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父子的最後遠行:美國作家丹尼爾·孟德爾頌談《與父親的奧德賽》

南方週末 發佈 2024-04-10T21:43:10.225868+00:00

孟德爾頌將父親旁聽自己給本科生開設的《奧德賽》研讀課、共同參加遊輪旅行的經歷寫成《與父親的奧德賽》一書,將古希臘英雄父子的傳奇史詩與當代父子的普通人生並置。圖為奧德修斯回家後與奶媽相認的情形,法國畫家布格羅作品。(視覺中國/圖)「你可以看到這是有很多幽靈的房間。

孟德爾頌將父親旁聽自己給本科生開設的《奧德賽》研讀課、共同參加遊輪旅行的經歷寫成《與父親的奧德賽》一書,將古希臘英雄父子的傳奇史詩與當代父子的普通人生並置。圖為奧德修斯回家後與奶媽相認的情形,法國畫家布格羅作品。(視覺中國/圖)

「你可以看到這是有很多幽靈的房間。」丹尼爾·孟德爾頌開了一個玩笑。他身後有一張床,是已故的父親傑伊·孟德爾頌很久以前用門板改造的。這張床因《與父親的奧德賽》而廣為人知,傑伊聽兒子的《奧德賽》研讀課時往往要留宿一夜。一個成年人縮在窄小的少年床上,可想而知多麼不自在。

丹尼爾·孟德爾頌是巴德學院的古典學教授。他在2011年初為大一新生開設《奧德賽》研讀課時,八十一歲的父親突然提出要參加這門課。是的,父親要做兒子的學生,事關人生遺憾。接下來的遊輪之旅以及父親意外入院、猝然去世,文學經典與人生經歷一道組成了《與父親的奧德賽》。

動人的細節散落在書里。青年丹尼爾出櫃時,父親的回應似乎胸有成竹;在旅途中,年老的父親向畏懼險境的兒子施以援手。在課堂與遊輪上,父親顯露出被日常生活壓抑的、風度翩翩的那一面,令丹尼爾大為驚奇。

不過,在大部分時光里丹尼爾都與父親關係疏離。與嚴謹、刻板、不苟言笑的研究型科學家相比,他試圖尋找風度翩翩的長輩當作精神上的父親。對身份日漸困惑,也令他很早就越發敏感。十五歲時,他還寫信給遠在南非的作家瑪麗·雷諾特,試圖傾訴困惑並理解文學。許多年後,瑪麗·雷諾特的朋友送給他一張瑪麗的簽名照,他把照片掛在辦公室牆上。「她一直在看著我,這很好。」另一個玩笑。

五年的書寫令丹尼爾更了解和同情父親。在書中,丹尼爾與父親的關係和《奧德賽》形成了對照。那不是嚴格的對照,卻非常明白地說明文學典籍與普遍人性、恆常道理有多麼深刻的關聯。它也在講主人公奧德修斯與妻兒、父親的故事。因此典籍會在歷史的嚴格揀選下倖存,且常讀常新。

除去生死,書中還提到了另一處重大的遺憾。父子兩人未能抵達奧德修斯的故鄉伊塔卡,旅程留下了缺口,傑伊不久後就離開了人間。史詩中的奧德修斯歷經千辛萬苦,為求生甚至不擇手段,終於回到了故鄉。對於他是否是位英雄,父子之間也在課堂上產生了分歧。從這個意義上,遊輪之旅也是他們的和解之旅。

由丹尼爾·孟德爾頌英譯的《奧德賽》將於2024年出版,他或許會在導言中提及傑伊以及那次遊輪之旅。這樣旅程會有完美一些的結局,達成一次美麗的環遊。

此外,丹尼爾的家族來自拉脫維亞的里加,納粹屠殺猶太人導致他在那裡再無親屬。他曾花費超過五年時間在若干國家尋覓罹難親屬的蹤跡,寫出《失落者:追尋六百萬人中的六人》。這本書也將出版中文譯本。已故導演讓-呂克·戈達爾曾經拿到這本書的改編選擇權,並與他會面幾次,但並無進展。

丹尼爾還頗為積極地為媒體、雜誌撰寫種類多樣的文章。譬如,他為《紐約書評》著名的創始人羅伯特·西爾弗斯書寫深情的紀念文章,也給該刊撰寫英格瑪·伯格曼小說的書評;「美國男孩」與瑪麗·雷諾特交流的故事則發表在《紐約客》雜誌上。

