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鳳凰(中篇小說)

半島文學 發佈 2024-04-27T06:20:43.275056+00:00

跨世紀那年,也就是2000年的夏天,小鎮上的黑鳳凰舞廳開業了。破敗的門窗掛滿蜘蛛網,指甲蓋大的黑蜘蛛、黃蜘蛛、花蜘蛛盤踞在網上,等待著那些自投羅網的美食——蚊子或飛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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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世紀那年,也就是2000年的夏天,小鎮上的黑鳳凰舞廳開業了。原林業局職工俱樂部,在小鎮上已荒廢多年。破敗的門窗掛滿蜘蛛網,指甲蓋大的黑蜘蛛、黃蜘蛛、花蜘蛛盤踞在網上,等待著那些自投羅網的美食——蚊子或飛蛾。被風吹雨淋多年,已近腐朽的屋脊,荒草萋萋,早已成為各種蟲兒的樂園,自然也是鳥兒的樂園。它們完全不知道,這裡曾經是林業職工的樂園。看演出,看電影,看比賽,年輕人朦朧的戀情,中年人浪漫的情愫,老年人溫馨的回憶,都曾在這裡一幕幕地上演過。現在,改造一新的黑鳳凰舞廳,就像在廢墟中突然躥出來一樣,面貌一新,讓人驚愕。舞廳的主人是老黑和田小姐。田小姐叫田鳳鸞,曾是這個小鎮中學校長的女兒。

那個老黑,田小姐的丈夫,本不是小鎮上的人物,他究竟從哪裡來,沒人能說清楚。他姓黑,因為跛著一條腿,背地裡人們都叫他黑瘸子。夫妻倆站在舞廳門口迎客,老黑穿著一套筆挺的黑西裝,梳得鋥亮的頭髮攏在腦後,紮成一個小辮子,撅撅著,像生氣的驢嘴巴。臉上的絡腮鬍子茂密茁壯,粗重的眼眉下一雙豹子眼閃著雪水一樣的光,溫柔而又寒冷。他的右手拄著一根用山核桃做成的文明棍,支撐著他那條瘸腿。身邊的田小姐,也是一身皂裝。小鎮上的人們都記得,十幾年前,田小姐帶著私生子田娃從隆興市回到小鎮,一直都穿著一身黑衣服,從沒有改變過顏色。

慢慢的,人們覺得小鎮上只有田小姐配穿這身黑衣服,因為這身黑衣服更能襯托出田小姐細膩白皙的皮膚,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有那頭烏雲般的秀髮。要想俏,一身皂,說的正是田小姐。現在的田小姐,三十出頭的年齡,略顯豐滿的身材依然迷人。她的笑容燦爛明媚,像早晨剛剛在江里洗過澡的太陽。還有那個裡里外外忙來忙去的小個子男人,是田小姐的義工馮二。在小鎮上,提鎮長可能沒人知道,但要提到馮二,卻無人不曉。這個馮二二十多歲,生來就有些智力不全,但還稱不上傻。人們稱他馮二,並不是他在家裡排行老二,這個「二」的意思就是有點傻。

他的外形很有特點,腦袋特別大,與瘦小的身子明顯不成正比。肩膀上那個細脖子似乎難以承受腦袋的重量,使得大腦袋總是晃來晃去,像卡通片裡的人物造型。馮二沒有工作,卻天生會磨刀。一條長板凳上用鐵絲綁一塊磨石,旁邊放一個裝著半桶水的餵得羅,就是那種口粗底兒細的水桶。他騎在長條凳上,把刀在水桶里蘸一下,然後兩手摁著刀,弓著腰,「嚓嚓嚓」,有節奏地磨起來。馮二磨刀的時候,經常光著膀子,被陽光曬得油黑髮亮的背上聳動著結實的肌肉。

有路過的年輕人拍拍馮二的背,學著某部電影台詞說:「傻小子真棒!」馮二不為所動,仍然「嚓嚓嚓」地磨刀。他磨的刀又快又耐用,小鎮上的人都來找他磨刀,他從來不提錢的事,也沒有價,多給多收,少給少收,不給也行。誰家有什麼事了,他都去幫忙,不管是紅事還是白事,都能看到馮二跑前跑後的身影。辦完事了,主人家宴請幫忙的人,大家都坐席上了,馮二卻還在一旁站著。如果沒人讓他,他是不會主動上桌的。吃完了喝完了,馮二還會幫人家收拾碗筷,最後看桌上剩下飯菜了,他就會收起來,用塑膠袋裝著,拿回去給老媽吃。後來人們都了解了,早早地就把塑膠袋預備好,把飯菜裝上。大夥都說,馮二尖是不尖,可心眼兒實誠,知道孝順。

