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CEO是什麼丨不只做咖啡開民宿,更是村莊的自救與他救實驗

新京報鄉村 發佈 2024-04-09T17:28:12.069619+00:00

山的那邊,還是山,開始春耕活動的人們,感受著山間傳來春的氣息。同樣,春天也給村民們帶來新的希望,他們看著去年新蓋好的咖啡廳、森林遊樂園,隱隱期待著遠方客人的到來。

山的那邊,還是山,開始春耕活動的人們,感受著山間傳來春的氣息。同樣,春天也給村民們帶來新的希望,他們看著去年新蓋好的咖啡廳、森林遊樂園,隱隱期待著遠方客人的到來。

近日,由中國農業大學和社會企業共同發起的鄉村CEO計劃完成第一期學員培訓,從社會範圍招募而來的55名學員中,有46名順利結業。一年來,鄉村CEO們走進鄉村,進行鄉村振興實踐活動。因為他們的加入,村民學做咖啡,村里開起了民宿,在鄉村轉型發展的要求下,進行著一場自救與他救的嘗試。

雲南省昭通市范家垻塘,也是鄉村CEO項目實踐地之一。新京報記者 陳璐 攝

對鄉村有熱情的人們

2021年11月,中國鄉村CEO計劃項目正式啟動,學員們來自天南海北,他們大多是村幹部、種養殖大戶、返鄉創業青年、回鄉大學生、合作社骨幹以及集體企業負責人等。

中國農業大學文科講席教授、國家鄉村振興研究院常務副院長李小雲介紹,這些人都是來自鄉村,並且對鄉村具有熱情的人。李小雲說:「現在的鄉村還沒有條件足夠吸引年輕人,他們是依靠對鄉村的熱情走到這裡。」

趙全康是一名95後,畢業於西安航空學院,畢業後曾在昆明、麗江等地工作過,作為機器人研發工程師的他擁有9項技術專利,曾經和技術團隊在麗江古城開發5G無人觀光車。2019年,他回到家鄉雲南省安寧市雁塔村,成為第一批受聘的鄉村CEO。趙全康說,回到家鄉,就想要干出點名堂。

回到雁塔村的趙全康,成為了安寧花巷文化旅遊發展有限公司的CEO,他參與到雁塔村建設的大事小情中,不僅需要處理旅遊業發展,做一些第三產業方面的規劃建設,還要處理村民生活中的瑣事。趙全康兼任著村委會主任助理的職位,在日常工作中,處理的村莊瑣事一點不比經營公司少。「我從小在雁塔村長大,對村莊有著深厚的感情,所以想要回到家鄉,建設家鄉。」

回到雁塔村的趙全康。中國農業大學供圖


除了趙全康這樣的返鄉大學生,同樣對鄉村懷有熱情的人們也選擇加入這場鄉村實驗。90後張宇,是雲南昭通市魯甸縣江底鎮石水井村的女婿,原本在縣城經營精釀啤酒店的他選擇和妻子一起回到石水井村。張宇說:「雖然我們沒有長時間在村莊生活的經歷,但是回到鄉村,總是有一種熟悉和親切的感覺,村裡的幾乎都是親戚。」

一開始,村莊的形象總是灰濛濛的。髒亂的街道,有味道的豬圈,以及一個又一個破敗落空的老屋子,幾乎是這些等待改造的村莊的「標配」。張宇說,想像中美麗清新的村莊和自己剛到時眼前的景象相差甚遠。

「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麼心情,總覺得既然來了,就要留下來做點什麼。」學員們加入鄉村CEO計劃中,分配到各自的村莊進行轉型實踐,在他們心中,各有一幅關於鄉村未來的圖景。張宇說:「我計劃將石水井村建設成一個雲中樂谷,集文化旅遊、親子體驗於一體,讓更多人走進這裡,了解這裡的美。」

變美的村莊

一年來,鄉村CEO們加入這場多方合力的鄉村實驗,不少村子有了新面貌。

石水井村是一個自然村,春有百花、秋有蔬果,是難得的避暑休閒勝地。在張宇進村建設發展之前,這裡的人們主要以種植玉米、土豆為主,年輕人外出打工,留下年長的老人和拋不下年幼孩子的留守婦女。

「建設之前,村里都是泥濘的土路,一下雨,路面就坑坑窪窪的。」張宇加入鄉村CEO計劃之後,依託「雲中樂谷農旅專業合作社」對村莊進行建設、管理、經營和勞務派遣,將石水井村打造成為具有30多個遊樂項目的綜合性旅遊場所。