《奧德賽》研讀課和旅行原來就是一篇《紐約客》上的文章,沒人想到還有更多事情發生。生活就是這麼難以預料,但吟誦史詩的古人一清二楚。畢竟奧德修斯的字面意思就是「與痛苦相系之人」,按丹尼爾的說法:「旅行的是他,遭罪的也是他。」

旅行之後,與父親更加親密了

南方周末:最近你還會想到父親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我一直都在想我的父親。我會想像他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怎麼想。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每天都在這裡,身後這張床就是父親用門做的。你永遠不會停止思考你的父母,即使他們已經去世。他們總是存在。

南方周末:那次遊輪旅行後,你們還有機會去伊塔卡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沒有,我們從未一起去過伊塔卡。我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旅行中去過,很不幸,父親一直沒看到那裡。到沒到伊塔卡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所擁有的經驗。

南方周末:聽起來如同一次父子的和解之旅。

丹尼爾·孟德爾頌:是的,許多關於父親的事情我在旅行之前不知道,在旅行中才了解。每個人都與父母有很強的關係,或好或壞,但有機會以陌生人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父母,這是非常罕見的。這真的是一次非凡的經歷。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我們將開始一次和解之旅,很明顯,我們能比以前更好地互相了解。那次旅行之後,我們比以前更加親密了。

南方周末:有什麼細節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當你是某人的孩子,你只把他們視為父親或母親,這是你與他們聯繫的唯一方式。在遊輪旅行之後,我更同情我的父親,因為我能夠體會他人格中的某些部分,那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我在書中描述他變得多麼有魅力、多麼放鬆,每個人都喜歡他。他講故事、唱歌,很有魅力、非常迷人。我和兄弟姐妹還是孩子時,他都忙於工作,沒時間做這些事。我現在也有孩子,已經二十多歲了。你是一個家長,擔心你的工作,還要確保孩子在學校表現良好。這就是你所關注的,重點不只是開心。這是後話了,我們在遊輪上時,父親顯然開心多了。

我的外祖父曾經說:每個人都有家庭,每個家庭都有一點瘋狂。這是真的,我們都是人,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係是每個人都有的經驗。你是美國人、中國人還是法國人,這都不重要,我們都知道這種經驗是什麼樣的,很多人與父親關係不佳,但即便人到中年,也會喜歡讀一個人改善與父母關係的故事。

南方周末:那麼,寫作是否讓你更願意理解父親的個性?

丹尼爾·孟德爾頌:絕對的,首先已經有經驗了,先是父親在我的班級,然後我們在遊輪上。但接下來的書寫過程中要思考這些經驗,那時我才能理解。身處那些事情時會動情,你不能分析它們,書寫讓我明白髮生了什麼。寫這本書時父親已經去世了,我才真正理解那些事的重要性。

丹尼爾·孟德爾頌,1960年生,美國作家、文學評論家、翻譯家,巴德學院的古典學教授。(Matt Mendelsohn/圖)

恐懼與他所處的時代有很大關係

南方周末:你的父親的確有拉丁語天賦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是的,非常好。我知道常有這樣的情況,數學很好的年輕學生在拉丁語方面也很好。我認為這是一種理解系統的思維,拉丁語的語法非常複雜。我父親就是一個例子,他講過念高中時學拉丁語的故事。我想,正因為他對拉丁語感興趣,我決定學習古典學時他非常高興。我決定學習自己想研究的東西,他真的很支持我。

南方周末:是否可以說大蕭條和戰爭給你父親留下了終身的烙印?

丹尼爾·孟德爾頌:當然,那一代人受到了「二戰」的深刻影響,我相信全世界都是如此。大蕭條和戰爭對出生於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人產生了非常深刻的影響,就像我父親。這是他們年輕時的重大事件,給他們留下了永久的印記。我在一個穩定得多的經濟世界中長大,我們有時調侃我父親這樣在大蕭條期間還是孩子的人,因為他們成長於經濟完全崩潰的世界。像我父母這樣的人總是擔心,即使他們長大了,一切都可能再次崩潰。他們從未克服這個問題。

