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吧動物》:我偏愛寒帶的夏日,浮冰折射著青色陽光

新京報 發佈 2024-04-27T22:48:57.646576+00:00

越來越不敢輕易發言,尤其在面對陌生心靈或者陌生領域的時候。湛舸的詩我讀過一些,也曾寫過一篇文章,是有一點心得體會的。

越來越不敢輕易發言,尤其在面對陌生心靈或者陌生領域的時候。

湛舸的詩我讀過一些,也曾寫過一篇文章,是有一點心得體會的。這次她的最新詩選《安息吧動物》之中的某些詩歌形式,比如《用分叉的舌尖舔眼帘底下的蜜》一輯中所有的詩,比如《愛自己一事無成的迷人》一輯中的最後兩首詩,比如之後六輯中的部分詩,對我來說雖然看起來不陌生,但談起來還是比較陌生的。我知道這是一種形式擴展,但是它又確實與傳統的分行形式不同,而且我也不認為湛舸採取的這種形式屬於散文詩範疇。

眾所周知,我是一個分行派,但是如果我把這些首尾相連的句群視為一個長句我又不能完全說服自己。對這個問題我選擇逃避。我不否認我喜歡這些內容,但是對形式還是感到困惑的。我剛收到書,就從中選擇《星塵流逝》抄寫。我不是和自己對著幹。因為我確實感受到了其中的氣韻流動,也能感覺到它要表達的部分內容。但是如果非讓我就形式說點兒什麼我又說不出來。

直率的湛舸對我上述的困惑說,「我不分行是為了摒除聲音的干擾」。這麼說我似乎明白點兒了。是不是為了製造更大的空白/空間呢?湛舸又說,「我們寫詩一般都太依賴聲音了,我想徹底把思維釋放出來,用思維的速度取代聲音的速度」。聲音的速度有快有慢,而思維的速度很難用比喻表達。幸虧湛舸又對我說,「我詩裡面的意象是要再現思維的運動軌跡。或者說不完全是思維,是感受,是開口說話之前的身體感受。這個東西比聲音快太多,如果分行就會徹底抓不住。」傻子也應該明白了,這些文字形式就仿佛是二維都卜勒光譜儀抓住了熱密等離子體運動。或者乾脆建立一種模型展示給你看。你得到了就得到了,沒得到也沒辦法。

《安息吧動物》,作者:倪湛舸,版本:雅眾文化·上海三聯書店 2022年5月

天真與幻美

《Lesbian Phallus》這首詩真的很顯眼,你假裝看不見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必須說這樣的形式讓我坦然和舒適,和之前那種語言形式完全不同。我知道這是我的問題。「她有微波爐和下水道,她的拖鞋開始發臭,我胸口堵得慌……」人物鮮活,生活場景如超現實電影。

記得湛舸曾經有過一本詩集讓我寫書評,我讀了幾遍都沒能下筆。這次能下筆了但是又生了怯意。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還是克服怯意露怯。湛舸會原諒我的。我不會總結也不會高屋建瓴。我的感受在這裡而我又珍視這些感受。《奧義書》是我明白的,《旋火輪》也是。但詩是表達幽微的,比如《春之獠牙》的你是誰?反正不會是讀者。而借著殼子表達的《白雪公主》與《水晶宮》,我們當然看見了感情的存在,「把手給我,歡迎來到我的城市/你從不曾被愛過/小白痴」,「我慶幸我們已不必再見面」,百轉千回全在心裡,而生活的表面永遠都是表面。我們不必總結也不必使之高度秩序化。隨心所欲或者絕對自由更不可能。文字與修養或者積習自動產生作用,如同多年前埋下的灰線與伏筆。

有的事情太遠了就會忘記,但是有的事情恰恰相反。用記憶科學解釋其實全能解釋明白。那麼問題來了,人們為什麼會忘記過去卻偏偏記住眼前的事?也許一切相反,也許只是拿錯了書會錯了意。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藉口多如仙女座星辰。但是湛舸卻在《贔屓》中說:「來自世界之外的聲音很重/可其實它,已輕得只剩聲音。」正常情況下,悖論並非出自修辭,而是世界自帶的屬性。它本來就是這樣。我看見了我就照實寫。

