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我好像命中注定要一個人走的。」

現當代文學 發佈 2024-04-10T06:59:07.618075+00:00

1942年1月22日,香港聖提士反女校臨時醫院的病床上,蕭紅閉上了雙眼,與世長辭,在戰火紛飛中,寂寞的離開了人間,享年31歲。

蕭紅:生於孤獨,死於寂寞

1942年1月22日,香港聖提士反女校臨時醫院的病床上,蕭紅閉上了雙眼,與世長辭,在戰火紛飛中,寂寞的離開了人間,享年31歲。

臨死之前,蕭紅在紙上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從出生到死亡,蕭紅都在不停地尋找,卻也在不停地失去。所以她一直都是寂寞的,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01

童年的蕭紅,是在祖父和後花園的陪伴下度過的。

呼蘭河對於童年的蕭紅來說是陌生且空蕩的。但有著祖父和後花園的呼蘭河卻是熟悉且溫馨的。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等我生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的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的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麼呢?」

令蕭紅感到慶幸的是,童年的自己並不是完全的孤身一人,自己還有祖父的寵愛和陪伴,即使在封建大家庭里,有著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手指的這些事情,但相比於祖父的愛,這些都算不了什麼。

有祖父陪伴的蕭紅,就像小鳥有了窩,孤獨的心靈開始有了寄託。在和祖父一起生活的時光中,蕭紅是快樂和幸福的。

家裡的後花園是蕭紅的又一精神寄託,《呼蘭河傳》中蕭紅對於家的描述,連續四節開篇都以「我家是荒涼的」或「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來描述,內容總是離不開「破」「舊」「鬧」這些修飾性詞語。

但家裡的後花園在蕭紅的筆下卻是另一番景象: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裡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花園裡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蕭紅的這種景物描寫看似渾然天成,隨和自然,但每個詞語的用語和選擇卻是別出新意。後花園中有祖父的身影,就定會有蕭紅小小的身子跟在後面,和祖父一起栽花、拔草、鏟地、向天空灑水、給祖父頭頂插花,一起笑著打滾兒……所有的開心事都讓蕭紅的心靈有了寄託,不再孤獨。

1929年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祖父永遠的離開了,後院也被埋住了。她那和藹可親、笑起來像小孩子的祖父永遠不在了。蕭紅就像這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樣,漂泊不定,無限下墜,跌進了深淵。

「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儘是些兇殘的人了。」

出生於封建地主家庭的她,重男輕女的家庭觀念早就註定了她不討喜的身份。祖父死之前,母親張玉蘭的早逝,繼母的冷漠和辱罵也讓蕭紅早早喪失了母愛,而這次祖父的離去,蕭紅失去了唯一的依託和愛。還在傷心之餘,父親張廷舉卻擅自作主為蕭紅包辦婚姻,小學一畢業就完婚的強制要求讓她再一次跌落谷底,這個家裡沒有她再能依靠的人了,一切都是無意義,她必須像娜拉一樣出走了。

「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


02

▶汪恩甲▶

蕭紅的這次出走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瀟灑。

魯迅先生在《娜拉出走後》提出「娜拉們」最終的結局只有兩種:要麼墮落、要麼回來。

按照蕭紅的倔脾氣,回去這一條路顯然是不可能的。但在民國時期,經濟難以獨立的「娜拉們」出走後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生存問題。為了生存,她們不得不為此做出一些犧牲。

1931年10月,當家裡斷掉供給,流落街頭,整日挨餓受凍的蕭紅已經看不到一絲生存的希望時,街頭一角未婚夫汪恩甲的出現,讓她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對於年僅十幾歲的蕭紅來說,只要能夠活下去,不被餓死,就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畢竟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汪恩甲的出現對於無可奈何,無路可走,無法選擇,太冷,太餓,太孤獨的蕭紅來說,是一抹生的希望。這讓蕭紅在物質和心靈上得到了短暫的滿足,於是他們在東興順旅館同居了。

蕭紅內心深知,這種滿足是短暫的,她依賴汪恩甲更多的是因為他能供自己在北平讀書,不會讓自己挨餓受凍。但汪恩甲並不懂自己的靈魂,他和她只是普通的肉體相愛著,這不是她想要的,但她仍選擇將就過活著。

果然,就在蕭紅快要臨盆時,汪恩甲以回家拿錢的藉口最終棄她而去了。給蕭紅剩下的僅有欠下的600多元食宿費和一個還未出生便註定被拋棄的孩子。

後來她被趕到了樓上的雜貨間,挺著個大肚子還在等汪恩甲拿錢回來。當老闆問她男人去哪了時,蕭紅只是淡淡的回答說:「或許他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在這時候,蕭紅內心還是存著希望的。