張宇介紹:「我們把田園、農園變成樂園、健身園和親子園,設計了涵蓋老中青幼不同年齡階段的旅遊場景,既可以體驗農耕文化,又可以坐在咖啡廳,體驗小資風情。」

簡潔的白牆,乾淨的藍色坡道,在陽光下與藍天白雲呼應,這是石水井村建成的民宿群,一幢挨著一幢的樓房,是利用村民閒置的老屋子集中重修而成。雲南省江底鎮黨委書記保德富介紹,石水井村距離魯甸縣城只有不到二十分鐘車程,在節假日能吸引不少人來度假,民宿為他們提供住宿,一間屋子每晚的房價在380元左右。

保德富說:「我們通過建設石水井村,藉此來帶動周邊其他村莊的建設。帶動群眾增收致富,就是我們的初心。」村莊煥然一新了,不少村民的態度也從原先不信任轉變為支持,「現在有些村民會主動找到合作社,要求把他的房子也改造出來,參與到村莊建設中。」

每天,石水井村會安排兩名村民做保潔工作,李仕蓮就是其中一名,她需要負責村莊主要道路的所有衛生問題。李仕蓮說:「村子乾淨了,才能給遊客留下好印象,才會願意在這裡花錢。」李仕蓮今年55歲,自家的房子也分給合作社改造成了民宿,遊客入住,她就能得到分紅。

在村里做保潔的李仕蓮。新京報記者 陳璐 攝

村莊乾淨了,讓村民對「美」有了新要求。雲中苗寨是雲南省洛澤河鎮彝良縣的苗族聚居村寨之一,2021年7月,在中國農業大學國家鄉村振興研究院李小雲教授團隊充分調研的基礎上,雲南省昭通市委、市政府把這裡確定為昭通市脫貧致富示範區的三個先導工程之一,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這個破落的小山村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具有千畝花海和萬畝草場的民族文化村。

「等春天到了,五顏六色的花會組成一片花海,很美。」郭思鵬是鎮上請來指導村民種花的專家,他從事花卉栽培有十餘年了,他說:「花季不一樣,我會在不同季節指導村民種不同的花,接下來的春天,這裡就會種上一大片普羅旺斯雛菊,擺放成苗寨的字樣。」

郭思鵬介紹,原本的苗寨,往往是人住在樓上,樓下就是豬圈,路面上隨處可見牲畜糞便,臭氣熏天。「現在簡直大變樣,修了咖啡館,開起了餐廳民宿,環境一下子變乾淨了,村民的習慣也在發生改變。」

花圃的修繕,依靠村里空閒的勞動力,人手不夠的時候,鄰村的婦女就會過來幫忙,按臨時工結算工資。一位鄰村的大姐說:「閒著也是閒著,過來賺點錢,這些是什麼花我們也不懂,由郭師傅來教我們怎麼種。」

郭思鵬心情的起伏,在於村民對他的態度變化上,他說:「漸漸會有人來問我花該怎麼種,什麼花放在家門口好看,我很樂意為他們解答。」三月初,正是苗寨開始花卉養護的時候,婦女們拿著工具,按照規劃好的形狀把盆栽轉移到花圃里。郭思鵬說,再過一陣子這些花就開了,遊人走路帶起的風,能把花香傳到更深的地方。

留守村莊的人有了新職業

花香是自然的饋贈,咖啡的香氣則是人們的回禮。

往石水井村的咖啡館窗外望去,就是起伏的山脈和錯落的風光。咖啡師聶忠飛今年19歲,家距離咖啡館不過幾分鐘步行路程。她以前在縣城的工廠里打工,流水線般的生活枯燥乏味,「碰巧村里在招人,我就來了。」她說,她享受做咖啡的過程。「這裡上班比較安靜,不忙的時候就幫著做點其他的雜活。」

咖啡館這一經營業態,普遍適用於發展文旅的村莊。為了區分不同,每個村子會融入本土特色,比如苗家殺豬飯、苗家八大碗、民宿、咖啡館等,就融進不少苗寨元素。

洛澤河鎮人大主席陳立偉說:「要真正讓產業規劃從老百姓心裡長出來,讓村民有歸屬感。」雲中苗寨有個兩層樓的咖啡館,以村裡的婦女為主要勞動力。苗寨的咖啡館,到處是苗寨符號和圖騰,連咖啡師們,都穿著民族服飾。