後來,馮二就來到了田小姐門下,那時候田小姐正帶著田娃,經營著一家被戲稱為「窮鬼大樂園」的舞廳,馮二幫助田小姐房前屋後料理家務,沒事的時候就坐在大門口磨刀,旁邊還坐著個小男孩,就是田娃。田娃開始時也稱他馮二,田小姐說,你不能這麼叫,你得叫他馮叔。再看現在這個馮二,正把有一里地長的一掛鞭鋪在大道上,紅紅火火,等待燃放。碩大的低音炮哐哐地放著音響,像一把重重的鼓槌敲打著人們的心臟。黑鳳凰舞廳鴻業駿開,儀式就要開始了。

2

小鎮地處松花江邊。當年林業局將局址選在這裡,看中的就是這條松花江。那時候,水路運輸是最重要的運輸方式。伐木工人將小興安嶺的木材源源不斷地運到小鎮上,江邊貯木場的木材堆積如山。在這裡做初步的加工後,工人們將這些木材裝上駁船,運往全國各地。小鎮裡最有特色的是森林小火車。貯木場堆積如山的木材就是用這種窄軌小火車運到山下的。鐵道線如人體的脈絡一樣,從小鎮到隆興市全長几百公里,這其間又枝枝杈杈地穿起所有的林場。一個小火車頭能帶十幾節運材車,一次能運幾十立方米的木材。當小火車鳴著高亢的汽笛,噴雲吐霧般駛進小鎮,無論是大人和孩子都出門觀看,那情景頗為壯觀。隨著木材採伐量的不斷增加,小鎮迅速興旺起來。鎮上建起了學校、醫院

商店、飯館、雜貨鋪、修理部,乃至俱樂部,一應俱全。田鳳鸞的父親田大眼鏡,就是最早來到小鎮上的人員之一。田大眼鏡是老大學畢業生,他的妻子曾是城裡劇團的演員。他們之所以來到這個林區小鎮,是因為他們的出身有問題。在小鎮人們的眼裡,他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人們對他們都是另眼相看,心裡十分尊重。

田鳳鸞和小鎮上其他女孩子不一樣。那時候小鎮上的女孩子很少有穿裙子的,可她卻經常穿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從初春到深秋,白色的連衣裙始終那樣白,白得一塵不染。不知道為什麼,她成年後卻喜歡上了黑衣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那頭烏黑的頭髮,長長地披散在腦後,隨風飄揚。她清澈的眼睛裡經常泛著憂鬱的漣漪,像有許多要說的話語在那裡儲存。她不愛說話,從來不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玩,顯得冷漠而又孤僻。她當校長的父親田大眼鏡說她,看你,一天懶洋洋的,像個大小姐似的。

他父親叫她大小姐,別人叫她田小姐,她的同學這樣叫,老師有時候也這樣叫。雖然那時候小姐這個詞的含義還比較單純,但把這個稱謂放在她身上,還是有著些許的貶義。小鎮上的人都記得這麼一回事,田鳳鸞高中快畢業的那一年,其他同學都在拼命地準備高考,她卻突然在小鎮上失蹤了。可是僅僅一個星期後,她又回到了小鎮。回到小鎮的田鳳鸞仍然那樣亭亭玉立,飄然若仙,可是誰都看得出,她變得更加沉默了,那雙湖水般的眼睛常常盯住某處或某個東西一動不動,有時半個小時都不眨一下眼睛。關於這一個星期里田鳳鸞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情,眾說紛紜。有人私下裡說她被人拐走了,有人說她私自相對象去了。這些說法都無從印證。

其實,她是去了長春。具體地說,她是去了長春電影製片廠。她想當電影演員。在田鳳鸞家裡,除了田鳳鸞學習用的課本,還有很多電影畫報,沒事的時候,田鳳鸞常常盯著畫報上的美女出神。那些年我們看過的電影,《平原游擊隊》《上甘嶺》《英雄兒女》《創業》,好多好多,都是長春電影製片廠攝製的。她的父母反對她看這些與課堂無關的東西,那些印著電影明星們光彩照人圖片的畫報一次次被無情地投進灶坑,卻無法燃燒掉少女心中的夢想。

