渡哭泣的樣子。那一瞬間,被某種情緒推了個趔趄的她,像一朵開在迷惘和傷感的水汽之中的紫丁香,任何人,只要看見了,就無法忘懷。

後來我明白了,在那一刻,我終於在上海這座現實主義的大本營,看到了一個女人對完好愛情理想的盛大憑弔。雖然不太具有現實感,但是那淚水好像是一排透明的針腳,在那一瞬間不可思議地縫合了理智和情感,現實和夢幻。這兩者,我本來以為像被海洋分開的兩塊陸地那樣毫不相干了,但是那一刻,我的閨蜜,柳葉渡,一個35歲、依然美麗、夫妻和睦、生活安定的女人,讓我記起了海洋的下面,通過大陸架、大陸坡、大洋底,這兩塊相隔遙遠的陸地依然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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