苗寨咖啡館裡最小的咖啡師王運蘭只有20歲,她花了半個月時間,學會了拉花。為了照顧家裡兩個年幼的女兒,她留守在村莊裡,咖啡館的營業,為她提供了一個新工作,「做咖啡學起來不難,在這裡工作比在外面打工的環境好。」

苗寨咖啡館咖啡師王運蘭(右二)。新京報記者 陳璐 攝

朱雲慧是從苗寨里選出來的鄉村CEO,經營著一家餐飲住宿一體的民宿,她也需要接受咖啡師上崗培訓,人手不夠的時候就得頂上。「我們都是哪裡不夠人了,就往哪裡派人,大家一起幹活。」

朱雲慧家的民宿建成後,在外打工的丈夫也回來了,他們有一個還未上小學的小女兒,笑起來天真爛漫,喜歡貼著朱雲慧的腿撒嬌。朱雲慧談起女兒臉上帶笑,她說:「她總喜歡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再跑來我面前要我幫她洗乾淨。」

「我老公回來後,一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還有專門的大廚來教做菜,我們在一起學了三個月。」朱雲慧的丈夫,如今已經能做出足夠接待百餘人的菜品,他說:「村裡有發展的機會,肯定比在外面打工好。家裡老人和孩子都在,方便照顧,一家人能在一起。」

朱雲慧的丈夫,在為民宿客人做菜。新京報記者 陳璐 攝

村里和朱雲慧一樣的留守婦女,也忙了起來。朱雲慧說,合作社裡的十幾名主要勞動力,有八九名都是留守婦女,「整理客房衛生,刷碗洗鍋,切菜備菜,清理路面垃圾,什麼活都要干。」

「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老生常談的道理,在村莊發展中依舊通行。陳立偉介紹,「雲中苗寨」項目在建設過程中,始終堅持建設工人以本自然村村民為主,憑「以工代賑」的方式組織苗寨以及周邊群眾參與,共帶動300餘名農村勞動力就業增收。同時,加大對寨內勞動力建築、焊工等技能的培訓,寨內原來零基礎的村民,已有35人變成技術工人。陳立偉說:「村民學了新技術,有了新工作,才能讓村莊發展產生良性循環。」

網紅打卡地不是鄉村的終點

民宿、咖啡館、網紅打卡點,似乎在套用一個發展模板,而村莊實則懷著更大的「野心」。李小雲說:「打造網紅打卡地,發展旅遊,絕對不是鄉村發展的終點,鄉村的振興,重點工作要放在三產融合上。」

曾任江蘇省蘇州市政協委員的儲海晉,是一名鄉村旅遊策劃人,作為導師參與到此次鄉村CEO計劃中,為學員們提供幫助和建議。他說:「當前存在一個誤區就是,一提到鄉村振興,大家就以為是搞旅遊。實際上,發展旅遊產業只適合一些近郊或者旅遊資源豐富的村莊,並不適配所有。」

「把人吸引到村子,只是第一步,我們要用產品替村子說話。」27歲的方興楊回到雲南省昆明市晉寧區二街鎮魯黑村兩年了,他辭去原本穩定的工作,回村擔任村委會黨總支副書記兼團總支書記,同時擔任鄉村CEO,成立雲南兩山企業管理服務有限公司,與村集體合作經營魯黑村現有項目。他說,「魯黑村在2017年就已經開始發展建設,在我回去的時候,已經有了較大變化,村莊發展基礎比較好。」

方興楊深知,魯黑村作為鄉村轉型發展試驗點的重要性,回村後,他帶動身邊的年輕人,職業化經營和管理村莊資產,開展農特產品升級營銷、研學項目接待服務、自然風景維護開發等多個項目。

「魯黑村距離昆明主城區較近,村莊大部分青年勞動力都到城市去了,村莊中長期居住與生活的大部分是老人,既沒有辦法促進村莊消費,也很難參與到村莊建設中去。」帶著這樣的困境,從製作燈具桌椅到學做鹵腐,從經營竹林餐廳再到組織特色活動,方興楊將在城市發展所感知的元素與鄉村傳統的特色元素相融合,不斷尋找魯黑村鄉村經濟發展的增長點與突破口。

通過與其他鄉村CEO的溝通交流和實地考察學習,方興楊針對魯黑村旅遊資源空間分布特徵,提出將魯黑村構建為集現代農業、休閒文旅、田園社區三大功能於一體的新型村莊。方興楊說:「我們村子有蔬菜產業基礎,利用瓜果能打造我們自己特有的田園景致。」