戰爭也對那一代人對政治和世界政治的思考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他們認為那是一場偉大的善與惡的鬥爭。這是一股非常強大、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創造了他們的個性。我的父親太年輕,沒有參加「二戰」。但他的哥哥——也就是霍華德叔叔——在戰爭中待了六年。霍華德是轟炸機上的飛行工程師,在日本上空執行任務。那一代人與戰爭有很深的聯繫,永久影響了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

南方周末:這也影響了父母撫養你們的方式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是的,我所處的這一代被稱為「嬰兒潮」。父母們在大蕭條時期的經歷當然對如何養育我們有很大影響,他們總是相信一切都會突然消失。他們總是害怕、總要存錢,必須小心對待金錢,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這就是我們的成長過程。像我們在經濟富足時代長大的人們,就用不同的方式撫養孩子。英語中有「狼在門口」的說法,意思是你即將失去所擁有的一切。在門的另一邊,狼準備吃你。這就是我父母真正的想法。

南方周末:你的父親堅持認為奧德修斯根本不是英雄,應當與這些經歷有關。

丹尼爾·孟德爾頌:沒錯。無論在大蕭條還是在戰爭中,他成長時採取的方式都是為了生存,必須要堅強。我從不理解他不喜歡奧德修斯,因為奧德修斯是一個倖存者。奧德修斯最大的特點就是總能想辦法生存。

南方周末:但奧德修斯是通過欺騙做到的。

丹尼爾·孟德爾頌:對,我想我父親不喜歡奧德修斯為了生存而經常作弊和撒謊。他的態度是你必須強硬,必須是最好的,必須永遠是第一,那樣你就會好起來。我認為他有非常深的恐懼感——我們將軟弱或不成功。這與他所處的時代有很大關係。

南方周末:即便到最後,他都不承認奧德修斯是英雄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從來沒有承認。這對我來說非常有趣,因為它也表達了一些關於文學的真實情況。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閱讀方式。這是文學的重要部分,兩個人讀同一本書,會有全然不同的想法。父親在課堂上總是牴觸我的解釋,實際上是非常好的,對學生來說是好事。這樣他們就明白,有許多不同的方式閱讀《奧德賽》或其他文本。這是非常好的一堂課,儘管當時總有些令人厭煩。

南方周末:他是第一個對你說奧德修斯不是英雄的學生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當然。學生總有不同的意見,但我認為改變在於我更加隨和,更願意看到他們那一面和他們的解釋,而不是僅僅試圖說服他們我的解釋更好。(笑)我想這就是區別。我欠父親很多,他確實在那門課上教了我一些東西。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提到希望改變未來的教學方式,現在你的態度或教學方式有沒有變化?學生發言是不是更自由了?

丹尼爾·孟德爾頌:絕對的,我更願意接受不同的解釋。作為老師,我認為這是很好的特質。在和父親上這門課之前,我希望他們以我理解《奧德賽》的方式去理解,完全一致。之後我就隨和多了。學生們明白教授希望聽取各種不同意見,課堂會變得更好。

「寫自己的父母是很難的」

南方周末:你在播客和採訪中說過,父親提出聽你的課時,你就意識到這會成為一個故事。書寫歷程究竟是怎樣開始的?

丹尼爾·孟德爾頌:最開始我想也許可以給雜誌寫一篇關於這件事的文章,一個老人成為自己孩子的學生,這種想法幾乎是好笑的。但課堂上發生了許多有趣的事情,父親的所作所為以及由此產生的衝突,具有更多層的經驗。然後我們在遊輪上,所有令人驚奇的事情開始發生,我想這不只是一篇文章。我們回來幾個月後他生病了,再過幾個月他就去世了。

我突然意識到這本書是什麼樣的。這是一本非常難寫的書,起初我把它分成課堂、遊輪和醫院這三個必須寫下的部分,然後是父親的疾病和去世。但後來我才意識到必須把三部分結合、纏繞,結構才更有效果。寫這本書花了五年,很長的時間。我還有一本將在中國出版的書,它的長度是這本書的兩倍,但寫作時間要短得多。

寫自己的父母是很難的,在情感上比寫一些抽象主題要難得多。父親去世後,我開始覺得要為他的聲譽負責,因為讀書的人並不認識他。我必須非常謹慎地描述,因為他不能為自己說話。我不單單寫自己,必須對其他人如何看待他負責,這是很大的責任。全世界的陌生人讀到這本書,這就是他們所知道的我的父親,沒有其他記錄。所以我感到很大的壓力,要對他公平,儘管他並不總是很好,儘管他作為父親非常辛苦、嚴厲。我必須真正集中精力,以完全公平的方式來代表他。

