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大峽谷深處的原始村落塊來底

雲南少數民族之花 發佈 2024-04-09T11:45:52.219761+00:00

我坐清晨的車從福貢縣城到匹河鄉,而後沿著危險的公路爬上東邊的山,一直到達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的山腰,再沿著纏繞在大山右腰的小路,去往一個巨大的山谷——塊來底就掩藏在那裡。

怒江大峽谷深處的原始村落塊來底

馬瑞翎


我坐清晨的車從福貢縣城到匹河鄉,而後沿著危險的公路爬上東邊的山,一直到達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的山腰,再沿著纏繞在大山右腰的小路,去往一個巨大的山谷——塊來底就掩藏在那裡。這個跋涉過程對於我這樣不善於走路的人來說,大約需要四、五個鐘頭。也正因為塊來底不是那麼容易拜訪的緣故,它更能吸引我。事實上它確比老姆登更原始、更貧窮,也更具魅力。

下午的太陽熱烈地照耀著塊來底。金色的土坯牆閃耀著絢爛的色彩。破損的窗,陳舊的木板房,廢墟般的石屋,凌亂的石堆、木塊,刻意碼放的柴垛,一切都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質感和美感。任何畫家也難畫出這樣奇妙的顏色和場景。甚至再普通不過的空心磚砌的屋子,也顯得格外美麗。我看見一位至少有八十歲的老人,下巴上掛著山羊鬍子,慢慢地走在崎嶇的寨中之路上,背上背著沉重的柴。然後一群無人照料的牲口,戴著篾編的口罩,在一種明媚的光影中叮叮噹噹地出村去了。我走在這樣一幅很美的風情畫中,未經預約或許可地去拜訪每一戶人家。進出每一家的路都是那麼狹窄艱險,一旦下雨,必然變成城市公園裡的滑梯。任何一家,除了屋基地上留出來的一條走廊,室外沒有一寸平地。他們沒有院子,大自然就是他們的院子。儘管所有的家都建立在如此陡峭的地方,乍看很容易使小孩子滾下坡去,不過人們相信山神的眼睛在留神看著孩子們;信基督教的人呢,就相信上帝的眼睛在眷顧著無罪的頑童。孩子們自己也懂得如何在陡坡上活動。他們像岩羊一樣有著在高地上生存的基因。我顯然比他們笨得多。當我沿著一條蜿蜒的、掩藏在葵花林中的路去往教堂的時候,由於燦爛的葵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於是我就重重地摔了下去,弄得衣服上全是黃泥。

我發現塊來底的狗並不咬人,只是喜歡按著它們自己的傾向吠叫。我猜,這是因為此地尚有夜不閉戶的遺風,於是快來底人的財產無需狗來護衛。人們養狗只是一種習慣或者自然現象罷了——狗們從祖先遷徙之日就尾隨而來,那就讓它們自由地同人一起生活下去吧。我在陣陣狗叫中,走過那些由木板胡亂拼湊起來的、縫隙很寬的走廊,走進那些或古舊、或正在發生著改變的家。

倘若主人碰巧在家的話,誰也不對我表示詫異。我常常與他們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談話。他們的漢語發音和奇特的表達方式,構成一種令我難忘的語境。同他們交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這個走訪過程中,我發現一戶人家居然擁有三、四米見方的院子,其間散布著一群滿臉皺紋的小黑豬。一匹白馬站在屋外,昂頭吃後坡上的草。砍刀、鐮刀和短刀插在篾笆牆上,農具扔在牆角。我注意到,除了木犁,其他的農具同漢人沒有什麼兩樣,而且他家門上貼著紅色的對聯和倒寫的福字,也同漢人沒有什麼兩樣。我還發現某戶人家的一間屋子內,舊木櫃之上胡亂地堆著一些洗衣粉、衛生巾、鹽、打火機、辣椒粉和電池、燈泡,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貨物。這樣的「商店」也太簡單了。男主人坐在門邊,神情專注,低頭編筐。這位怒蘇講漢話比別人流利得多。他告訴我,他養了一匹馬,種了滿坡的竹子。竹子生長很慢,而且七、八歲以上的老竹樹才能用來編筐。現在,他的竹林已經度過了「原始積累階段」,可供源源不斷地砍伐了。從前年開始,他每星期下一趟山,馱去竹筐,批發給「老闆」,而後馱回一些貨物充實他的小賣部,這樣,每個月大約可以賺五、六百塊錢。按理說他在塊來底應該算是「有錢人」了吧,可是偏偏他的老婆患有嚴重的哮喘,他掙來多少,她就基本上花出去多少。如此說來,塊來底最有錢的人應該是赤腳醫生。於是我很想去醫生家看看,可是醫生不在家,放牛去了。誰要是生病的話,就給醫生打電話,醫生就會從很遠的地方趕回來。