詩就這麼寫了。文化闡釋或者詩歌闡釋,各種方法都在那裡瞪眼。而我只想與詩肩並肩走一會兒,不管下不下雨或者下不下冰雹或者匕首。湛舸的詩並不兇險。她的天真與幻美讓人愉悅。幻美這個詞我突然很喜歡。《搖籃曲》裡的小媽媽,《秋深草木沉》裡的細節,也都是幻美的造境。而《絕句》的清寒一點兒也不陰暗,「我偏愛寒帶的夏日/浮冰折射著青色陽光/騎單車的獨眼少年/被困在去郵局的路上」,這是生活,這也是象徵。

詞句里包含著人的氣息

湛舸痛快於自己的直說,也不在乎躺平擺爛。對逼格無感——這讓我非常有感。生活已然如此,何必又在詩里找不痛快?不必要,多餘。純粹無聊時可以待著。如果你非想做點兒什麼,那就聽我給你念——「我甚至都不喜歡我的朋友,他們也不想同我浪費時間……」「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討厭我,就已經/跳上了下一班火車……」(《天雨沸銅》)換個人就讓人討厭了,但是湛舸這個人不僅不讓人討厭,而且還讓人喜歡。

詞句里包含著人的氣息,即使藏在身體深處的氣息也是能被聞到的,而且是起決定性作用的。在社交場合常見兩個人咬耳朵。一個說這個人氣息不對呀,另一個說是啊是啊不對呀。誰敢說氣息看不見摸不著?它能制止人墮落,也能幫人辨識誰是誰或者鑑別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當然更容易的辦法是譜系,但是不如氣息鑑別法更本質。

但是鑑別整體和全體太累。有安慰必須安慰,正如《薇薇安,別哭》——

我們要去氣球節

可剛出門就下起了雨

雨點噼里啪啦打在車窗玻璃上

像是被拒絕了還堅持著什麼

承諾中的氣球飛不起來

龐大的熱氣球能把哀鳴的馬提上天空

滿天飛馬映著夕陽該有多鮮艷

可是可是下雨了

手機收到洪水警報

我們要趕緊關閉門窗退居高地

我們中的孩子將耐心地梳頭

直到白髮垂及月光粼粼的水面

高地原來是後路。我說嘛。原來是這樣。當然再也不好意思抱怨。安慰人的人應該高風亮節,把哀鳴的馬哀鳴的牛哀鳴的豬哀鳴的雞鴨鵝全都提上天空,不管天空願不願意。我們就這麼幹了,而且不是故意地,也不是處心積慮地。誰讓我們趕上了又沒別的更好的選擇。

詩的事直接或者彎彎繞,老江湖們瞭然於心。湛舸是仗著真聰明。犯不上就自謀快樂,寫詩生活無不如此。我跟她學個皮毛,多少能把這麼多年的虧空找補一些回來,鬧一個心理平衡。東說西說,這一刻的心態這一刻的選擇最重要,它只關聯你眼前的這一首。而用一句話就想把無數的此刻統一起來就是烏托邦。

所以很難只純粹地寫詩。好多人說起來頭頭是道,不堪細琢磨。不必理它,也不必討論。袖子決定一切,斬不斬斷都無所謂它的乾坤之大。所以小詩也就是大詩。但是有一條要先說清楚,不要刻意。湛舸始終都是自然的,包括她第一本詩集的深奧。深奧也是自然的。

恐懼暫時被忘卻

我們繼續走,繼續讀。在湛舸的小迷宮裡,物象繽紛,這個優點我得學。有時繽紛得近於絢爛,但是絕對不能稱之為絢爛。思想考古與知識考古這次我不做了。不是覺得累,是暫時的興趣轉移。我只想這麼讀表面,甚至只想活在幾個句子裡,不想為全部負責,也不想談論全部。對不知道的說不知道,對知道的也說不知道。「……壞消息並不會等到/夏天結束才到來,夏天也不會因為/壞消息而突然粉碎……」前一個省略號是我加的,後一個省略號是原來就有的。關鍵詞是壞消息和夏天。我知道現在正是夏天,悶熱但是無雨。

以前我常恐懼,後來知道沒用,就用《銀河系漫遊指南》裡的台詞Don’t panic撐腰。湛舸說「……恐懼是感情的一種/回憶就好比轉過身去提起漏水的桶」(《獨目少年》),狀況並不特殊。所以根本不必害怕恐懼。乾脆讓害怕的時間縮短得了。讀詩是有這個效用的。看著看著時間就沒了,恐懼暫時也被忘卻了。所以我希望讀者都來買這本《安息吧動物》。它不是安神的,甚至可以說它是醒神的。當你迷迷糊糊,讀了你可能會突然醒過來——算我嚇唬你——你還是睡去吧。

撰文/桑克

編輯/張進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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