然而,一次長春之行,讓她的夢想無情地破碎了。但這個夢,就像秋天的蓓蕾,雖然還沒有綻放就凋零了,還是在田鳳鸞的心裡播下了零星的希望。接下來,田鳳鸞又在高考中落榜,她的人生陷入迷茫。這時候,田大眼鏡決定把田鳳鸞送到幾百里外的隆興市讀補習班。隨著木材採伐量的逐年下降,小鎮已開始衰落,林業局遷到了經濟更為發達、交通更為便利的隆興市,隆興學校的教學質量和水平顯然比小鎮要好得多。田大眼鏡希望通過補習,重圓女兒的大學夢。

萬般無奈的田鳳鸞別無選擇,坐著載客的森林小火車離開了小鎮。她和她的父親都不會想到,她的人生之路,從此將發生重大改變。

3

不難想像,田鳳鸞所去的補習班是個什麼樣子。一個班級四五十人,都是落榜生,俗稱「大學漏子」,有的一連讀了幾年也考不上,男的鬍子拉碴,女的也不修邊幅,一天到晚就是聽老師講課,然後就是做習題,測試,沒完沒了,枯燥至極。

這樣的環境,大小姐般的田鳳鸞是難以忍受的。上課的時候,她便坐在下面看畫報,看小說。有一次被老師發現了,老師說:「你爸這麼遠把你送來,就是來看這些東西的嗎?」田鳳鸞把畫報和小說收起來,她的桌子上便是光光的了,連一張紙片也沒有。就在她百無聊賴的時候,無意中遇到一個初中同學。這位同學叫王玉蘭,她們曾經在小鎮的學校里同桌過。王玉蘭初中畢業後沒再上高中,現在隆興市的一家紡織廠工作。田鳳鸞見到王玉蘭,十分驚喜。

過去,她們雖然是同桌,卻沒什麼交往。王玉蘭出身工人家庭,樸實潑辣,田鳳鸞呢,是有名的大小姐,兩人一天到晚甚至連句話都沒有。可現在不同了,田鳳鸞見到王玉蘭,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王玉蘭穿著一身乾淨的工裝,臉蛋兒紅撲撲的,一說一笑,完全是一個紡織女工的形象。兩個人一起吃了飯,就像一條項鍊上失散的兩粒珠子,在隆興這個地方,又被命運串了起來。在以後的日子裡,兩人來往密切,除了各自上班上課,幾乎形影不離。在一個星期天,王玉蘭帶田鳳鸞去了她工作的紡織廠。

工廠很大,出乎田鳳鸞的意料。王玉蘭帶著田鳳鸞參觀了女職工宿舍、生產車間,中午還在職工食堂吃了頓飯。下午,王玉蘭說她要到廠俱樂部參加大合唱排練。快五一了,廠里工會正在準備節目。田鳳鸞說,我去看看,行嗎?

王玉蘭說,當然行。

田鳳鸞就和王玉蘭去了俱樂部。王玉蘭和她的工友們站在台上,排好隊形。坐在台下的田鳳鸞看著台上的王玉蘭,不時地做個鬼臉。這時候,一個穿著白襯衫、草綠色褲子,頭髮和腳上的皮鞋一樣又黑又亮的男青年走上舞台,指揮大家開始合唱。他指揮的動作大方瀟灑,不經意地向後甩著散落在額前的頭髮,不時停下來,給大家做短暫的指導。台下的田鳳鸞不再看王玉蘭了,她的目光被那個指揮吸引了。從俱樂部出來,田鳳鸞拐彎抹角地跟王玉蘭打聽那個男指揮。王玉蘭介紹說,他叫陳定陽,是廠里的宣傳幹事,中專畢業,是讀書人。那麼厲害啊!田鳳鸞不禁感嘆。王玉蘭說,有啥厲害的呀,你考個大學,坐地壓過他。

