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虐戀三生三世,我虐九生九世?媒體評仙俠劇:已退化為仙情劇,俠退隱而情泛濫

上觀新聞 發佈 2024-04-27T15:42:45.195074+00:00

仙俠劇已經成為如今最熱的古裝劇類型之一,這幾年每年都會有幾部S+製作的仙俠劇播出。時下,也有兩部仙俠劇播出中,分別是楊超越、徐正溪領銜主演的《重紫》,陳星旭、李蘭迪領銜主演的《星落凝成糖》。但無論是口碑還是熱度,這兩部劇都未達到觀眾的預期,也是仙俠劇創作陷入困境很直觀的體現。

仙俠劇已經成為如今最熱的古裝劇類型之一,這幾年每年都會有幾部S+製作的仙俠劇播出。時下,也有兩部仙俠劇播出中,分別是楊超越、徐正溪領銜主演的《重紫》,陳星旭、李蘭迪領銜主演的《星落凝成糖》。但無論是口碑還是熱度,這兩部劇都未達到觀眾的預期,也是仙俠劇創作陷入困境很直觀的體現。

2005年唐人的《仙劍奇俠傳》開啟了仙俠劇的先河,捧紅了胡歌等演員,但仙俠並沒有立即成為追捧的類型——彼時是穿越劇、宮斗劇的天下。幾年之後,唐人再次推出《仙劍奇俠傳3》,依然大獲成功。

隨著2015年《花千骨》成為爆款,隨著視頻網站時代、流量明星時代、粉絲經濟時代的共同到來,仙俠劇成為「大IP+大製作+大流量」模式的大本營。在此之後,幾乎每年都有大製作的仙俠劇的影子,比如2016年的《九州天空城》《誅仙·青雲志》,2017年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8年的《香蜜沉沉燼如霜》,2019年的《宸汐緣》《陳情令》,2020年的《三生三世枕上書》《從前有座靈劍山》,2021年的《千古玦塵》《琉璃》,2022年的《與君初相識》《沉香如屑》《蒼蘭訣》……

只是,仙俠劇內部已經發生巨大變化。早前的仙俠劇「神仙+武俠」,還算名副其實;經由《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轉折之後,仙俠劇變身「仙情劇」,三生三世只為虐戀,家國天下、英雄俠義漸成點綴。可以說,如今仙俠劇除了流量與IP的比拼外,很關鍵的還有「虐戀」的比拼——你三生三世,我九生九世;你虐,我更虐。

在這個被認為「愛無能」的時代,很多人不相信愛情、將愛情功利化,瓊瑤劇已顯落伍,以至於當代背景的言情劇大多沒有太多水花,人們只得投入仙俠劇「幾生幾世只為愛你」的純愛想像中去。「仙情劇」不斷加大刺激的劑量,直到觀眾對這一類型產生麻木。

仙俠劇:俠才是落腳點

仙俠劇之前,其實有過不少神仙劇/神話劇,比如《八仙過海》《封神榜》《濟公活佛》《新白娘子傳奇》《倩女幽魂》等——它們演繹的大抵是神話傳說以及成熟的民間故事。仙俠故事更多來自於網絡小說、網路遊戲,從神話傳說取材的仙俠劇並不多見,它們頂多是有一點神話的元素,比如《仙劍奇俠傳》中趙靈兒是女媧後人。

中國觀眾從小到大耳濡目染各種神話傳說以及神話劇,大家對東方奇幻故事的接受沒什麼門檻。此後,仙俠劇的故事背景,就延伸為六界(神、仙、人、魔、妖、鬼/冥),命名或界數經常會有變化,比如《星落凝成糖》只有「四界」(神界、沉淵界、人界與獸界);仙俠劇里神話、傳說、佛教、道教、修仙等多種元素無所不包,主人公不僅有前世今生還有三生三世,他們的足跡也踏遍三山四海、六合八荒。

