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紗罩在鏡框裡的阿金嫂,正對我微笑

舊夢痕 發佈 2024-04-26T04:21:26.943702+00:00

那黑紗罩在鏡框裡的阿金嫂,正對我微笑。有一段時間我突然十分懷念我插隊過的那個地方,儘管一時說不出之所以然。


那黑紗罩在鏡框裡的阿金嫂,正對我微笑

作者:蘇幗


有一段時間我突然十分懷念我插隊過的那個地方,儘管一時說不出之所以然。當年,懷著終於解脫甚至是今生不願再涉足此地的心情,離鄉返城。沒想到三十多年光陰的流逝,那些刻骨銘心的苦痛、無奈、絕望與掙扎,竟被漸漸過濾,竟還有些許的美好留下來,在心底一角珍藏,點點滴滴終於讓時光匯聚發酵,釀成一杯清冽的米酒,以祭奠我永不復返的苦澀青春。


這些年,我眼前出現一幅幅鄉村畫卷: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落,四季更迭色彩的田野,在田埂上三三兩兩荷鋤歸家被夕陽拉長了的身影,知青屋前的那一口從未枯竭的井 ...... 我想念那裡的人們,特別是那位叫我"妹子"的阿金嫂。


兩年前春節的某一天,我終於踏上那片久違的土地。那熟悉的一切,不可置信地完全改觀了。先前的土路已被腳下寬闊的柏油路取代,車來人往很是熱鬧。昔日那條終年流淌用於灌溉的一渠清水不見蹤影,想來它已完成了歷史使命,只能留存在了人們的記憶中。曾經一望無際的農田,被切割成一片片大小不等的廠區,那參差的廠房基石下,便是那片我們晝夜俯身勞作了十多年的大田。我們的汗水和淚水,我們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足印,我們的心靈呼號,總之,我們青春的一切,都被這片土地所見證,如今它卻永遠地消失了,消失在了時代的變遷中。變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為鄉村富了而高興,更為地球上人類賴以生存的又一方良田的消失惋惜。變了,一切都物是人非,當年無數次行走在這條路上的年少的我們,一頭青絲已被數十年的風霜漂白了。


記得下鄉後的第一個春節,革命熱情一息尚存的我,在城裡和家人過完大年除夕,正月初一便冒雪匆匆踏上了這條回鄉下的路。一連數天的大雪,最高氣溫一直在零下六七度間徘徊。家徒四壁的知青屋,又陰又潮,寒氣逼人。正月初二早晨,我還瑟縮在被窩裡,想舒展一下蜷曲一夜的麻木又冰涼的軀體,又想起昨夜灌滿沸水用來取暖的那個玻璃瓶子,是否還有餘熱可用。腳伸下去時,空空如也,趕緊坐起查看,才發現那個瓶子早被我請出被窩,在床前的地上正與我默默相對,瓶子裡的液體已變成固體。此刻,我似乎聽到了屋外"嚓、嚓、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我門前停住,稍頃,便響起了"嘭、膨"的敲門聲。


大過年的大雪天,是誰來敲我這個非親非故的女知青的門呢?屏息靜聽,敲門聲再次響起,我趕緊穿衣下床。門開了,頓時,一股徹骨的寒氣裹挾著風雪撲了進來,我不由得把一隻手緊抱在胸前,伸出另一隻手把門口站著的人拉了進來。沒想到來者竟是我的鄰居阿金嫂。一眼看去,五官精緻的阿金嫂還未梳洗,不大的臉上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顯然是隔夜的。阿金嫂齊耳短髮,是農村最普通的當地人俗稱的"拖畚頭",此時,隨手一紮的一束頭髮不知怎麼會滑稽地豎在頭頂,像無拘無束朝天長著的一蓬野草,她大襟衣衫半敞半掩,像剛奶過孩子。

毫無修飾的她依然熱情,仿佛在這冬天裡給我帶來一把火。她像往常一樣笑咪咪地開口叫我"妹子",說今天是正月初二,問我願不願意中午去她家吃飯。"妹子"不是當地人的稱呼,他們對未出嫁的姑娘稱"細娘"。瞬間,一陣驚喜和一團溫暖把我緊緊圍裹,在舉目無親的異鄉,我第一次被鄭重其事地邀請作客,而且是春節,當去!但我立即想到阿金嫂家庭生活的困頓,自然不忍也不便前去打擾,轉念想開口婉拒,但阿金嫂投來真誠熱切的目光,也傳遞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一下子把我擊中。我恍然大悟,她也孤獨,想到另一顆同樣孤獨也需要撫慰的心。多麼善良的阿金嫂,我決定應邀。


早聽說阿金嫂和我們是一樣的異鄉人,遠嫁來到此地。起初的七八年,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後來,她男人患病去世,扔下懷孕的她和兩個兒子,還留下巨債。從此,阿金嫂獨自一人養家帶孩子,日子過得異常艱難。為了多掙幾個工分,一年到頭,她從不缺工,瘦弱的肩膀壓的是男人都難以負起的擔子。兩個兒子上小學,她出工做事用布帶把最小的兒子捆綁,背在她背上,小兒子稍大點,若她在大田幹活,就用一個揚谷的大簸箕,將小兒子放在裡面,任由他爬進爬出,與蚯蚓昆蟲為伴。