田鳳鸞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幾天後,王玉蘭再次和田鳳鸞見面時說,那天你在廠俱樂部看我們排練,就兩個多小時的工夫,那個陳定陽就注意到你了。是嗎,他注意我幹啥?田鳳鸞不動聲色地問。王玉蘭說,他問你想不想參加我們廠的慶五一文藝活動,他說一搭眼就能看出你有文藝天賦。那你咋說的?我說文藝天賦肯定沒問題,只不過她沒時間,她現在忙著複習考大學呢!田鳳鸞惋惜地一跺腳,說,你怎麼不問問我呢?怎麼,你想去?田鳳鸞想了半天,說,補習班太沒意思了!沒意思是沒意思,但有奔頭啊。王玉蘭說。田鳳鸞不再說話。在後來的一個星期里,田鳳鸞寢食難安。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當她再次見到王玉蘭時,第一句話就說,我想好了,這個補習班不念了,我要像你一樣,當個紡織工人,自食其力。王玉蘭瞪大了眼睛,說,那可不行,你那個校長爸爸知道了,不得氣死!田鳳鸞抿嘴一笑,說,先不告訴他,等他知道了,木已成舟,什麼都晚了。你真想去?想啊,還得麻煩你,去跟領導說說,收下我。那倒沒問題,只是……田鳳鸞捂住王玉蘭的嘴,不讓她再說。田鳳鸞說,今晚我請你吃好吃的,行了吧?那時候,王玉蘭所在的紡織廠已經走下坡路了,經營不是很景氣,招工也不是很好招。再加上那個宣傳幹事陳定陽看中了田鳳鸞的文藝天賦,不余遺力地從中斡旋,田鳳鸞去紡織廠當工人的事很快就促成了。

陳定陽推薦田鳳鸞參加了廠宣傳隊,大小演出經常露臉,田鳳鸞很快就成了廠里的文藝骨幹。她那被壓抑的文藝細胞在這個小小的紡織廠宣傳隊得到了巨大的釋放,再加上她漂亮的臉蛋兒,讓人心動的身材,使她成了廠里的明星,走到哪裡,都會吸引人們特別是那些年輕男人的目光。而田鳳鸞呢,一如既往地仰著臉,目不斜視地行走在各種含義不明的目光中。漸漸地,王玉蘭發現,田鳳鸞和陳定陽走得太近了。

王玉蘭的這一發現,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她知道,那個陳定陽早都有對象了。其實,陳定陽有對象的事,廠子裡的人都知道,只是田鳳鸞還蒙在鼓裡。而且,陳定陽的對象不是一般的人,是廠長的女兒。

王玉蘭找個機會,拐彎抹角地把陳定陽已經有女朋友的事告訴了田鳳鸞。出人意料,田鳳鸞的反應出奇得平靜,她抿著的嘴角微微地動了幾下,說,我知道了。倒是王玉蘭,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其實,王玉蘭的擔心並不多餘。一段時間以來,田鳳鸞和陳定陽除了工作上的頻繁接觸,還有私下裡的頻繁約會。約會的地方經常是隆興市比較有檔次的白天鵝舞廳。舞廳里可以喝茶,也可以喝啤酒,伴著輕快的音樂,還可以跳上一曲交誼舞。陳定陽是跳舞的高手,慢三、快三、慢四、倫巴,樣樣精通。田鳳鸞很快就掌握了這些舞步。

她喜歡舞廳里的音樂,喜歡陳定陽輕輕地摟著自己,或慢或快,或急或緩,踏著輕盈的舞步。有時會不小心踩了對方的腳,兩人便會意地莞爾一笑。田鳳鸞說,將來有一天,我一定要自己開一個舞廳,我做老闆,聽音樂,喝咖啡,看著快樂的男人和女人們翩翩起舞。陳定陽說,我會幫你的。田鳳鸞把頭貼在陳定陽的胸口,一副很幸福、很滿足的樣子。有一天,陳定陽約田鳳鸞到他姐姐家,說是他姐姐想見一見未來的弟媳婦。田鳳鸞心裡很忐忑,特意打扮了一番,還買了一兜水果。陳定陽見田鳳鸞這種心神不安的樣子,禁不住偷偷地笑。田鳳鸞問他笑什麼,陳定陽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陳定陽姐姐家是兩間紅磚房,大院套。

從工廠宿舍出來,一直到陳定陽姐姐家,田鳳鸞都是恍恍惚惚的,她記不得怎麼進的院子,怎麼進的門。只記得他們走進屋裡時,並沒有看到陳定陽的姐姐。陳定陽說,你不用緊張,我姐姐今天去外地了,得一些日子回來,她讓我給她看家。田鳳鸞說,你不是說她想看我嗎?陳定陽說,她沒在家怎麼看你啊?說著,陳定陽從後面抱住了她。田鳳鸞一下子慌了神,亂了陣腳,血液直衝腦際,心臟劇烈地跳動,像要從嗓子眼裡衝出來。多年以後,田鳳鸞曾和她的閨蜜談起過這次經歷,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那個姓陳的真缺德,一進屋,就把我摁在炕上給辦了。

