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全球人口遷移的多樣性,造就了眾多特大城市的世界性

新京報 發佈 2024-04-28T07:00:29.159752+00:00

《萬國爭先:第一次工業全球化》,[紐西蘭]馬特耶·阿本霍斯 [加]戈登·莫雷爾 著,孫翱鵬 譯,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萬國爭先:第一次工業全球化》,[紐西蘭]馬特耶·阿本霍斯 [加]戈登·莫雷爾 著,孫翱鵬 譯,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移民並非歐洲特有的現象

19世紀是工業全球化的時代,其中最能展現其時代特徵的表現之一,便是全球人口遷移——人和社群的遷移,旨在尋求一個新的定居點,並往往與他們的原籍地相距甚遠。

2004年,歷史學家亞當·麥基翁(Adam McKeown)發表了一篇開創性的期刊文章,其中描繪了19世紀跨洋、跨州人口遷移的範圍,其範圍之廣,令人驚嘆。他指出,1848年後,全球移民數量激增。截至1940年,已有超過5500萬人遷入美洲,其中大部分是來自大西洋彼岸的移民,也有一部分來自印度、中國、日本和非洲,占比雖小,數量卻仍十分可觀(250萬上下)。同一時期,另有約莫5000萬人橫跨印度洋、南太平洋(其中大約400萬人來自更遠的地方),5000萬人跨越中亞大陸、進出日本。上述人口遷移中,相當大的部分(儘管並非盡數)發生在1914年以前。

1900年的梁啓超可能心滿意足於「足不出戶」,通過報紙便能「了解世界」。但基於麥基翁的數據,19世紀,數不勝數的人起身遷移,其行跡遍布全球,與報紙帶來的效應一樣,均為工業全球化時代注入了活力。引發並促成這些移民行為的因素不一而足,比如,1815年後開放且相對安全的海上旅行、航運和運輸路線的擴展,以及全球工業經濟體中,人口遷移「推力與拉力」的動態發展。對於這數以百萬計的移民,構成其中每一位移民的身份認同的核心,都是其個人或家庭的故事——講述他們如何決意(或是迫不得已)背井離鄉,去往一個他們所謂的「新世界」,開拓新生活。他們中的一些人,如淘金者或鐵路工人,一生中甚至經歷了不止一次的長距離遷徙。

顯而易見,移民並非歐洲特有的現象。不過,長期以來,歷史學家一貫使用人口遷移模式,來解釋19世紀西方崛起,並逐步占據全球主導地位的成因。例如,歷史學家詹姆斯·貝利奇(James Belich)在其《盈滿大地》(Replenishing the Earth)一書中寫道:「1815年及以後,英國和美國中,以英語為母語的移民數量激增,他們不斷開拓殖民地,乃至遍布全球,此舉為英語世界主導其他國家政治、文化局勢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儘管在貝利奇看來,移民的激增,並不依賴於工業化的最初推動力(因為大部分移民行為發生在蒸汽船盛行之前,但在1815年維也納會議之後)。但隨著工業城市的蓬勃發展,如英國的殖民地(雪梨、新加坡和孟買等),美國的洛杉磯、舊金山、聖路易斯、芝加哥和紐約,移民的數量也隨之成倍地遞增。貝利奇的論點還有許多有待考證之處。畢竟,在1870年之前,遷往美國的所有移民中,有半數以上來自不列顛群島。但隨著工業全球化進程的推進,19世紀50年代後,其影響深入到越來越多的社群,人口遷移模式也逐步多樣化。

電影《前進天堂》(2002)劇照。

於上述發展中,工業化起到了關鍵作用,很大程度上因其影響了大多數社群的社會經濟基礎。一方面,工業化為人口遷移提供了上升途徑與機會,可將其視為「拉動因素」,比如,不斷崛起的工業城市,為人們提供了工作,以及一個得以享受現代化所帶來的「愉悅」的處所。另一方面,工業化也創造了一系列社會條件,使許多人更殷切地渴望遷移,可將這些條件視為「推動因素」,鼓吹人們離鄉背井,啟程去摸索一個未知的未來。