這樣苦苦等待了許久,蕭紅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斷了。

▶蕭軍▶

她決定轉向國際協報求助,在這裡,她遇見了她的靈魂伴侶——蕭軍

當頭髮蓬亂,衣著襤褸,手裡拿著書的蕭軍來到蕭紅的門前時,僅抬頭的一眼,蕭紅看見的是他眉宇間的豪爽和英氣。

「這邊樹葉綠了,那邊清溪唱著,姑娘啊,春天來了,春天到了。這是你寫的詩?」蕭軍帶著讚賞的眼光和蕭紅對視著,蕭紅看著他的眼神,她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懂她的。空洞的心開始被填滿,她開始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於是,蕭紅和蕭軍戀愛了。

蕭紅、蕭軍在哈爾濱


蕭紅深知,蕭軍是懂她靈魂的。所以後來即使生活在四面是牆,窗子已經無用,光線完全不能透進來,與外界絕對隔離開的小房子裡邊,蕭紅也覺得是快樂的。一起吃黑「列巴」沾白鹽算是新婚後的度蜜月,每日在小過道窗口等愛人回家吃飯已成為習慣,當愛人離家時,追趕到門外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如此這些都能看出來,蕭紅在這場戀愛中,付出了全部。

「我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見到他,和等待見到他。」

蕭紅就像一個給顆糖就滿足的孩子,只要有人陪在自己身邊就足夠了,但同時她也是個很貪婪的孩子,內心的孤獨讓她想要時時刻刻都和深愛的人在一起。

在蕭紅深深的依賴中,蕭軍已經承受不住了。

他們的愛情因為蕭軍頻繁的出軌產生了不可磨滅的裂痕。很難想像蕭軍會在這場愛情持久戰中選擇出局。那個曾經認為蕭紅是最美麗的人,曾經不讓蕭紅流淚的人,曾經給予蕭紅靈魂安慰的人。如今又怎會選擇背叛呢?

除了蕭軍的大男子主義外,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蕭紅愛得太滿了。「物極必反」的這個道理蕭紅並不是不懂,但她願意飛蛾撲火,將自己愛的底牌悉數擺在蕭軍面前,她自己這樣做,並且希望蕭軍也能這樣愛自己。因為她實在太缺愛了,家人的冷漠,祖父的離去,汪恩甲的拋棄,都讓她一次次受傷,所以她想要用盡全力抓住這份來之不易的愛。

像蕭紅如此熱烈的愛,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會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認為一旦辜負就會內疚一輩子,但終日被這樣愛著,未免太累了,太熟悉難免會不尊重,甚至厭惡,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便是這樣。

再後來,蕭紅髮現她曾經認為最懂自己的男人現在也不能讀懂自己的內心了,或者說是不想讀懂,他們的觀念也出現分歧,性格也越來越不和。

1938年,當蕭軍拒絕和她一起去武漢轉而奔赴抗戰前線時,蕭紅壓抑著的感情終於爆發,在西安分別中對蕭軍說道:「蕭軍,我們永遠的分手吧。」

蕭紅終於從塵埃中掙扎了出來,但她並不快樂。

▶端木蕻良▶

1938年5月,蕭紅和端木蕻良在武漢結婚。

婚禮上,蕭紅說道:「掏肝剖肺地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麼羅曼蒂克的戀愛歷史。是我在決定同三郎永遠分開的時候才發現了端木蕻良。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麼過高的希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話里明白無誤的說明了一切。

重歸於孤獨的蕭紅現在只想要一個依靠,能夠給予她安慰和保護,日子過得安安穩穩就已經足夠了,其餘的也不再奢求。

(蕭紅與端木蕻良)

但令蕭紅無奈的是,在溺愛中長大的端木內心還是太稚嫩了,他沒有蕭軍身上的責任感,在香港期間蕭紅病重住院,端木卻不辭而別,讓他的好友駱賓基照顧蕭紅。

愛人再次的離去,蕭紅對這段婚姻也已經失望了。最後她終於扛不住了,正如她在書中寫道: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一個人走的。」