現在想起來,這一切也許都在陳定陽的設計之中。那時的田鳳鸞作為一個剛剛走出中學校門的女學生,未諳世事,初嘗愛情,她認為她和陳定陽偷偷摸摸的愛戀是神秘的,幸福的。她曾慶幸自己剛踏上社會,就遇到了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這種慶幸甚至讓她有些神魂顛倒,陶醉其中。結果可想而知。田鳳鸞沒哭也沒鬧,悄悄地離開了隆興市。那時,她已懷了陳定陽的孩子,但她並沒有把自己懷孕的事告訴他。

4

三年前,田鳳鸞帶著私生子田娃回到小鎮,利用父親留下的三間磚房,開起了小鎮上第一家舞廳。這是她的夢想,在她最落寞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舞廳不掛招牌,也沒有營業執照。

來這裡跳舞的,都是小鎮上的留守人員,中老年人居多。隨著林業局遷往隆興市,小鎮上的年輕人大多都走了。小鎮不再興隆,可留下的人們還要生活,田小姐帶著孩子也要生活。舞廳每晚營業,客人自帶舞伴,每人只需交10元錢,就可以享受兩個大綠玻璃瓶子的啤酒,一盤炒瓜子,還可以隨便跳上半宿。沒有舞伴的,就一個人坐在那裡,聽歌,喝酒,看別人跳舞。有人10元錢也拿不出,就有多少算多少,不給也行。音箱裡放的都是電影插曲,《赤腳醫生向陽花》《漁家姑娘在海邊》《紅星照我去戰鬥》。舞廳沒有名,小鎮上的人們都稱它為「窮鬼大樂園」。

田鳳鸞聽了,心想,窮鬼就窮鬼吧,誰讓咱沒錢呢?可是窮鬼也需要歡樂啊,百合花也有春天,馬糞蛋子也有發燒的時候啊。馮二就是從那個時候成為田小姐的義工的。說義工毫不誇張。馮二一個人幾乎包辦了田小姐家的所有雜活,劈柴火,掃院子,每晚舞廳散場後還要收拾屋子。

小鎮上的人經常看到,年幼的田娃騎在馮二的脖子上,兩隻小手死死地抓住馮二的頭髮,撅著小屁股,嘴裡一聲聲地喊著,駕,駕!有時候田娃憋不住,把一泡尿尿到馮二的脖頸子裡,淌到他的大襟上。路上的人看到了,就打趣道,這尿白瞎了,咋不喝了呢?馮二說,喝咋地,童子尿治病!那人不懷好意地問,你這麼賣力,田小姐晚上讓不讓你上床啊?馮二說,忙啥,還沒開春呢!一群人便哈哈地樂。一個女人帶著孩子頂門過日子,難免會有一些個不三不四的男人找茬騷擾。那些日子裡,馮二就把磨刀的板凳搬到田鳳鸞門口,磨完菜刀磨鐮刀,磨完鐮刀磨殺豬刀,「嚓嚓嚓」,一天到晚磨個不停。

有一天,小鎮上的無業青年呂二毛子喝醉了酒,牽著一條黑灰色的狼狗,來到田小姐家的大門口。那是一個中午,太陽火辣辣的,門口那棵老榆樹的葉子都曬蔫巴了。馮二正坐在磨刀用的板凳上打盹,突然被狗叫聲和酒味驚醒。他睜開眼,首先看到了支棱著兩隻耳朵的狼狗,再往上,看到了一張醉醺醺的臉。馮二攔住他們。呂二毛子硬著舌頭說,我家老狼起秧子(發情)了,要去配狗。馮二說,田小姐在屋裡睡覺呢,又沒有母狗,你配啥啊?呂二毛子淫笑著,說,等我們進去,你就知道了。馮二「嚯」的一下站起來,說,你敢,看我砍掉你的狗頭!

呂二毛子瞪圓了眼睛,說,你是田小姐的看門狗啊?我就要進去,看誰敢攔著!狗仗人勢,那狼狗紅著眼睛往門裡闖,馮二揮起一把砍刀向狗脖子砍去。那砍刀被馮二磨了一上午,在太陽下閃著寒光,鋒利無比。只見那狼狗脖子一歪,腦袋耷拉下來,一股黑紫的狗血噴到呂二毛子的臉上。這時候,田小姐已從屋裡出來,披著一件黑衣服,抱著膀站在屋門前,打著哈欠,笑著對呂二毛子說,誰要配狗啊?呂二毛子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哪敢搭茬,扔下那條死狗,轉身一溜煙似的不見了蹤影。從此,沒有人敢到田小姐的家裡和舞廳惹是生非了。