發生在手工工人身上的殘酷故事周而復始地上演

我們不妨思考一下,在19世紀工業中心地帶,工業革命都帶來了怎樣的社會影響。自工業化伊始,社會結構就已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工業資本主義發展不平衡、不平等,不僅顛覆了傳統手工業者、工人和土地精英的生活,同時也使工業城市中大量工人階層,不得不面對惡劣的工作、生活條件。不可否認,工業化積累了巨大財富,中產階級各個腰纏萬貫,大眾得益於更加實惠的日用品,發明家們也廣受好評與讚譽。但是,上述所有的發展都伴隨著高昂的代價,並使得許多人陷入舉步維艱、窮困潦倒的境地。

工業化推進後,首當其衝的便是技術精湛的工匠及其所屬行會,他們的工作被價格低廉的勞工接手,其手藝也由機器替代,因而喪失了勞動和政治價值。於是,眾怒難平,他們極力抵制工業發展進程。比如,19世紀初的數十年裡,英國中部地區的「盧德派」工匠曾多次毀壞棉花原料、破壞羊毛廠,以此發泄憤怒;19世紀40年代,德國西里西亞的織工起義抗議廉價製造品的湧入,也同樣具有破壞性;在印度孟加拉地區,一些工匠砍掉了自己的拇指,以抗議從英國進口廉價產品,後者業已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手工業,即便其技巧是那麼爐火純青;1848年歐洲爆發革命,部分地區的革命甚至是由工匠群體所發起的,他們不滿於工業化對其生計和傳統價值的影響,因而揭竿而起。工業化進程中,機械化帶來的優勢與技藝超群的手工工人格格不入,後者很快便發覺機械化威脅到了自己的生存。但機器改進、工廠擴建的進程仍不斷推進,技巧生疏(或不那麼熟練)的產業工人數量激增,新興工業中產階級的財富日益增長,與此同時,發生在手工工人身上的殘酷故事,也在周而復始地上演。

人們可能會認為,產業工人必定會從工業資本主義的勝利中受益匪淺,但恰恰相反,他們更傾向於將自己視作工業化的受害者。1848年,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發表《共產黨宣言》,其中寫道,工人階級「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將是全世界。」書中大肆批判原始資本主義制度,揭露大都市中無產階級(工業工人階級)所遭受的不公正對待。儘管如此,由於工業經濟提供的工作數量與日俱增,其整體重要性突飛猛進,大量農業勞動者依舊選擇離開農村,前往城市務工,尋求財運。因此,這些城市規模迅速擴大。但生活於其中的大多數無產階級,光景十分慘澹,內外交困。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艱難時世》(Hard Times,1854年)、伊莉莎白·蓋斯凱爾(Elizabeth Gaskell)的《南方與北方》(North and South,1855年),以及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的《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1862年),均對無產階級慘澹無望的生活進行了深刻地描述。

我們不妨想像一下這樣一副圖景:1850年,英國產業工人超過英國總人口的三分之一,這部分人居住在工業城市,而工業城市的數量也在不斷增長。工人階級的預期壽命約為36歲,與之相比,中產階級的平均壽命約為50歲。這種壽命的差異,源於巨大的貧富差距。英國的中產階級,在全球工業資本主義經濟中受益頗多,因而負擔得起更好的食物、住宿和醫療保健。而工業工人階級,做著開採燃料和製造商品的工作,是工業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螺絲釘」,卻生活於淒風苦雨之下、供給短缺的貧民窟之中。他們的世界,家徒四壁,唯有貧窮。

歷史學家理察·埃文斯列舉了一些具有說服力的統計數據,進一步說明了二者的巨大差異。例如,他指出,英國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的軍官學員,家境優渥,相比於就讀皇家海軍協會下屬慈善學校的工人階級男孩,二者雖年歲相仿,前者的平均身高卻比後者高出整整9英寸(約23厘米)。此外,嬰兒的死亡率也同樣能夠體現貧富差距。1900年,出生於中產階級家庭的嬰兒,其存活率高達96%,而出生於工人階級家庭的嬰兒僅有67%。在法國和德國許多大城市收集到的統計數據也與此相仿,特別是在工業城市,其中的貧民窟擁擠不堪、通風不良,肺結核和霍亂引發的後果更為致命。這些不平等的現象,也並非湮沒無聞。19世紀社會動盪,多次發生革命抵抗、勞工動亂、罷工和抗議,而這些不平等的現象,為這些抗爭活動的興起提供了一個有力的解釋。

