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精雲院士:山就在那裡,那裡有植被

中國科學報 發佈 2024-04-28T00:50:52.553047+00:00

文 | 《中國科學報》 記者 韓揚眉珠峰北部,8200多米的卓奧友峰,方精雲一行人結束調查觀測工作,啟程下山。接下來,他們將對海拔5300~5600多米的坡地進行群落調查,並進行三天兩夜的小氣象晝夜連續觀測。然而進展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順利。

文 | 《中國科學報》 記者 韓揚眉


珠峰北部,8200多米的卓奧友峰,方精雲一行人結束調查觀測工作,啟程下山。接下來,他們將對海拔5300~5600多米的坡地進行群落調查,並進行三天兩夜的小氣象晝夜連續觀測。


然而進展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順利。失眠、眼睛充血、鼻子流血、耳鳴、噁心……每個人都有了高原反應。可目標還未實現,他們歇三步走一步,堅持完成了所有工作。


下山至5200米時,方精雲有些堅持不住了。僅在一天之內,他就出現肺水腫,脈搏一度每分鐘跳到210次。5天後,他才度過危險期。


這一年是1991年,方精雲32歲。


「那時您怕嗎?」


「感覺非常奇妙,也不是那麼害怕,其實休克之前腦子非常清醒。」而讓方精雲遺憾的,只是因為肺水腫,他再也無法登很高的山了。


但他從未停下腳步。30年來,方精雲抵達過世界兩極,調查了國內幾乎所有著名山地的森林,完成了國內三大草原地區的群落調查。2005年,他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為什麼喜歡登山?」方精雲引用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的名言:「因為山就在那裡。」他又補充說,做植被研究的人,因為那裡有植被,所以想搞清楚。




是選擇,更是機遇


回顧過往,方精雲說,如果沒有兩次考試,他不會有如此豐富的生命體驗。


1978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傳到了安徽懷寧的一個鄉村。18歲的方精雲格外興奮,因為這可能是他實現願望的唯一出路。


年少時期的艱苦生活,讓方精雲刻骨銘心:小學時便在田裡干農活兒,吃不飽穿不暖、有病沒處治是常有的事;愛讀書卻常常無書可讀,好不容易找來一本書就必須飛快看完,「因為很多人都排隊等著看呢」……那時,方精雲沒想過會上大學,心裡只有兩個很樸素的願望:離開農村到城鎮吃商品糧,讓父母高興、讓家裡風光。


距離高考還有半年時間,方精雲被分到理科尖子班。他拼命學習,與同學們互學互考,那段日子雖然壓力大,但愉快、難忘。


最終,方精雲的高考分數遠超當時重點大學的錄取分數線,雖然他在重點院校欄里填報了國內最好的數學系,但最終還是被普通院校安徽農學院(現安徽農業大學)林學專業錄取。不過,這對他來說很滿足,「畢業後能到一家木材廠工作也很好」。


考上大學,是方精雲命運軌跡的第一次轉折。第二次轉折,方精雲的目標不再是木材廠,而是更廣闊的學術天地。


進入大學的第3年,好消息再次傳到方精雲耳中:應屆畢業生可以考國內和公派出國的研究生。那時,影響一代人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也深深觸動了方精雲,「那個年代,成為科學家是青年人最高的事業追求」。


當年公派出國留學的競爭比高考更激烈。方精雲夜以繼日地學習,外語幾乎是從零開始,最終大學英語考了98分,為全年級最高。


得知自己成功考取出國研究生是在一次野外實習的閒聊中。一位老師說:「我們學校有名學生不得了,考取了出國研究生。」方精雲的老師在旁邊立馬說道:「這名學生肯定是方精雲。」


1983年秋,方精雲在北京林學院(現北京林業大學)和大連外國語學院進行了一年的培訓後,來到了日本信州大學,從事森林生態學專業的學習和研究。


機遇總是始料未及。上世紀80年代,中日關係迎來建交史上的「蜜月期」,日本對中國留學生非常關心。在日本,方精雲的導師每天抽半小時到一小時時間教他學習日語。周邊民眾還經常給他們送來衣物或食物。到了周末,老師、同學帶著他們出去遊玩,感受日本風情。