不知從哪一天起,舞廳里來了位陌生的客人,滿臉的絡腮鬍子,腦後扎了條小辮子,瘸著一條腿,拄著一根拐棍。可能有人猜出來了,這個人就是後來黑鳳凰舞廳的老闆黑瘸子。黑瘸子一個人,悄悄地坐在一個角落裡。他不喝酒,也不嗑瓜子,只是慢條斯理地吸著煙,饒有興致地看著舞廳里跳舞的男人和女人,一直等人們散去,他才瘸著一條腿離開,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一個星期過去了,他都是這樣。那天晚上,他又是一個人坐在那裡,慢慢地吸著煙。當他將一支煙吸完,站起來,拄著拐杖來到後屋。後屋是田小姐領著孩子休息的地方。

他進來時,田小姐正在爐子上燒水。看到他拐拐拉拉地進來,嚇了一跳。老闆娘。黑瘸子說。這裡只有老闆,沒有老闆娘,啥事,快說。田小姐說。我沒有舞伴,有陪舞的小姐嗎?沒有。我給錢。給錢也沒有。黑瘸子轉過身,走了幾步,又轉回來,說,我想請老闆跳支舞,不知可不可以賞光?田小姐本想把他罵出去,可當四目相對時,突然改變了主意。她微笑著,說,沒問題。他們一起來到舞廳,黑瘸子扔了拐杖,和著舒緩的音樂,他們先跳起了「慢三」。

跳過交誼舞的都知道,作為最基本的舞種之一,慢三是其他舞種的基礎。在其他舞種所要用到的技巧,在慢三中都有應用。慢三是屬於三步,就是每一小節有三拍。田小姐心想,這個瘸子能和我把一曲「慢三」跳下來就不錯了,如果他仍然糾纏,就用「快四」「快三」折磨他,讓他拉著一條瘸腿下場,當眾出醜。現在,她已做好了被他頻繁踩腳的準備。可是,當他們踏上音樂的節拍,這個黑瘸子仿佛變了一個人。他樂感極強,舞姿輕盈優雅,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個瘸子。加上田小姐極具專業水準的配合和引領,兩人很快達到了一個行雲流水、天衣無縫的境界。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整個舞廳成了兩個人的表演。一曲「慢四」跳過,他們意猶未盡,音樂又轉換成「快四」。

快四步也稱「狐步」「快步」舞,動作快速、機靈、起伏、彈跳敏捷,舞姿活躍動人,風格高貴優雅。兩人節奏明快逍遙,舞態輕鬆灑脫,舞步輕快自由,動作伶俐和諧,顯現出極高的技巧性和趣味性,簡直把小鎮上的人驚呆了。一直到深夜,人們才陸陸續續地離開,他們感嘆著,小鎮上來了一位奇人。別人離開了,黑瘸子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田小姐給他沏了一壺熱茶,黑瘸子坐在那裡一邊喝茶一邊消汗。田小姐問他從哪裡來,問他從哪裡學的舞,問他的腿是怎麼落下殘疾的,黑瘸子一概笑而不答,他只說了一句,這舞廳好是好,就是太簡陋了。

正在忙著打掃地上瓜子皮的馮二抬起頭,搖晃著大腦袋,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黑瘸子似乎沒看見馮二,繼續說,老闆的舞跳的不錯,多虧你會跳舞,不然我今天還得干坐著。有啤酒有瓜子,你可以吃可以喝,怎麼會幹坐著?你這是舞廳懂嗎?不跳舞來舞廳幹嘛?這時馮二的笤帚正好掃到黑瘸子的腳下,他說,關門了關門了,還磨嘰啥,趕緊走吧!黑瘸子栽楞著身子站起來,說,你算幹啥的?就沖你這句話,今天我還真就不走了!馮二扔下笤帚,回屋裡拿出白天磨好的殺豬刀,田娃也從屋裡跑出來,抄起一個啤酒瓶子。黑瘸子重又坐回凳子上,雙手一攤,說,要幹什麼?來吧。田小姐站在一旁,抱著膀,望著他們笑。田小姐說,大哥,看得出你也是走南闖北的人,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黑瘸子緩緩站起來,拄上拐杖,走了出去,在門口,他回頭朝田小姐笑了一下。夜深人靜,馮二和田娃都已熟睡。只有田小姐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窗外的半個月亮正在悄悄地隱去,映在窗戶上的樹影也淡了下去。就在這時,一個黑影破門而入。這個人就是黑瘸子,這似乎在田小姐的預料之中,但仍然讓她感到吃驚。也許是害怕驚醒馮二和田娃,田小姐並沒有進行強烈地反抗,經過一番無聲的撕扯,心滿意足的兩個人精疲力盡地癱在床上。