電影《布魯克林》(2015)劇照。

此外,這些運動還促進了全球範圍內,一系列政治思想和意識形態的勃興。儘管這些政治活動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工人階級的苦難,但「撒旦的磨坊」與「資本主義的貪婪」惡名昭彰,許多人仍情願破釜沉舟,逃離當前的「悲慘世界」,冒著風險進行海外航行,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新環境,開始新的生活。

綜上所述,工業化對社會帶來的影響,在人們決定是否遷移的過程中,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但現存的宗教、種族、政治觀點和階級的裂痕,在城市化的動態變化中,只會越撕越大。人們紛紛離開故土,去海外尋找新的機會,例如,1840年代,經歷過馬鈴薯大饑荒的愛爾蘭人和其他北歐人、見證了1848年歐洲革命失敗的人們,很大一部分都踏上了遷移的旅程。自1850年起,平均每年有25萬德意志人離開歐洲,前往他們所謂的「新世界」,構建「德國城鎮」、商業網絡及社區;並且早在德意志帝國成立之前,這些德意志人就已經踏出這一步了。在某種意義下,正是這些移民者,塑造了德意志帝國主義,正如英國移民者塑造了英國一樣。

此外,1876—1914年,還有多達1400萬的義大利人,其中以農夫為主,離開了剛剛統一的義大利,前往西歐和美洲尋求更好的生活,其中22%的人,最終紮根於阿根廷或巴西。其他情況,例如政府政策的變化、涉及宗教和少數民族的行動,也會促使人們離開故土。舉例言之,俄國的門諾派教徒長期以來在沙皇俄國都被免除兵役,但在19世紀70年代,他們卻被強求加入軍隊。因此,迫於形勢,一些人移居加拿大,另一些人則選擇了美洲的其他地方。

19世紀全球人口遷移的多樣性

值得重點關注的是,在19世紀工業資本主義發展期間,人們分別見證了經濟繁榮和衰退期。在19世紀的經濟蕭條時期,鮮少有政府具有社會福利機制或金融工具,來「緩衝」廣泛的失業、貧困帶來的打擊。19世紀後半葉的一系列政治騷動,推動了部分「緩衝」機制的形成。但在1815—1914年的大部分時間裡,更常出現的場景是,工人不堪饑寒交迫,紛紛離開故鄉,遠至帝國殖民地,開闢新生活。例如,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長期蕭條困境期,發生了幾次大型的歐洲人口外遷。這短短20年間,因價格暴跌、種植農業向放牧業的轉型,英國的糧食產量下降了26%。

此外,英國的農業轉型,也造就了農村大規模的失業——畢竟,飼養動物所需勞動力少於種植業。因此,這一時期,英國有超過25萬人放棄了農業生產。大部分人投身工業生產,另有一些人離開了祖國,另尋出路。出於同樣的理由,且國內工業就業機會又相當有限,地中海地區有數百萬農民移居海外(其中一些仍在歐洲)。但是,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佛羅里達州,以及澳大利亞、南非和巴西的專業種植園,業已打通歐洲市場,歐洲外遷者的農產品就價格、質量和數量而言,均無法與前者的產品匹敵,這大大影響了他們的遷移。全球化的工業經濟,使一些富強的國家,得以獲取價格低廉的進口產品,來滿足其國民基本的食品消費需求。這一現象,也引發了全球糧食生產、消費方式的根本性轉變。

電影《穀子和鯔魚》(2007)劇照。

正如歷史學家愛德華·霍列特·卡爾(E.H.Carr)的觀點,在歷史研究中,數字至關重要。(19世紀前的)幾個世紀以來,各個帝國均不間歇地開拓殖民地,但其成果,仍無法與19世紀媲美,19世紀人口遷移數量之大,造成的影響深刻且不可磨滅。舉例來說,1790年,加拿大僅有大約25萬名移民,其中以法國人為主,而到了1860年,已有超過300萬名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大多以英語為母語)遷居於此。且不久之後,另有更多的歐洲人,為了擺脫貧困、逃避政治動盪,也加入了這些人的行列。諸如此類的增長,也發生在了澳大利亞。1790年,澳大利亞的白人移民者尚不足1000人,但到了1860年,非原住民的人數竟達到了125萬。但「盎格魯世界」(得名於貝利奇)最大的殖民擴張地還當屬美國——13個殖民地,從最初的380萬人口,到1860年,已增長至近1600萬。又過了40年,美國人口已然高達7600萬。許多新移民者來自愛爾蘭、歐洲的德語區,後來,義大利、東歐和波羅的海地區也紛紛有人遷往美國。