學術上,方精雲看到了中外之間的差距,他如饑似渴地學習新知識、新思想。那時候,計算機還沒有普及,他手寫完成了約20萬字、長達300多頁的碩士論文。從初稿到完稿,修改了4遍,寫完後,手上起了厚厚的老繭,也練就了他非常好的日文寫作水平。


「那時候學習有點過目不忘的感覺,覺得這一領域裡就沒有我解決不了的問題。」20多歲的方精雲在夢中都時常思考問題。


「與其說是選擇,不如說是機遇。」談及這兩次人生轉折,方精雲說。


但機遇往往青睞有準備的人。




學術研究始終「不趕時髦」


「我一開始對研究方向並沒有進行詳細規劃,而是根據存在的新問題,一步步深入。」方精雲說。


1989年,方精雲回國,來到了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植物種群生態調查。他帶著1000元所長基金和向同事借來的1000元,背著背包,裝上鍋和乾糧、羅盤和錘子等,與組裡的幾名年輕人一頭鑽進原始森林開展調查,有時一待就是兩三個月。


1991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給了他科研路上第一筆資助,一共3萬元。這對他來說「非常重要,能夠繼續開展工作」。


得到支持後的方精雲卯足幹勁,很快在1994年成為首屆國家傑出青年科學基金獲得者,前後一共獲得資助80萬元,這筆「巨款」改變了方精雲的學術道路,開啟了他的植物生態學研究之路。


植物多樣性是他首先關心的問題,東起江浙,西達青藏和新疆,南至海南島,北抵大小興安嶺,方精雲對全國主要植被類型都進行了實地定點監測,初步發現了我國植物多樣性的地理分布規律,並在此基礎上完善和發展了生態學相關理論。


在植物多樣性考察過程中,「森林碳匯」吸引了方精雲。植物的光合產物或者有機碳在生態系統中是如何運轉和流動的?不同生態系統有機碳的積累和分解有何不同?碳匯是如何產生的?一系列新問題讓方精雲投入到了陸地生態系統碳循環的研究中。


方精雲成為了開拓者。這項在當時不算時髦的研究,後來在實施「雙碳」戰略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帶領團隊系統地評估了我國及世界主要國家的二氧化碳排放趨勢,對氣候變化的若干重要理論和實踐問題進行了分析,提出了我國政府應對氣候談判的策略,為服務國家重大戰略需求發揮了作用。


後來,方精雲作為領頭人,聯合全國近30所科研院所和高校的共350多名科研人員,按照統一的實驗設計和調查方法,對包括森林、草地、灌叢、農田在內的中國陸地生態系統碳儲量及其分布進行系統調查,調查樣方1.7萬多個、採集各類數據20萬個,這一調查被認為是當今世界範圍最大的野外調查。


這是一份「家底」摸查。通過這項研究,結合以往的積累,他們明晰了中國植被生產力、碳收支以及生物多樣性的宏觀格局,使國土資源規劃、保護與利用有了更可靠的科學依據,也產出了豐碩的理論成果,部分成果以7篇系列論文組成的專輯形式發表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這在國內和亞洲都是第一次。


在野外調查過程中,方精雲很早便意識到,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數據測量不可能全部依靠腳步丈量,發展生態遙感勢在必行。為此,他發展了大尺度植被動態的研究方法,推動了我國生態遙感學科的發展。


野外,始終是方精雲心中不可替代的實驗室。「生態學在國外也叫『野外生物學』,野外調查觀測是必需的。」


可野外的工作猶如探險,雨季進山、在森林裡迷路、過河險被激流沖走、與螞蟥和蛇鬥勇……你永遠不清楚下一個危險在哪裡、是什麼。方精雲總是以一種樸實的職業精神應對這些困難,他並不覺得堅持下來是因為偉大,而是這份事業的性質就是如此。他反而愛上了路上的風景,「當時看起來很難的事情,最終都過來了,再回味便是非常有趣的」。