雖然仙俠劇動不動就「四界」「六界」,但編劇無意於對「第二世界」進行構建,「六界」的設定只不過是方便於創造有別於現實世界的陌生化觀感,方便於打造精美的服化道和特效。後來的「仙情劇」,更是與現實世界分享著比較相近的世界觀:強調尊卑,講究等級秩序,在意種族與出身;神仙也分三六九等,人、仙、魔、妖等若跨界相愛便會遭到各種規定的懲戒。

早前的仙俠劇並不過於強調世界觀,也不糾纏於世界觀的複雜設定。主人公或許來自於不同的界別,但這並沒有成為他們情愛的阻礙。就像《仙劍奇俠傳》中,趙靈兒女媧後人的身份,只為凸顯她所背負的責任。這是由早期仙俠劇的屬性所決定的,它們更近於帶有神話色彩的武俠劇,「俠」才是它們的落腳點。

「江湖」是俠義的發生地,是俠的生存空間。在武俠小說和武俠劇中,江湖不僅僅是三江五湖的地理概念,更是一個社會概念和文化概念。「江湖」與「廟堂」相對,它脫離了宗法制,遠離政權控制,是國家權力的失控之地,聚集不容於主流社會的邊緣人群。江湖的基本特徵是:江湖險惡、世事難料、身不由己,其中充斥著欲望、仇恨、憎惡、糾葛、殺戮,有著鮮衣怒馬與刀光劍影、爾虞我詐與弱肉強食。

所幸有俠的存在,俠客是江湖裡的正義之光。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大體上奠定了俠的範式:「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俠客不順應江湖規則,不被江湖所同化,他們不是貪生怕死、唯利是圖、恩怨不分的小人;俠之大者,在於為國為民,在於對大眾疾苦冤屈的關切,在於對正義的堅守,在於替天行道、懲惡揚善的快意恩仇,在於對絕望命運和殘酷法則的反抗……正因為有俠的存在,險灘激流的江湖才有可能轉化為平民的烏托邦;愈是亂世,行俠仗義、邪不壓正的俠客/江湖想像就愈發流行。

仙俠劇中,無論現實生活還是神話世界,都存在一個「江湖」。神、仙、魔、妖、鬼/冥之間往往有鮮明的分野,共同構成了「仙界江湖」;邪惡的魔界或妖界,肆虐人間、荼毒生靈,急需神仙拯救,這構成了「仙界江湖」的正邪衝突。如果說武俠講的是習武之人的「俠」,仙俠講的就是神仙或修仙之人的「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最終為的是拯救蒼生;差別僅在於實現俠義的媒介從傳統的武力變成仙力,從一招一式、拳拳到肉的寫實功夫,變成寫意的隱身遁地、凌波微步、騰雲駕霧、劍光鬥法、掌心發雷。

為了體現仙俠之「俠」,早期的仙俠劇均鮮明凸顯出宿命觀念,讓主人公面臨殘酷的抉擇:是個人的情愛,還是蒼生之愛?「蒼生之愛」不僅有兒女情長,還包括愛世間、愛蒼生、愛草木這樣的大愛。主人公為了天下大愛犧牲個人情愛,他的愛而不得、痛徹心扉、孤形隻影,渲染了強烈的悲劇色彩。就比如《仙劍奇俠傳》中,在最後對抗大反派拜月教時,趙靈兒、阿奴、唐鈺小寶都犧牲了,只剩李逍遙一人活著。宿命的無力感是行走江湖的常態,也愈發凸顯俠的可貴。

仙情劇:俠在退隱、情在泛濫

2015年的《花千骨》、2017年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相繼大爆,構成了仙俠劇的轉折點:俠在退隱、情被凸顯,蒼生之愛被兒女情長所取代,男女主角幾生幾世的輪迴只為用來虐戀。用「仙情劇」來稱呼時下的仙俠劇,或者更為準確。