南方周末:書出版之前,你給家人看過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從來沒有。事實上這是我寫的關於我的家庭的第三本書。每個人都有自己那一版的家庭,稍微不同的版本。我不希望受到兄弟姐妹們的干涉,不希望有人說:哦,我記得一些不同的東西。這很複雜、很困難。

南方周末:現在他們閱讀並發表了意見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是的,他們喜歡這本書。書在美國出版時,母親讀得很艱難,因為它關乎她的生活、婚姻,尤其是與父親的生活。她很感傷,讀得很慢。兄弟姐妹都認為寫得很公正,我很高興,因為做這樣的事是有風險的。我常開玩笑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父母。所以我與父親的關係和哥哥與父親的關係不一樣,你只能講述自己的故事。儘可能誠實地講述,才是你能做得最好的事情。

南方周末:那門課呢?你還在巴德學院開《奧德賽》的研讀課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是的。那門課因為我父親而非常特別,永遠不會有同樣的課堂了,但很多學生想上這門課。他們讀了《與父親的奧德賽》,所以很好奇。有時學生的父母或祖父母問我,他們是否可以聽課。我有時會答應他們。

有幾年時間,學院要求所有一年級學生都讀這本書,因為這本書也是關於教學的。學生們提到這本書,想知道更多關於我父親的事情時,我總是很高興。而且我仍然與那些和我父親一起上課的學生保持聯繫,儘管已經是十二年前了。他們現在都三十多歲了,我們像一個小家庭。有些人已經成為教師,有些人已經有了小寶寶。

每種刊物「展示一個作家的不同個性」

南方周末:你為各種各樣的媒體寫文章,而且內容相當廣泛,這種熱情與充滿活力的環境有關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我想是的。我們總喜歡說紐約是一座非常大的城市,將近900萬人口。但它也是非常小的城市,在寫作的世界,每個人都知道對方,知道正發生什麼。城市裡有一些地區,作家們喜歡住在那裡,去同樣的咖啡館、餐館。出版社、作家、代理……這是一個社區。你覺得自己是社區的一部分,有分歧、有爭鬥,但這都是它的一部分。

我寫書,也喜歡為媒體、雜誌和報紙寫作。這是一種不同的寫作方式,就像你使用不同的肌肉。書要花很長時間寫,但我也喜歡寫小作品。紐約顯然有非常活躍的出版界,每份雜誌、報紙都有稍微不同的個性,讓我可以展示個性的不同側面。如果我為《紐約書評》寫作,它總是包含某種類型的文章;為《紐約客》寫作,我就可以寫不同類型的文章。不是只有一件事想說,而是有不同的主題。我撰稿的每種刊物,都讓我展示一個作家的不同個性。我可以寫一篇個人化的文章,像關於瑪麗·雷諾特的那一篇。我可以寫知識性文章,也可以寫關於家庭歷史的文章,所有都是我感興趣的。

南方周末:甚至還有旅遊雜誌!

丹尼爾·孟德爾頌:我一直很喜歡旅行,去過很多地方。雖然還沒去過中國,但我會去的,可能在書店裡做一次閱讀。我成長的時候沒有全家旅行,這是我父親壓抑心態的一個好例子,是他非常典型的做法。即使有工作、賺著錢,他也從不喜歡花錢去度假或旅行。我母親喜歡待在家裡等他回家,就像佩涅洛佩(註:奧德修斯的妻子,在他失蹤十年期間以計謀擺脫了逼婚)。所以他所有的孩子——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極其喜歡旅行。我們總在旅行,因為我們小時候從未旅行。

南方周末:那麼,你的下一個寫作重點是什麼?

丹尼爾·孟德爾頌:我實際上正在完成新的《奧德賽》英譯本。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有一個《奧德賽》譯本,但不是很成功,想要一個新譯本。他們讀了《與父親的奧德賽》,所以在2018年初詢問我是否有興趣。我會在接下來幾個月里完成,它將在2024年9月出版。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大的項目,現在我正在寫導言和注釋。

南方周末:你會在導言中提到傑伊嗎?

丹尼爾·孟德爾頌:我不知道,也許吧。這可能是很好的介紹方式。

(感謝林雪虹對採訪的幫助)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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