5

夏日周末的夜晚,一輪明月在江對岸升起,小鎮在月光下模糊而又清晰。被暑熱圍困了一天的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有的坐在家門口的老樹下,搖著蒲扇,喝著茶水,和鄰居們山南海北地侃著大山;有的來到江邊,看波光粼粼的江水,享受著江風的清爽。黑鳳凰舞廳就在江邊,太陽一落山,這裡的霓虹便開始閃爍,舞樂聲傳出老遠,幾乎把整個小鎮都穿透了。今天的黑鳳凰舞廳又是高朋滿座。不光有本鎮上的客人,還有相鄰縣城、江南煤炭重鎮的青年男女,駕著各種款式的汽車來到這裡。與先前的「窮鬼大樂園」不同,舞廳的裝潢、燈光、音響都是一流的。裡面可以品咖啡,也可以喝紅酒,可以自帶舞伴,也可以臨時搭配,還可以由舞廳提供。

樂隊和歌手都是從外地請來的,具有專業水準。服務小姐和服務生都統一著裝,就連馮二也穿上了黑皮鞋黑褲子白襯衫,白襯衫還打了個紫色的領結,燈光下,像下巴底下落了一隻花蝴蝶。馮二晃著巨大的腦袋,在舞廳門口走來走去。他負責舞廳的安保工作。舞廳開業以來,偶爾有喝醉的酒鬼,還有一些地痞無賴在舞廳鬧事,馮二一出面,基本上都能平息。都說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馮二就是不要命的那種。舞樂響起來。先是一曲《相思河畔》,然後是《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燈光璀璨,舞樂悠揚,舞池裡的男人女人如痴如醉。

接下來的一曲《成吉思汗》,把舞場的氣氛推向高潮。領舞小姐扭動著細腰推波助瀾,就連坐在一旁喝酒的老黑也被一個妖冶的女人拉進舞池,忘我地舞動起來。有一個東方古老故事讓我來告訴你有一個中國古代皇帝太偉大了不起他威力不可一世所向無敵他曾經身懷大志他遠征東西他擁有世界最大的國家成成成吉思汗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異常英勇成成成吉思汗不知道有多少美麗的少女們都想嫁給他啊都想做他新娘他是人們心中的偶像這時,馮二晃著大腦袋氣喘吁吁地擠了進來。他走到老黑身邊,拉住舞興正濃的老黑,說,黑總,外面有人找你。老黑停下來,問,誰啊?馮二說,沒見過,說有急事找你。

老黑掏出手帕擦擦頭上的汗,整理一下衣裳,擠出人群,跟馮二走出舞廳。月光正好,水一樣潑灑在院子裡的大花壇上。花壇里的雞冠花、串紅、藍百合、黃玫瑰開得朦朧而神秘,陣陣暗香融入到月色中。人呢,人在哪兒呢?老黑問。馮二撓著腦袋,說,明明是有個人啊,戴著墨鏡,穿黑T恤。馮二話音未落,就聽「砰」的一聲槍響,老黑一頭扎在花壇里。馮二上前去拉老黑,發現老黑的後腦勺有一個血窟窿,血正從那裡噴泉一樣往出冒。殺人啦,殺人啦!馮二嘶喊著跑進舞廳。舞廳里的人湧出來。

有人撥打110,有人撥打120。不一會兒,警車和救護車鳴著刺耳的笛音開了過來。經醫生現場確認,老黑已無生命體徵。那天晚上,田小姐正在家裡陪兒子田娃做作業,因為一道數學應用題,她和兒子爭論不已。她說該這樣做,兒子偏說該那樣做。在兒子面前,她仿佛變成了一個小學生,和兒子誰都不肯讓步。就在她剛剛站起來,要和兒子發脾氣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沉悶的槍響,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一下,差點兒坐到地上。緊接著就聽到了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不好了!她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就朝舞廳的方向跑去。

冥冥中,她有一種預感,老黑出事了!自從和老黑在「窮鬼大樂園」相遇,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是如何喜歡上這個瘸腿男人的。在老黑的身上,確實存在著一種發自天然的男人的野性和豪氣,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浪漫的藝術氣質,雖然他拄著一支拐,但這支拐仿佛更增加了他作為男人富有滄桑感的獨特魅力。那天後半夜老黑重返「窮鬼大樂園」,她是完全有能力將他拒之門外的,但不知為什麼,她像鬼魅附體一樣接納了他,並被他的強硬和柔軟征服了。