幾生幾世輪迴虐戀,成為之後「仙情劇」主流的敘事模式。《三生三世枕上書》,仍然還是第一世朝夕相處、日久生情,第二世下凡歷劫、重新相愛,第三世打破禁忌在一起;《琉璃》更是突破直接讓璇璣和司鳳三世法則(過去、現在、未來),愛了整整十生十世,九次輪迴只為一世相守;《千古玦塵》一樣不斷加碼,有人為了女主角不惜毀天滅地,即使三界化為虛有也在所不惜,有人默默等待了六萬年,用自己的輪迴換回她三界永生;《重紫》基本上複製了《花千骨》的路徑,女主角三世輪迴,始終無法擺脫與師父洛音凡的愛恨糾纏……

幾生幾世虐戀拍得多了,「仙情劇」里的時間也就「通貨膨脹」了。想當初,《新白娘子傳奇》千年等一回已經讓人覺得時間亘古,如今不來個幾萬年仿佛都不配深情似的。當然,觀眾對於幾生幾世、幾萬年等概念也漸漸無感了。觀眾很清醒地知道:幾萬年只不過是一種設定,它不是具體的生活,也無具體的痛苦。

事實上,仙俠劇里有愛情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只是,如同前文所提到的《仙劍奇俠傳》,在早期的仙俠劇里,愛情是俠客人生旅程中的一部分,它很重要、也很珍貴,但不是人生的唯一和全部;當主人公在個人情愛與蒼生大愛之間做抉擇時,他是在替天下人背負這份沉甸甸的抉擇的痛苦;主人公竭力反抗,但他沒能逃出宿命的五指山。

這是悲劇,而不是苦情。悲劇之所以激發觀眾的崇高感,正在於人物對宿命的拼命抵抗,然而最終還是失敗了。這固然襯託了宿命的強大和無常,但人性的光輝、愛情之唯美純粹,也得到強調。當觀眾看到深愛彼此的主人公因對抗命運的無常而蒙難,或天人永隔或不得不分道揚鑣,觀眾的情感上有恐懼有憐憫,更有不屈的悲壯與崇高,並上升到英雄主義的精神方向。這是俠義故事的真諦,也是早期仙俠劇令人念念不忘之所在。李逍遙與趙靈兒的愛情、阿奴與唐鈺小寶的愛情,給觀眾帶來的情感衝擊力,與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蕭峰和阿朱的愛情帶給觀眾的情感衝擊力,是同等的。

而今的「仙情劇」里,俠已經退隱,情無限泛濫,劇情的主體情節從早期仙俠劇的「人在江湖」,轉變為男女主角偶像劇般的「不打不相識—深情相戀—遇到阻礙—衝突阻礙—再次遇到阻礙—再次突破阻礙……」有多少阻礙,就有幾世輪迴。

「仙情劇」熱衷於為主人公打造「美強慘」的人設——他們顏值很高,能力很強,卻經歷很慘,尤其是情路坎坷,比如因為愛情跳誅仙台、遭遇雷刑、為了對方苦苦等候了幾生幾世,等等。但這是苦情,而非悲劇。衝突的源頭已由天下蒼生之苦縮小到男女情愛的虐,主人公起初並非反抗命運而是屈從規訓。就比如從《花千骨》到《重紫》,男女主人公最初的虐戀來自於他們之間的「師徒」身份。古人信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徒之間延續的是君臣、父子之間的倫理秩序。這一層倫理阻礙了他們相愛,爾後才有女主角愛而不得入魔,繼而上升為仙魔之間的大戰。到最後,主人公雖然也面對天下蒼生與個人情愛的抉擇,但它只是一個套路般的橋段,「天下蒼生」只是一個模糊的、看不到實體的概念。