阿金嫂的家一溜三間的破瓦房,坐落小河邊,緊傍一棵歪斜的大榆樹,一陣大風,或是一場暴雨,那棵大榆樹似乎都會傾倒,向破瓦房壓來,叫人捏著一把汗。隊裡勸過她幾次,想找人幫她修修,畢竟人命關天。可阿金嫂拒絕了,因還不起這個人情。她決心獨自還清債務,再攢錢修房。雖然是近鄰,我還是第一次來她家。踏進堂屋,只見偌大的空間,地上橫七豎八擱著各式農具,牆角堆著幾袋化肥農藥,就別無他物。


幾隻大雞領著一群鵝黃色的小雞在堂屋裡蹦上蹦下溜溜韃韃。一陣"嘁嘁嚓嚓"的炒菜聲和著一陣陣的飯菜香,把我引進了廚房。阿金嫂在灶前忙碌,隔著鍋里騰起的霧氣招呼我。她的大兒子安安在灶口添柴燒火,八九個月大的小兒子強強,被安置在廚房門口那個專供小孩用的立桶里,他穿著袖口露出棉絮胸口烏黑鋥亮的大棉襖,一邊蹦噠,一邊垂著兩臂拍打桶壁,不時伸出舌頭舔鼻子底下的清涕。見了我,一會露出僅有的兩顆門牙"咯咯咯"地笑,一會"呀呀"地打招呼,呼我去"解救"他。明知自己身上空空如也,不死心的我還是翻遍上下所有口袋,想看看有沒有吃的東西給他。最後,我只得滿懷歉疚又十分憐愛地抱起了他,抱起了這個還十分懵懂的沒爹的孩子。我在心裡默默祈禱,願他和他的兩個哥哥,像他媽給他起的名字一樣,頑強地度過這段艱難的童年時光。


手腳一向麻利的阿金嫂,不一會兒就變出了一桌豐盛的菜餚。這時,一直沒露面的二小子祥祥準點似拎著一個竹簍回來了,他不聲不響地往腳盆里倒下兩條黃色的鱔魚。小小年紀就這樣懂事,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此刻,似乎雪霽天晴,從房頂瓦片縫隙投下了無數個光點,使這間屋子一下亮堂了許多。我的心跟著一起明亮起來,但只一瞬,便即黯淡下去。我想到了雨天,在這些光點下的地上,一定擺滿了接盛雨水的各式器皿,一幅「大珠小珠落玉盤盤」的場景,奏出的樂曲是深深的悲愴和淒涼。


面前滿滿的一桌菜餚,在阿金嫂家當然然是一年到頭難得一見的最豐盛一餐了。那個年代,莫說兌鄉下農民,就是城裡市民,一年能吃上幾頓好飯菜?入座之後,,阿金嫂邊奶孩子,邊忙著給我挾菜,還絮叨著這一桌菜的來來歷:那碗翹頭翹尾的魚是祥祥捕的,那碗油醬雞塊的雞是安安餵大的的,那碗黃澄澄香噴噴的炒雞蛋用的蛋是自家母雞生的,那那碗紅燒肉是隊裡過年時殺了豬分給每戶兩斤燒的………那碗紅燒工燒肉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有些特別,裝盤很講究,一碗碗才盛八塊,每塊足有一寸半見方,想必是方桌圍坐八人,剛好每人人一塊。


八塊肉排列有序地緊挨著,肉皮全部朝上,整體呈半圓球狀。我暗自禱告,但願阿金嫂不要像挾其他菜一樣洋給我挾來這豬肉。真是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一眨眼功夫,一大大塊紅燒肉已落入我的碗裡,肉香十分誘人。我不由地細細打量,濃濃油赤醬光潔的肉皮下,火候到家呈半透明狀,高約一寸半的的肥肉中,間夾著三小層瘦肉,於常人來說,這絕對是色香味俱全全的一道美味,可於我卻是災難。我從小到大第一回見到碗裡里的一塊肉可以大到這種程度,再加上我害怕吃也從不吃肥肉和肉皮。

今天這一難關怎麼過呢?不吃,豈不傷了阿金嫂的心,辜負了她的一片真情和熱忱,吃吧,又如何入得了口??怎樣下咽?這時,我注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的兩個兒子和和她一樣,只吃其他對那碗最具有誘惑的紅燒肉看都不看看一眼。終於,我碗裡有的菜都吃光了,只剩下了那座「肉山」還盤踞在碗底。思量再三,我一咬牙,一閉眼,一張嘴,把把那一大塊肉吃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驗了肥肉被牙齒咬斷的那種「嗖嗖」的感覺、就這麼三口兩口囫圇下了肚。當我為自己終於戰勝了自我而高興時,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感覺襲襲上來,我趕緊捂著嘴飛奔出屋,滿臉淚水地把返上嘴裡的東西,全部強咽了回肚子裡,阿金嫂緊追出來,關切地輕拍著著我的背……