但是,並不只有工業化大都市才具有人口持續遷入的特徵。正如開頭所述,中亞、亞太和印度洋地區發生的人口變化,同樣令人嘆為觀止。而之所以會有大量移民流入這些非歐洲國家,很大程度上也源於19世紀全球工業化。促使大量移民湧入這些國家的推動因素,與大規模種植園經濟增長息息相關,而後者又是工業大都市製造中心的供應源。這些坐落於世界各地的種植園,對於勞動力有著龐大的需求,吸引了來自全球各地的自由、非自由勞動力。19世紀後半葉興起的基礎設施建設也是如此,其項目規模之大,令人心嚮往之。

1849年後,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興起一波淘金熱,同時正值美國修建橫貫大陸的鐵路,提供了大量工作機會。因此,200多萬中國和日本勞工受其吸引,遷往美國。另有數百萬中國人,移居中國東北和俄國西伯利亞,投身於當地的鐵路建設。即使是加勒比海、南太平洋、非洲和亞洲的種植園經濟,也有數以千計的中國人和印度人從業於其中。1861年,俄國農奴解放後,也興起了一波向美洲和亞洲東部的大規模移民潮。同時,上海、新加坡市、香港和孟買等港口城市,快速擴張,蒸蒸日上,世界各地的移民因其提供的工業機會,也接踵而至。

但並非所有的遷移行為,都是出於個人意願進行的。1815年,維也納會議達成國際協議,一致廢除奴隸貿易,但這一協議實際上只在大西洋世界奏效。1815年後,奴隸貿易這一形式逐步銷聲匿跡。1865年,在一場內戰後,美國的奴隸制才被廢除。但是,這並不是奴隸制的終結——這種或那種形式的奴隸制,仍可見於世界各地,非洲人依舊被當作奴隸、被交易,被迫在印度洋地區和中東的種植園工作。

直到1838年,奴隸制,而不僅僅是奴隸貿易,才在英國及其所控領土上被正式廢除,法蘭西帝國緊隨其後,於1848年廢除奴隸制。西班牙要到19世紀80年代才廢除奴隸制,荷蘭則比西班牙早10年。但是,儘管簽訂了正式協議,歐洲和美國的一些工業中心,卻一如既往地依靠非洲奴隸牟利。比如,在桑給巴爾島(Zanzibar)和奔巴島(Pemba)的丁香種植園、非洲東部沿海的海棗種植園,以及錫蘭島(斯里蘭卡)的珍珠捕撈中心,奴隸制方興未艾。此外,受控於法國的馬達加斯加,也仍存在大量奴隸勞工;中東的許多地方,奴隸制也尚未瓦解。當地的奴隸掠奪者仍然在非洲東部四處尋覓黑人,並將其作為奴隸出售;除了販賣黑奴,他們還殺戮了數十萬頭大象,奪其象牙,以供全球之需。

電影《淘金歲月》(2002)劇照。

契約勞工是種植園勞動力的另一個主要來源,這些人為支付前往「新世界」的費用,同意(或被迫同意)打幾年白工。契約勞工存在形式形形色色,其中大部分均具有高度剝削性,有些甚至與奴隸制別無二致。例如,1834—1907年,模里西斯島招進45萬名印度契約勞工。所有勞工均受到當地極其嚴苛的法律、稅法的約束,這實際上迫使他們一再重新簽訂契約,其地位一降再降,最終形同奴隸。與此同時,奴隸制度的終結,給加勒比地區的種植園主出了一道經濟難題:維持種植園的運轉,需要大量的廉價勞動力,在此情境下,他們該如何確保種植園經濟得以長期生存下去?據歷史學家德克·赫爾德(Dirk Hoerder)估計,1811—1916年,大約有175萬自由、非自由的外國勞動力來到此地,在該地區的糖料種植園勞作,其中包括80萬非洲人、55萬印度人和27萬中國人。