老黑並不是擅長言辭的人,但他很會說女人喜歡的話。他承諾讓她過上女人應該有的生活,答應她在小鎮上開一個方圓百里最好的舞廳。他做到了,但田小姐的心裡卻是懸著的,一直不落地。開一家舞廳曾經是她的夢想,現在也是她的夢想。誠然,「窮鬼大樂園」太簡陋太寒酸了,但它給小鎮人特別是那些生活水平較差的小鎮人帶來的快樂和滿足是難以比擬的。

這一點,讓田小姐感到自豪和驕傲。老黑執意要買下閒置多年的俱樂部,並裝修成豪華舞廳,田小姐是不情願的。一方面,這種豪華的舞廳不是小鎮的平常人能夠消費得起的,這有悖於她的初衷;另一方面,她總覺得那豪華的裝修後面仿佛隱藏著什麼不祥的東西,讓她的心一直在半空裡懸著。現在,她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田小姐一直處在恍恍惚惚之中。

經公安機關勘驗,老黑是被埋伏在房頂的槍手射殺的。一槍致命,然後在混亂中逃離現場。從槍法上,從逃離的速度上,可以判定這是一位職業殺手,這起案子也是典型的謀殺案。是仇殺,是情殺,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公安人員首先讓田小姐回憶一下,老黑生前都得罪過誰,和誰有仇?其實,田小姐對老黑的了解少而又少。她恍惚地覺得,老黑是一個很社會的人,他在社會上的交往很雜,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有他的朋友。她和老黑同居不久,消息傳到了她父親田大眼鏡那裡。田大眼鏡因為女兒懷了私生子回到小鎮,一直覺得抬不起頭來,想方設法調離了小鎮中學,把田鳳鸞母子倆扔在小鎮。雖說當年離開時信誓旦旦地聲稱不再認她這個女兒,但作為父親,一直在暗中關注著她。聽說女兒和一個來路不明的瘸子同居了,田大眼鏡再也坐不住了。

他找來田鳳鸞的遠房舅舅、叔叔等一乾親屬,要去小鎮上勸說田鳳鸞,順便把那個瘸子驅趕出去。他們是開著一輛麵包車來的,就在麵包車即將到達小鎮上的時候,他們被當地的交警攔下了,讓司機出示駕駛證。麵包車是田鳳鸞的遠房舅舅雇來的,司機稱他忘帶駕駛證了。不知他是真忘帶了還是根本就沒有駕駛證,交警不聽他解釋,把車扣下了。司機打電話找人,打了一圈兒電話,也沒找到能說上話的人。交警站在一旁,提醒道,無證駕駛,找誰都沒用!這時候那個遠房舅舅想起了田鳳鸞。他也是好長時間不和田鳳鸞聯繫了,但遇到了這麼個事,實在不得已。

他哆哆嗦嗦地打通了田鳳鸞的電話,拐彎抹角地把事說了。他本來是不抱什麼希望的,一個女人家,能有什麼辦法呢?想不到的是,田鳳鸞一口答應了。不一會兒,老黑開著一輛綠色吉普車,帶著田鳳鸞來了。老黑只是和那個交警揮揮手,就把麵包車帶走了。小鎮上最好的江畔飯店早已擺好一桌酒席,雞魚肉蝦應有盡有,香氣撲鼻。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這頓飯該不該吃。田鳳鸞熱情地招呼大家坐下,給各位親屬介紹了老黑。老黑熱情舉杯,歡迎各位親屬遠來小鎮,看望鳳鸞。老黑說,血永遠濃於水,親戚就是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

田鳳鸞一個弱女子,帶著個孩子,孤兒寡母,孤苦伶仃,還要遭人白眼,實在不易。各位親戚能在這時候不忘親情,來看望鳳鸞,我作為一個外姓人,心裡都熱乎乎的。說到動情處,坐在老黑對面的田鳳鸞忍不住掉下眼淚。在座的親戚們也都紅了眼圈。老黑勸住田鳳鸞,說,各位長輩、親戚放心,有我老黑在,就不會讓鳳鸞受一點兒委屈。我要是說了做不到,我這顆腦袋,就去墊車輪子!說完,他把一玻璃缸子白酒幹了。這頓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日頭偏西,這一桌人誰也沒有把來的初衷說出來。

作者:廉世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哈爾濱文學創作院簽約作家。曾在《天涯》《北方文學》《鴨綠江》《飛天》《四川文學》《西部》等刊發表作品,著有小說集《天要下雨》《風景》《樺樹溪畫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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