正是方精雲和團隊成員們持之以恆的努力,才讓他們在生態學的理論和實踐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在國內外發表學術論文400餘篇,其中在《科學》、《自然》、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發表論文19篇,國際引用量達5.2萬餘次。同時,他先後就生態保護、氣候變化、科技體制改革等問題向國家提交諮詢報告7份,一些諮詢建議已成為國家政策。


「一路走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在學術研究上,我始終沒趕時髦,一直探索自己認為的生態學領域裡的核心科學問題,這些後來大都成了大家都在做,以及國家很需要的事情。」



學生是他最滿意的成就


方精雲把「最滿意」這一形容詞給了他的學生。


工作時,學生們都怕方精雲,因為他非常嚴格,小到標點、注釋等格式,大到數據使用,容不得半點馬虎。尤其是要求數據不僅要真實,還要全面,有選擇地使用數據就是學術不端,是絕不容許的。


方精雲對自身則更為嚴格。1997年,他從國外訪學歸來,擔任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系教授,先後獨立講授本科生和研究生的4門必修課,參與講授研究生3門課。對待每門課,他都會根據每年最新科研成果與發現,大幅調整講義。白天上課,晚上經常在實驗室工作到深夜一兩點才離開。


學生們無奈「吐槽」——「熬不過方老師」。


學生們成長最快的日子大多在野外調查期間。在北京大學,方精雲帶著一批又一批學生,發起了一項雄心勃勃的研究計劃——北京大學山地植物多樣性研究計劃,試圖了解我國物種多樣性的大尺度格局及其成因。每到6月中下旬,學校一結課,方精雲和學生們就開始打點行李,朝著一個山頭進發並在此駐紮。兩三個月里,科學知識和思想與簡餐美景一同融入身心。


這個被認為「不可思議的計劃」實施了20多年,一大批植物生態學優秀人才成長起來。「我的學生中,有近20人先後成為國家級人才。」方精雲自豪地說。


學術之外,學生們評價方精雲「很義氣」,他們一起吃飯、打桌球和羽毛球、跑步……像好友一般相處。


方精雲尤其願意與學生聊天,聊天時間常常是在晚飯後,「聊天可以是科研和學習上的話題,也可以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方精雲希望多了解學生一些,只有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才能更好地因材施教、因人選題。同時,他也在這個過程中捕捉到一些有趣的科學問題。


後來行政工作多了,聊天時間少了,方精雲覺得「很對不起學生」。


2010年,方精雲受聘擔任了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所長。6年裡,他和同事們開展了包括研究所組織架構、人才人事、評價體系、體制機制、規章制度等方面的全面改革,使得該所很快成為中科院生命科學系統里最好的研究所之一。


2019年,年近60歲的方精雲接受了擔任雲南大學校長的邀請。這份「新工作」讓他覺得有挑戰性——要從培養學生和做科研中抽出更多時間與精力。


「既然答應了,就要盡全力去做。」近4年來,方精雲和雲南大學的同事們從學科建設、學生培養、科學研究、人才引進、制度建設等方面對學校進行了一系列改革,產生了重要影響。


改革成效高教界和學術界有目共睹。方精雲推動雲南大學在辦學思路、治校理念和辦法舉措方面進行轉變,不僅為雲南大學的快速發展提供了保障,也將成為雲南高校未來發展的重要財富。


學生,仍是方精雲最為關心的。他始終不喜說教,願以最真摯、最平實的語言感染學生。


「走向社會,大多數同學都會是一名普通人,比起取得多大成就,我更希望學生們做一名合格的公民,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和義務,靠自己的努力為家庭、社會作貢獻。」方精雲說。




《中國科學報》 (2023-03-02 第4版 人物)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