上述所有的全球性人口遷移,無一不展現了人類移居行為對當地環境的深遠影響。無論人們走到哪裡,其文化、世界觀和社會期望都如影隨形。在新的定居地,他們按照既往熟悉的模式和結構,建造住宅、社區設施、村莊、郊區,甚至整個城鎮。他們重塑新環境,使其貼近「家」的感覺,並以「家」為範例為事物命名。以英語世界為例,其地名開始在全球範圍內傳播——倫敦、巴黎、柏林、巴登、惠靈頓、韋爾斯利、新漢堡、新敦提、漢密爾頓、納爾遜、約克、滑鐵盧、斯特拉特福德、泰晤士,以及其他數百個城市名稱、戰役原址和名人的名字,現於千里之外的大陸、島嶼、山峰和水道上。正是19世紀全球人口遷移的多樣性,造就了眾多特大城市的世界性。

全球人口遷移推動了19世紀工業帝國的擴張

19世紀,工業帝國和一眾外國移民的到來,使原住民的土地被掠奪,後者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對於澳大利亞、紐西蘭、加拿大、美國、非洲大部分地區、拉丁美洲部分地區、南亞和東南亞以及太平洋地區的原住民來說,大量水手、士兵、商人,甚至傳教士,來到自己家鄉的港口、河流和沿海地區,尚能曲意遷就。但是,當一船又一船的移民遠道而來,企圖在你的地盤重建「自己的家」,並相應地對環境進行重塑,則須另當別論了。不僅如此,當地經濟因移民的到來,向種植園和採掘業轉型,原住民的社會結構還須適應經濟轉型,以及外國殖民者強加的治理模式。鑑於上述轉變速度之快,影響之大,也難怪許多人「自下而上」地發動抵抗活動,竭力抵制工業化、帝國權力的擴張。其抵抗形式十分多樣,並揭露了一個事實:在許多人眼裡,19世紀的工業全球化進程以及工業帝國的擴張,往往是來者不善、居心叵測。

與日俱增的全球人口遷移,推動了19世紀工業帝國的擴張,以及詹姆斯·貝利奇口中「盎格魯世界爆炸式的擴張」。我們若將19世紀工業帝國所持領土,進行類型區分,則對於該方面的研究大有裨益。歷史學家普遍認為,有形帝國(formal empires)通常由三種類型的殖民地組成,可以根據在其中生活和工作的人的種類,對每種殖民地進行劃分。

例如,駐領殖民地(settler colony)的移民大部分來自歐洲大城市,且或多或少都希望在當地永久居留。相比之下,經濟生產殖民地(economic production colony)則不太會吸引大量從大城市遷出的人口,儘管仍有數不勝數的非本地工人接踵而至。這些殖民地坐擁大型種植園、礦場、貿易港口,或捕鯨船隊中心,通常由軍隊、海軍部隊,以及少數下派的文職官僚進行管治。與之相似,戰略殖民地(strategic outpost),如港口和沿海屬地等,因其戰略性質——滿足帝國海軍、商船、商業網絡和電報站的需要,通常也不會有大量的殖民者。但毋庸置疑,對於有形帝國的類型區分,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一個地方,起初可能被劃為戰略殖民地,但倘若大量的殖民者紛至沓來,它也能被輕易地歸入駐領殖民地的範疇。而以上這些地方,只需滿足以下條件,便可被劃為有形帝國的殖民地(而非下面即將討論的,無形帝國的範疇):如果一殖民帝國對該領土提出了主權要求,即使當地的原住民矢口否認,這一主權只需得到其他國家的「合法性」認證,並可成立。這一合法性,主要由國際法決定。此外,列強之間簽署的大量條約和合同,規定了眾多區域的所有權和使用權,也可作為合法性認證之一。

