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錢穆重回我們的生活

作家文摘 發佈 2024-04-28T08:32:00.435728+00:00

《兩代弦歌三春暉》近期正在本報連載。父親重回我們的生活。自從1948年父親離開家,去了廣州、香港,後來又定居台灣。

原創 錢輝

《兩代弦歌三春暉》近期正在本報連載

父親重回我們的生活

父親的來信

自從1948年父親離開家,去了廣州、香港,後來又定居台灣。30多年,可以說是「漫長歲月」了。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五人,經歷了一切。母親是小學教師,在我幼年,她是蘇州一個小學的校長。之後,母親因腦出血而致半身不遂,在長達28年裡,她是以殘疾之軀在愛護、支持著孩子們。她於1978年早春,悄悄地走了。母親姓張名一貫,在她去世20年之後,我們給她做過一本書,書名定為《堅韌一貫的人生》。「堅韌」,這個詞對於母親是非常確切的。

1938年張一貫與孩子們在北平東安市場照相館。前排孩子右起依次為錢拙、錢易、錢行、錢遜。

1980年春節剛過,大哥輾轉得到了父親的一封信,信是從香港新亞書院轉來的。父親離開家、離開大陸後,大哥聽從組織的安排曾經同父親通過信,但由於「文革」,聯繫中斷10多年了。多年來,我們兄妹間也是從不談到父親或與之相關的話題的。現在,忽然有了來信!

1965年6月,錢先生辭任新亞書院院長

1957新亞書院社員合影錢穆(前排右三)

錢穆在新亞書院講課

震驚之後是按照過去的慣例,由大哥給父親寫了信,報告自己的情況,報告家裡的情況。大哥說母親已在前年走了,幾個兄妹都健康,也有安定的工作及和睦的小家庭,每家還都有兩個孩子。不久就又有父親來信說,既然如此,讓兄妹們各自分別給他寫信去。他們所聞,運動猶如洪水猛獸,像我們這麼一個大家庭里五個兄妹個個活得健康,五個小家庭個個幸福美滿,幾乎是不可能的。父親很懷疑大哥是否只是編了一些好聽的話在安慰他。為了讓父親能安心,我們各自給父親寫了信。在父親確信我們都活著之後,父親和繼母決定暑假讓我們到香港去會親。

寄給父親的合照

北京和蘇州的台灣事務辦公室、公安局都為我們忙開了。公安部門覺得,安排我們同時出境有困難,結果決定由三個哥哥和我同去香港會親,姐姐則留待第二年夏天再同偉長哥哥一起去。

1980 年,寄給父親的第一張照片。後排左起 :二哥錢行、侄子錢松、大哥錢拙,中排左起 :我、二嫂盛美芳、大嫂仲澤慶、姐姐錢易,前排 :侄女錢靜驛、大阿姨張一飛

姐姐在春天到蘇州來出差,趁這個機會,大哥就召集我們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寄給父親。要知道,父親走的時候,大哥才18歲,而今,大哥的大兒子已經19歲了。父親能想像照片上這些中年人就是他記憶里十幾歲的孩子嗎?暑假裡,三哥又來蘇州,大哥就再一次約了我們大家一起去耦園、拙政園、虎丘等園林,拍了許多照片,這是專門為帶去香港給父親看而拍攝的。這一天共約集15人,有大哥、二哥和我三個小家庭全體12人,還有三哥、小阿姨一鴻和舒秀大姐。

1988年 錢易赴台探望父親錢穆

這裡說到的小阿姨一鴻,是母親的親妹妹,小學教師,已退休,時年69歲。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即我們的表妹和表弟。遠在1940年10月,她曾給我父親寫過一信,報告「姐姐生下第六小妹妹」的消息。寫到這裡補充一句,其實從1940年秋到1946年夏,父親都在內地,而母親和我們兄妹則一直在蘇州生活,我家當時也並不團圓。

「是不是錢家兄妹?」

父親重又回到我們的生活中,我們需要從頭認識我們的父親。到香港去是在8月底,在港逗留一周。

當我們在擁擠的人群中正要通過紅磡火車站門口的鐵欄時,有人叫住了我們,問:「是不是錢家兄妹?」問話人的身邊穿著長衫的老人不正是父親嗎!想不到他竟親自到車站來接我們,他剛過了86歲的生日呀。原來問話人就是我們的繼母,居然不是父親認出了他的孩子,也不是孩子們看到了父親,而是素不相識的繼母,她只是看過我們的照片,此刻就認出了我們,這也是我們根本無法想到的。

錢穆與妻子胡美琦

我們到尖沙咀的半島酒店喝了下午茶。大堂里安靜得近似肅穆,但氣氛卻平和而安詳,客人不過三成,都很紳士。繼母說過去香港是英國人的,這半島酒家絕不讓中國人進入,是我們的父親在香港辦學卓有成效,提高了中國人的地位,後來這裡才向中國人開放。儘管進入半島酒家的紳士們全都西裝革履,父親去時卻總是穿著長衫,帶著一個儒者、一個中國人的尊嚴。

我們又隨父親和繼母到山頂散步。忽然來了一場雨,雖然一圈已經繞了十分之九, 沒有幾步路就到了餐館,我們卻都被淋濕了。繼母買來幾件汗衫,各自換上,父子們穿上了一樣的衣服,更親近多了。

在香港,逯耀東先生等為父親祝壽,壽宴後合影留念。攝於1984年7月,前排父親與繼母,後排左起:侄女錢婉約,我,三哥錢遜、二哥錢行、姐姐錢易、侄子錢松。

我們住在紅磡車站附近的伯樂旅社,每日早起晚睡,白天按照父親和繼母預定的計劃,由他們帶著吃、帶著玩,晚上則幾乎每日談話到凌晨。在香港一周,印象最深的就是累,就是欠覺。談話要到凌晨兩點或更晚,我們實際睡覺的時間每天恐怕只有三個小時。父親有說不完的話,他把32年裡的所有的話都積攢起來想在這一周內講完。他不斷地說,我們靜靜地聽。

從此我們與父親的聯繫再沒有中斷,對我們來說,父親的形象漸漸地清晰起來,生動起來。我們從此得到了父親的關愛、教誨和恩澤。

(本文節選自 錢輝 著《兩代弦歌三春暉》,九州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該書近期正在本報連載,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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