電影《黃金時代》的最後,端木站在蕭紅的墳前說過:「為什麼所有走近她的男人,都會愛上她?哪怕她貧病交加,身懷六甲,生命垂危。」

駱賓基答道:「她是一種很強大的真實,她裸露著的不是身體,而是靈魂。她用她的全力去愛。她的愛,讓她愛的男人變得強大起來,驕傲起來,隨心所欲起來,然後她被第一個傷害。她的強大讓男人下手很重。其實,她是很疼的。所以她不停地寫作,寂寞和撫慰都來自寫作……」

愛要不遺餘力的愛,活要竭盡全力的活,這便是蕭紅的魅力所在。


03

1941年,蕭紅在病危之際要求駱賓基送她北上:蕭紅想要回到家鄉去。她想要寫《呼蘭河傳》第二部。

意識到死亡要來臨的蕭紅,希望將心靈寄託到家鄉,在無數個寂寞的夢裡常常浮現的是若隱若現的呼蘭河,家裡的後花園,以及祖父孩子般的微笑。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園裡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依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這個離開家就再也沒回去過的呼蘭河的女兒,在臨死之際把自己心底的那份愛,那份悲憫,那份無奈,那份蒼涼,毫無保留地灑向那片黑土。

病危中的蕭紅將心靈的最後寄託全部放在了呼蘭河上,她不甘於就這樣早早死去,她拼命與死亡做著對抗,只為完成記憶中的呼蘭河,如此才不會寂寞離去。

蕭紅與蕭軍、許廣平、海嬰在魯迅墓前


蕭紅的人生,正如她所說「苦多樂少」,還沒有回到家鄉,蕭紅便含著淚與不甘寂寞離去,最終化為一縷孤魂。

蕭紅的離去,沒有了寂寞的煩擾,沒有了心靈的空缺,沒有了世間的種種限制,或許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但只可惜了那半部《紅樓》無人再寫,無人知曉,也隨蕭紅一樣,悄然離去。


04

傳記作家張耀傑曾評論過蕭紅:蕭紅有文學才華但做人不及格。

說起蕭紅,很多人都是作品說不出幾部來,但相關的緋聞軼事卻能談得津津有味。對於蕭紅的三次婚戀,兩次棄子的行為,很多人都拿著倫理道德的尺子對她進行嚴厲的批判,自私、冷漠、無情、靠男人生存……各種負面評價卻成為了蕭紅一生抹不掉的標籤。

相比於從道德層面對蕭紅進行審判,我們更多的還需要從個人際遇和時代背景來真正理解蕭紅這個人。

學者王東成評價道:對蕭紅人性的不潔和過錯要做同情的理解

蕭紅是缺愛的,從小到大。因為缺少愛,所以一直是寂寞的。她一生都在尋找那個真正懂她靈魂的男人,但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能真正發現蕭紅獨特靈魂的男子並不多,真正懂她靈魂並為之傾倒的更是少之又少。汪恩甲和端木蕻良並沒有看懂自己,蕭軍看懂了但並不會為之傾倒,駱賓基欽佩她,但並不能給她依靠,魯迅先生是她最尊敬的老師,但也僅限於尊敬和仰慕。

靈魂伴侶的缺失,讓她真正感受到了寂寞,蕭紅沒有張愛玲那樣把愛情看得很透,她太害怕寂寞了,正是因為這樣,一旦愛情來了,她便會一頭扎進愛情漩渦中,越落越低,一直低到塵埃里。

陷得越深,就越難從中脫離出來,這便是蕭紅愛情的悲哀所在。

蕭紅曾說過:「我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因為我是個女人。」

女人的天空是很低的,負擔是很重的。就因為是女人嗎?一生下來就得逆來順受,默默忍受,任人擺布,婚姻被包辦,做生育的工具,一輩子相夫教子,被愚被傷被殺卻不許說話,並甘之如飴。這難道就是男女分工後留下來的結果?

顯然蕭紅對於這不公的事實是無法忍受的,從19歲的那次離家出走就能夠看出蕭紅的個體獨立意識是很強烈的,她不甘於自己的性別限制,也不甘於社會對女性的種種規定,這一切都在於封建制度的迫害,於是她大膽的無視和打破封建舊規,儘管遭人唾棄和鄙視,但也阻止不了她對個體獨立的嚮往。

(蕭紅在淺水灣的墓地)

蕭紅的個體獨立意識超越了性別的限制,時代的限制。正如她所說:

「我不能決定怎麼生,怎麼死。但我可以決定怎樣愛,怎樣活。」

也正是這種強烈到近乎自私的個體獨立意識,讓她一生受盡冷眼與嘲諷。

蕭紅生來便是孤身一人,離去時也註定是落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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