我們以英國為例,來進一步探究有形帝國海外擴張的性質。顯而易見,19世紀,英國作為一個工業大國,之所以取得了國富民強的成就,得益於其工業革命後發展起來的經濟和政治力量,以及海上霸主的地位。與此同時,其有形帝國不斷擴張,英國人民在該帝國範圍內廣泛遷移,也不斷鞏固了英國的地位。英國的駐領殖民地,包括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紐芬蘭和南非等地區的「白人」自治領,更是為英歐國家的經濟、社會和政治結構,得以在全球範圍內復刻,提供了有利的途徑。這些自治領的移民者大多來自英國本土,不過在19和20世紀,英國在一定程度上對外開放,世界各地的人也隨即當機立斷,紛紛來到英國殖民地尋求機遇。

而駐領殖民地,並非只象徵著機遇,還會以別的形式存在。以現今的肯亞為例。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東非地區都構成了全球經濟的一部分。起初,葡萄牙商人來到這裡,與肯亞當地的非洲土著社群做交易。隨後,阿曼蘇丹國強行對其沿海地區進行了殖民化。阿曼蘇丹國與歐洲大國,特別是德國和英國,長期保持著友好的貿易關係,因此富得流油。也正因為這友好關係,1850年後,數不勝數的歐洲探險家、商人和傳教士來到東非。但同時,在肯亞也上演著慘烈的奴隸掠奪,這些奴隸均被送往桑給巴爾和奔巴種植園(也屬於阿曼人的統治範圍)。

1895年,當坦噶尼喀(Tanganyika)的主權由德國移交給英國後,肯亞正式成為英國的保護地。這正式將肯亞納入英國的統治範圍內,奴隸掠奪的行為也因而受到了管控,數量急劇下降。但此時,肯亞的移民人口並不是十分龐大,而英國也不得不在這樣的情況下,嘗試對該地區進行管轄。當地的非洲族群極力抵制其主權歸屬轉移至英國,後者藉助與阿曼當局的聯繫,對前者進行了行政控制。其中,基庫尤人(Kikuyu)憂慮萬分,認為此舉預示著他們的未來前途堪憂,並且先前簽訂的一系列條約(例如,其酋長與英國東印度公司之間簽署的條約)均被推翻,也讓他們深感背叛。

從各方面考量,英國控制下的肯亞,既是前者的一個經濟生產殖民地,又是前者的戰略殖民地。烏干達鐵路將蒙巴薩島(Mombasa)和基蘇木(Kisumu)連接起來,最後延伸至金加拉(Kingala),該鐵路的修建,為東非地區帶來了數以萬計的印度契約勞工,同時也更為直接地將該地區與全球經濟緊密聯繫起來。此外,少數極其富裕的歐洲人受利益所驅,也來到肯亞定居,後者因而發展出了小型的白人駐領殖民地。

1901年,定居於肯亞保護地的歐洲人僅500多人,與之相比,印度人已達到27000人,非洲原住民則約有150萬人。這些歐洲人大部分來自英國,他們來到肯亞這個窮鄉僻壤,主要是希望重建「舊世界的鄉紳制度」,繼而重獲土地特權、僕人,並宣揚一種基於貴族價值觀的精英文化。彼時,這種追求享樂的中產階級式的生活方式在英國國內備受挑戰,而肯亞當地的種族等級制度、鄉紳文化,以及大量退休和現役軍官、公務員的存在,都有助於延續這一生活方式。此外,肯亞推出大型獵物狩獵活動,獵物甚至囊括獅子和大象,這類活動輕而易舉吸引了眾多權貴,包括英國皇室和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及史密森尼學會非洲探險隊,1909年(《萬國爭先:第一次工業全球化》內頁插圖)。

因此,正如歷史學家戴恩·甘迺迪(Dane Kennedy)所述,相比於加拿大、紐西蘭或澳大利亞的任何駐領殖民地,這個「白人之島」更像是一個歐洲殖民者的社區。它也被視作19世紀工業全球化時代的一個獨特產物。

工業化的大部分動力來自私人企業

肯亞的歷史,揭示了一個事實:英國帝國主義的大獲全勝,與其海外經濟資產的不斷擴充息息相關。而其中,印度則是重中之重,是大英帝國皇冠上最奪目的那顆寶石。1857年,繼觸目驚心的印度兵變(Indian Mutiny)之後,英國政府從東印度公司手中,正式接管了對印度地區的統治權,其範圍不僅包括今天的印度,還涵蓋了我們今日所知的巴基斯坦、孟加拉國和緬甸等國家。英國在對印度進行殖民統治的過程中,很大程度上僅將後者視作一個經濟生產殖民地。

