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夫
談及有關疼痛的話題，或看見有關疼痛的場景，我都會想起幾十年前的一件事，一件我親身體驗的痛疼並由此帶來尷尬、迷茫等諸多複雜的附加感受。
那是深冬的一天，貧困的西北鄉下正處在一年中最單調和荒涼的時期。那時我正在上小學，具體是幾年級已經不記得了。上午第一堂課是算數，當時正在學算盤，還未到上課時間，教室里已經是一片噼里啪啦的響聲。我小時生性頑劣，不愛學習，便和鄰座一個男生掐貓逗狗地打鬧。不料在用凳子「頂牛」時，自己的左手卻猛地擠在了兩條窄木凳之間。當時只覺得麻了一下，我並沒有當回事。但當上課鈴聲響起，我老老實實地坐回課桌時，卻發現長長的棉袖裡正有殷紅的鮮血流上了桌面。驚訝地從袖筒中伸出左手，才發現半根無名指因猛烈擠壓而嚴重受傷，指甲撕裂，鮮血直流……
學校趕緊派別的老師帶我去了鄉衛生所，在上藥、包紮的過程中，無論老師還是鄉醫，都對我一聲不吭的表現大為訝異，眾口一詞地誇我「不怕疼」、「有忍力」，是個「勇敢的孩子」。說實在話，從手指被板凳砸壓到包紮完畢，我並沒有感受到疼痛，而直到在老師送我回家的路上，傷處才開始感受到了疼痛，而且越來越厲害。可這個時候，我已經成了眾人眼中一個從不喊疼叫苦的好孩子，自然即便是疼到撕心裂肺，也不但不會有任何熊包的表現，而且會將英雄氣概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當老師當著父親的面表揚我時，一向表情冷峻的父親臉上果然顯出了難得的笑意，他甚至都忘了深究我手指受傷的真正原因。
也許是年幼無知的緣故，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手指被砸得鮮血淋漓卻毫無痛感的體驗一直讓我迷惑莫解。就如同第二年秋天裡發生的另外一件事一樣，同村瘸子老四出乎意料的表現，同樣成了我對人生理解的又一個謎團。
瘸子老四早年喪妻時，女兒小菊只有三四歲大。他幾乎是歷經了千辛萬苦，才終於將女兒拉扯成人。雖然生活在西北鄉下的貧寒人家，但長大後的小菊卻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下凡仙女。那年春天，鄰村富甲一方的柳老闆的兒子在媒人的撮合下，與小菊訂了婚，並約好當年春節之前完婚。眼看瘸老四苦盡甘來，讓人羨慕的美好生活指日可待，孰料造化弄人，小菊在訂婚後不久卻病倒了。儘管有婆家送來的足夠多的治病錢，儘管從鎮衛生院及時轉到了省城醫院，這個一直看上去弱不禁風的美人，還是在秋風漸涼的季節里宣告不治。
小菊被埋葬在了村西的公墳里。令我大惑莫解的是，面對這樣一出過於殘忍的人生悲劇，幾乎所有的村人都為瘸老四的不幸遭遇暗自垂淚，而當事人的反應卻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自打他隨車從省城醫院護送女兒的遺體回村，到小菊在一個淒風苦雨的下午安葬，將近一周的時間裡，瘸老四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面對前來弔唁的悲情難抑的村人，他居然會平靜地說些諸如「人生無常，要看開些」之類的寬慰之語，仿佛老年喪女的悲劇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有一次我甚至看見他在安慰幾個痛哭流涕的老婦人時，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絲令人費解的笑意……小菊亡故帶給村人們的震驚和惶恐，很快便煙消雲散，生活一如既往，唯村西的墓地里多了一個新鮮的墳頭而已。但人們漸漸發現，當初面對命運作弄而顯得剛強鎮靜的瘸老四，卻像一個晚知晚覺的人一樣，在這場悲劇中越來越變得淪陷。
我記得在秋冬交際的那段時間裡，經常能看見瘸老四在女兒墳頭長時間枯坐的身影。落葉飄零而下，他就像一尊孤獨的雕像。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來的那天黃昏，村西墳場裡傳來了瘸老四長久絕望而壓抑的哭嚎，聽上去令人不免一陣陣心慌。我聽聚攏在村口的大人們講，原來當天柳老闆的兒子又和鎮上的一個姑娘訂婚了……
這兩樁曾令我一直深感困惑的事，在日後漫長的時光中，人生中不期而遇的各種各樣的挫折和磨難，漸漸讓我領悟到，它們帶給當事人無論肉體上還是心靈上的疼痛，都是一種真切而強大的存在，並不會因為我們感知能力的強弱而有所增減。之所以有隱痛和顯痛之別、長痛和短痛之分，只不過源於疼痛降臨的不同方式。以尋常方式降臨到身心上的痛疼，我們便會以尋常的方式去感知、去承受，並且可以清晰地預測這種疼痛的走向和持續的時間。但當一種巨大的疼痛以猝不及防的急切和猛烈降臨時，我們的感知機制會因為缺乏預判而臨時性停運，產生一種對疼痛感的徹底失效。這既有可能表現在生理機能上，也可以反映在心理對應上。
我們經常在生活中可以看到，當一個和睦穩定的家庭、一雙恩愛有加的夫妻、一對情同手足的朋友，當隱匿在生活中潛在危機的忽然爆發成為一種摧毀性的災難，或當彼此的情感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擯棄或背叛時，當事人表現出來的，往往並非諸如痛不欲生、撕心裂肺之類的極度痛苦，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平和與鎮靜，仿佛發生這一切根本就不值得有任何過度的反應。這種表現，往往與那種平日裡就各種矛盾和危機不斷的家庭或人際關係有著截然的不同。但在隨後的日子裡，這種疼痛或痛苦，卻會以逐日遞加的方式表現出來，在很多情況下最終會讓過去的圓滿徹底走向終結。
人常說，長痛不如短痛，其實這不過是一句基於對疼痛者同情的蒼白安慰。疼痛就是疼痛，長與短，輕與重，都取決於它降臨我們肉體或心靈的方式，都不是我們可以自主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