總之,「仙情劇」里的輪迴虐戀,更像是瑪麗蘇的玄幻進階版,以「虐」的形式凸顯情深,其服務的仍舊是少女心。仙情虐戀的爽感與甜寵劇的爽感,殊途同歸。如果說甜寵劇是不斷加糖來突出愛情的甜度,仙情虐戀則是通過給愛情製造阻礙,來襯托愛情的無法抵擋、不可摧毀;如果說甜寵劇是讓觀眾看得心花怒放、「花枝亂顫」,那麼仙情虐戀則是讓觀眾「一邊淚流,一邊享受」,一邊受虐,一邊在玻璃碴里吃出甜味來。

套路總有用完的一天

無論專業觀眾的批評聲多麼激烈,無可否認的是,「仙情劇」仍是平台最為熱衷的古裝劇類型之一。這幾年,大IP、大製作、大流量相結合的S+古裝大劇多是「仙情劇」。除了政策風險比較小之外,還在於它始終擁有比較穩固的觀眾群體,是平台投入產出比相對可觀的一種類型。一旦出現爆款,演員也極易實現人氣上的巨大躍升,比如《蒼蘭訣》中的虞書欣和王鶴棣。

那些不愛看「仙情劇」的觀眾不免感到困惑:套路十足、內核大多也非常淺薄的「仙情劇」,怎就成為市場上的香餑餑?

這更多需要把「仙情劇」作為一種言情劇予以理解。不必諱言,這是一個被冠以「愛無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大多數言情劇已經「黔驢技窮」的時代,觀眾的感動閾值不斷提升,能夠打動觀眾的愛情故事變得稀少。北大中文系教授邵燕君如此解讀觀眾對愛情劇的「幻滅」。她說:「愛情的神話正是啟蒙的神話。即使在西方,浪漫愛情的理念,作為廣泛接受的價值觀並作為理想婚姻的基礎,也是19世紀的事。文藝復興運動使人的世俗生活價值受到重視,啟蒙運動使人的個體生命價值受到尊重。愛情神話的建立,與『個人的發現』有關,與『女人的發現』有關,與『人權運動』、『女權運動』、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緊密相連……愛情神話的幻滅從人類深層情感層面顯示了啟蒙神話的幻滅,從另一角度說,啟蒙話語的解體也必將導致愛情神話的解體。」

換句話說,愛情的幻滅、「愛無能」的流行,是啟蒙主義陷入困境的一種縮影:不少人已經不相信愛情,不相信揭示病痛可以引起療救的注意,人們的觀劇需求轉向電子榨菜式的輕鬆消遣,影視劇中逆江湖法則而行的螳臂當車過於悲壯沉重,甚至開始顯得不可信。

在瓊瑤劇時代,觀眾被愛情打動的閾值很低,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就可以成就一段悽美動人的愛情。但在「愛無能」時代,各種簡單愛情故事要麼俗不可耐要麼寡淡如水,只有在仙俠劇創造的架空背景和虛擬空間中,不斷加大刺激的劑量——比如時間進一步膨脹、虐戀進一步升級,才能微微激起觀眾內心的漣漪。

刺激劑量不斷加大的後果是,觀眾的動情閾值進一步提升。「仙情劇」的刺激劑量可以加碼到怎樣的程度呢,N生N世無窮無盡?回想起小時候看《還珠格格》,瓊瑤化用詩經里的「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來表示愛的決絕,觀眾以為「山無棱」的描述已經是絕無僅有的誇張了,現如今仙俠劇動不動就四海八荒、三生三世,山無棱天地合都顯得有些「小兒科」了。

「仙情劇」的套路會有走完的一天,N生N世也有讓觀眾麻木的一天,這將是「仙情劇」類型消亡的時刻。目前《仙劍奇俠傳》正在翻拍,它能否重新喚起觀眾的俠義想像,重啟啟蒙話語?不得而知。但確定無疑的是,「仙情劇」若持續重複套路、不思進取,那麼它正走在類型的末路上。

欄目主編:趙翰露 文字編輯:宋慧 題圖來源:圖蟲 圖片編輯:蘇唯

來源:作者: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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