即便到了1958年,英國在當地的駐紮人口仍只是小基數,僅有寥寥幾千名政府官員,以及7萬人的英國軍隊,二者共同管理著2.5億的本土居民。大英帝國控制其印度殖民地的關鍵,就在於調整當地的社會結構和等級制度,以適應英國的經濟和戰略。因此,英國對數以千計的當地文員、行政人員和具備戰士種姓的士兵,進行培養教育,並賦予他們權力。這些人成為英國的流動幹部,輾轉於各殖民地之間,協助英國在南亞地區內外進行運作。

此外,另有數以萬計的印度人,被派往非洲建設鐵路和交通樞紐,致力於將英國在南非好望角的殖民地,與埃及的開羅相連。例如,1896—1901年,便有3萬多名印度契約勞工,離開印度西北部的帕坦地區,來到非洲參與修建烏干達鐵路。這些勞工與2600名非洲原住民一起勞作,並在英國當局的堅決主張下,簽訂了為期三年的勞動合同。期滿後,大約半數的印度人仍留在非洲,但在其逗留期間,許多人染上了瘧疾、痢疾、壞血病、潰瘍和肝病。印度政府檢查員也留意到,那些因病提前回國的勞工,大多也都蓬頭垢面、骯髒不堪。

與此同時,也有一部分印度人成為專業人士,比如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他受過高等教育,並充分利用其接受英國教育的機會,積極推動國內外的社會和政治變革。這些非歐洲血統,但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印度人,組建成一個專業人士網絡,任職於南亞和東南亞的商界、政府中,為孟買、馬德拉斯、加爾各答、仰光和新加坡等城市,注入了發展的活力。其他人則加入了更為廣泛的全球經濟網中,推動印度與世界相連。此外,印度軍隊也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該軍隊包括由英國白人組成的軍團,以及由印度人和尼泊爾廓爾喀人共同組成的本土部隊,成為一支遍布全球的快速反應部隊,以滿足英國的不時之需。

電影《淘金歲月》(2002)劇照。

武力是維護帝國統治的一個關鍵因素,但向國外派遣軍隊需要高昂的成本,因此,在當地組建軍隊是必不可少的舉措。再者,儘管印度自下而上的反抗不斷,英國仍極力剝削印度廣大民眾的勞動力、開發其才能,並將印度大部分地區轉變為初級產品生產區,使其成為英國和全球經濟的重要供給源。不過,印度也並非沒有工業發展,例如,孟買等城市,便坐擁繁榮興旺的紡織業,以及化學染料生產廠和造紙廠。截至1900年,孟買已擁有136家紡織工廠。但是,該時期印度的經濟產出,主要用於增加英國的財富、提高其工業生產力。

上述英國對印度進行殖民統治的例子表明,19世紀的帝國主義,大多是一盤散沙、雜亂無章。1858年後,名義上,印度歸於大英帝國的統治之下,但其2.5億人民,並非任人宰割的順民,並沒有溫順地接受英帝國統治。許多人為了滿足自身的願望和欲望,儘可能地做出調整,以適應英國帝國主義統治下的環境。他們組建的機構及開展的活動,與「自上而下」的、由帝國組織的機構和活動一樣,在全球人員與信息網絡交互的過程中,做出了重大貢獻。同時,他們的活動也突出了一點,無形帝國主義(informal imperialism)對於推動工業全球化進程所起到的作用,同樣不可小覷。

眾所周知,工業化的大部分動力來自私人企業:這些個人和企業,最大限度地利用先進的技術、開放的海洋、資本投資、基礎設施建設、貿易和交流,把握髮展的機會,並將機會最大化。而有形帝國(即由政府和國家塑造的帝國),往往出現於這些私人企業之後,有人是為了逃離他們的「舊」世界而遷移,也有人是懷揣著對「新世界」的憧憬,渴求新的發展機遇。

本文選自《萬國爭先:第一次工業全球化》,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摘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紐西蘭]馬特耶·阿本霍斯 [加]戈登·莫雷爾

摘編/何也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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