整個下午,我就坐在這位怒蘇家的小板凳上,一邊同他談話,一邊看那些竹子如何被剖開,被剝皮,成為蔑片,而後那些蔑片組成的經線和緯線又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變成篾籃。他的老婆趕著馬回來了。馬照例戴著口罩。男主人用極富特色的「怒蘇普通話」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馬的嘴巴上不套起的話,它會莊稼吃完掉!」

然後女主人就送給我幾枚金黃色的桃子。既小又酸。接著她又忙不迭地出門,為我摘回兩隻黃瓜。

「你喜不喜歡吃洋芋?」男主人問,「喜歡的話,煮給你一鍋。」我正餓得慌,就說「吃!」

「我們的風俗就是到處亂吃。」他說。

關於這個「到處亂吃」,早在前幾年我就從書上獲得過想像。歷史上的怒蘇乃至傈僳人,喜歡探親訪友打發時間。帶上一竹筒酒、一小袋糧食或者其他的什麼,沿著崎嶇的山路去拜訪老朋友;不久老朋友又會帶著等量的東西前來看他。這樣沒完沒了地相互拜訪,絕大多數人就這樣把全年的糧食喝了個精光。到了夏荒,實在沒東西可吃的人會到別人家裡去吃,而那些餘糧戶通常都會遵照傳統儘可能地讓他吃個夠。這種慷慨將會獲得榮譽和讚美;反之就會遭到輿論的強烈譴責。今天的塊來底人,到鄰居家或者鄰村去閒談,仍然可以隨時隨地不受任何拘束地吃。對於這個,我們的專家學者大概可以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原始平均分配主義的殘餘。」

由此引申開來,我不禁想知道,歷史上的「掰胯舞」,到今天是否還有些許殘存?那是一種與交媾有關的神秘舞蹈。在外甥女的婚禮儀式上,舅舅的大腿上畫著黑色的性器圖騰,外甥女的大腿上也是如此。舅舅與外甥女的舞步相互撞擊,使兩個圖騰不斷重合。因為民間認為最大的樹是竹子,最大的人是舅舅,一切都得由舅舅掌管,連外甥女做愛的技巧也得由舅舅傳授。這似乎類似於西方中世紀的初夜權。

我問是否在這地方舅舅最大、最受人尊敬?他說,是的,這地方舅舅的「官」最大。那麼,要是舅舅不同意的話,外甥女不敢出嫁是吧?他說,這倒不是。

那麼,是不是外甥女出嫁的那天晚上,舅舅必須帶著她跳一種神秘的舞?

答案是否定的。「不跳,不跳。」他認真地說。

看來,這種奇特的風俗已經像很多東西一樣,跟隨祖先葬進了墳墓。除了文字資料,我們再也見不到它們了。

塊來底的土豆顯然比菜場裡的土豆可口得多。撕開薄薄的、有著細小踆紋的皮,銀色的澱粉閃著誘人的光。每當我吃完一個,男主人和女主人就異口同聲地說:

「再吃一下!再吃一下!」

我毫不客氣地吃了「一下」又「一下」。 太陽即將墜落。塊來底山谷以西的群山浸在奇妙的藍光之中。回到借宿的那位怒蘇家,糟了,他家竟然沒有廁所。不知道他們怎樣解決有關問題。我得沿著又陡又滑的小徑,去往陡坡上方的小學。那是一幢小平房,帶著一個小小的操場,籃球架是木板釘成的。狗們成群結隊,在學校廁所外面候著,一旦來人,立刻靠著靈敏的嗅覺,在適當的時候從糞池裡鑽進去,把頭伸在蹲坑裡面就餐。而此時,孩子們的小屁股就在狗嘴的上方不遠處。因為有了這群狗,學校廁所的糞池很乾淨,估計無需人清理。對我來說,上這樣的廁所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吃飯的時候,沒有桌子,食物就擺在地上,而圍著飯菜和我們的腳穿梭的狗,竟然是我在廁所旁見過的狗中的三隻。

天越來越黑。雨開始傾盆而下。山中的濛濛細雨無疑是很有詩意的,但這種大雨只會使人恐懼。一直等到九點多鐘,房東兩口子還沒有回來。我坐在黑暗中胡思亂想,擔心他們遇到泥石流或者遭遇什麼大野獸。終於,黑暗的雨幕中傳來叮噹的騾子鈴聲。兩個負重的黑影,身後籃子裡的草碼得高出頭部許多,一步一步,從滑梯般的路上攀登到屋檐下邊來,後邊跟著一個叮叮噹噹的龐然大物。閃電彎彎曲曲,那一瞬間照亮了女人。她的的腹部在濕衣服的包裹下圓圓地隆起。原來她已經有了七個月的身孕。我不禁想起在一次宴會上遇見的一對夫婦,那位妻子嬌貴地坐著,由丈夫把烤羊腿上最嫩的肉撕下來餵進她嘴裡。啊,世間的妻子是如此不同!塊來底的女人,用風梳頭,用雨洗臉,用霜化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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