漸漸地我和阿金嫂成了好姐妹。雖然,她也身陷困窘,卻一直用一顆滾燙的心溫暖著我,,使我在逆境中堅持了下來。無法忘卻農忙時節,大伙兒起早摸黑在大田幹活,阿金嫂為了也讓我不挨餓,又不誤出工,總關照照她兒子,在做飯的間隙,到隔壁我小屋灶間幫我把飯煮熟。拔秧的時候,螞蝗鑽進我的肌膚,平時看到蟲子都躲閃的我嚇得嚇得跳起來大哭,阿金嫂趕緊過來,一下一下地在我腿上拍打,丁,才使螞蝗鬆開了口。當我亦工亦農的名額被人頂替傷心欲絕絕時,阿金嫂安慰我,勸況道:命里有的總會有,命里沒有莫強強求。讓我不僅充滿感激,還從此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


離開鄉下三十多年,很久沒見到阿金嫂,總會懷念這位待我如親姐妹的農家嫂子。此時,重返第二故鄉,馬上就要見她,內心不禁一陣感慨與激動。阿金嫂如今怎樣呢?她一家日於過得好不好?驀地,一串汽車喇叭聲把我拉回到現實中,我趕緊閃身讓道。走著,走著,我終於來到了插隊的那個村莊。我的村莊也大變樣了,先前所有的平房都換成了一幢幢高高低低的樓房。


正是午時,村口幾個玩耍的小孩見到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怎麼會認識呢?我離開的時候,恐怕連你們的父母都還沒有出生呢,真有點"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覺。先去阿金嫂家,我直奔小河旁的榆樹下。一路上我想像著阿金嫂如今的模樣,想像著倆人相見的情景,她是否還會像以前那樣,只要高興就會和我抱成一團,"死妹子,死妹子"叫個不停?......來到阿金嫂家原地,往昔風雨飄搖的破瓦房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三層樓房。我斷定這裡便是阿金嫂的家,不由得為阿金嫂終於苦盡甘來過上好日子而高興。


站門口,迎來的人不是阿金嫂,而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一臉茫然地問我找誰?我倒是一眼認出他,還是小時候的眉眼兒 ,如今,長得越像他母親了。"安安,你還認識我嗎?"安安似乎想起了什麼,我道明身份,安安高興地喊道:"原來是妹子阿姨大駕光臨。"他熱情地請我進屋。屋裡窗明几淨,一家人正在吃午飯。不見阿金嫂,我忍不住趕緊問"你母親呢?"安安怔了一下說:"妹子阿姨先吃飯吧。"我滿腹狐疑地坐下來,在滿滿的一桌菜中,我一眼便看到了那碗似曾相識的紅燒肉,一樣的八大塊的裝法,只是已經不再完整,少了幾塊。一時間,當年的情景便回到了眼前。


儘管我的飯碗裡已堆滿安安挾來的菜,但為了表達一直存於心中的歉意,我舉筷伸向那碗肉。安安趕緊阻止,他不知道就是那一頓午飯我已被他母親改造過來,吃肉不再挑精揀肥。沒想到安安向我道出那件事情的真相。他說:妹子阿姨,你知道的,在物質極度缺乏的那些年,我們鄉下的日子特別艱苦,平時絕無葷腥,只有春節相互走親訪友才能吃上幾頓好的。大年裡雞鴨魚蛋什麼的,吃完了還有法子添上,唯獨豬肉,隊裡一年只在春節分一次,數量又極少,吃完就無法再續,而豬肉是春節的大菜,沒了它,就少了喜慶。所以,每每來客,便只能蒸熟後擺上桌做個樣子,餐畢便原封不動地撤回,直到春節結束,正月十五全家人才能一起動筷子吃這碗肉,這是那些年我們這裡的民俗。


當年我母親心疼你,你在這裡無親無靠,又逢春節,自然請你來熱鬧熱鬧,分享一下一年中難得的好食物,她不計"後果"讓你嘗嘗極為金貴的豬肉。誰知好心辦壞事,讓你差點嘔吐,她為這事後悔不已。事後她把紅薯去皮煮熟後填補了挾給你的那塊肉的空檔,以假亂真地支撐到了春節結束......聽到這裡,我百感交集,在心裡一遍遍地呼喊:阿金嫂你在哪裡?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今天,一塊肉已算不得什麼,而在當年,難得擁有一塊肉的時候,你卻捨不得享受,把自己的這"唯一"慷慨地贈予了我,如今,我該如何報答呢?


當我把詢問的目光再次投向安安的時候,他帶著我推開了客廳旁一間臥室的門,牆上掛著一個披著黑紗的鏡框,鏡框裡的阿金嫂老了,正對我微笑 .....我頓時淚流滿面。


原載團結出版社《流淌在心底的河》

轉自:蘇州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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