在探索中,方興楊提出利用村內閒置土地,開發「外婆家的菜園子」品牌,種植白菜、蘿蔔、黃瓜、西紅柿等蔬菜,引導村民自辦農家樂,帶動了全村一二三產結構調整和融合發展。他說:「要根據現有產業,取長補短,我希望構建一個健全的產業鏈。」

如今,魯黑村的瓜果蔬菜、鹹菜鹵腐、松露菌子等印有特色Logo的系列農產品伴手禮,通過電商銷往全國。周邊村莊各組產業鏈緊密連接,楊柳箐小組的玫瑰紅提、干海孜小組的藍莓迷宮、魯黑小組的野生菌美食一條街等,各組品牌效應逐漸凸顯,村民增收途徑更加多樣化。

「村莊真正要做到最好,還是要做好一產,帶動村民一起干。」55歲的黃五香,是江西遂川縣泉江鎮太盆村的村書記,也是鄉村CEO計劃一期學員中年齡最大的一位。2008年開始,她帶著太盆村村民們做蔬菜種植,搭建蔬菜大棚,打造紫玉淮山品牌,將村子變成遠近聞名的蔬菜種植專業村。「這次的培訓給我一個學習的機會,去學習其他村莊好的做法,回來查缺補漏。」

為村莊留點信心和耐心

春風從山坡那邊吹來,村民們三三兩兩地聚在門前的涼亭,談天說地。陽光燦爛,照在新修繕好的房屋外牆,牆上的彩繪更加生動了。鄉村的發展建設,為村民帶來面貌一新的生活環境,而新的經營方式和管理人才的加入,則需要一個適應期。

「在建設村莊的過程中,困難很多。」張宇回憶,作為一個外來女婿,在運營管理石水井村的初期,是不受村民信任的。他說:「參與村里運營項目的員工都是本村人,很可能就是我妻子的舅舅或者叔叔。在公司里我們又是上下級關係,需要規範管理他們,這會讓我覺得不好意思。」這股子「不好意思」在張宇完全把自己放在鄉村CEO位置上時,自然消解了。他說:「工作就是工作,需要按照規則來。」

「鄉村社會依靠『關係』做事,是一個熟人社會。」李小雲說,「要往鄉村社會中加入市場行為,這是很困難的事情,鄉村CEO在鄉村是孤獨的,要處理事務,他們就需要打破這種『關係』。」

發展從不是一帆風順。石水井村和苗寨在試運營期間,都面臨著各式各樣的問題。遊客爆滿帶來的村莊接待能力問題、衛生問題、娛樂項目預訂問題,以及旅遊淡季的成本控制問題,均成為村莊可持續發展的阻礙。朱雲慧說:「還是缺人,一個月兩千塊的工資,年輕人嫌少不願意做。」

情懷不應該成為返鄉的唯一動力。李小雲說,回到鄉村,建設鄉村,如果只靠一腔熱血,熱血是會被消磨掉的。「一年培養五十餘名鄉村CEO,他們能堅持一年,三年,那麼,五年後,十年後呢,要讓人才主動回來並且留在鄉村。」

方興楊的一對一導師曾艷,是中國農業大學國家鄉村振興研究院的博士後,在雲南的鄉村開展了多年工作。她說:「現實是,留在鄉村的農民大概率並不具備足夠的人力資本去運營管理好鄉村產業,這就需要國家和社會的賦能,鄉村CEO計劃就是在做這件事情。」

如果說,鄉村CEO是擰動鄉村發展的發條,那麼村莊主體就是機器內部緊密相扣的齒輪。「沒有農民參與和受益的鄉村產業發展,並不能真正讓農民成為主體、讓農民享受產業發展的紅利。而農民的參與,很大程度上需要農民的人力資本達到一定的水平。」曾艷說,「我們目前應該做的,就是樹立信心和耐心,相信農民能夠成長起來,並且要給他們成長起來的時間,不要急於否定鄉村,否定農民。」

苗寨里燃起的篝火。新京報記者 陳璐 攝

山裡的人們也在急於成長。苗寨為了遠方的客人,點起了火把,他們把對生活的美好祝願寄托在苗寨的牛角酒和隨音樂舞動的衣角里,熱情和期盼在廣場中間的篝火里燃燒著,苗寨的男女老少揮舞雙手送別大巴車上的遊客。春意在熱鬧的篝火中,越來越濃。

新京報記者 陳璐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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