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播客|敘利亞、土東,悲傷的平地

澎湃新聞 發佈 2024-04-28T11:34:36.005076+00:00

【編者按】:2023年2月,在土耳其和敘利亞發生的大地震引發了全世界的關注。在最新一期的「禁止攜帶」播客中,自由攝影師LiYanan通過分享自己過去在當地的一些故事和經歷,嘗試為聽眾描述出土耳其和敘利亞城市的真實樣貌。我想以自己的行記去訴說中東腹地。

【編者按】:2023年2月,在土耳其和敘利亞發生的大地震引發了全世界的關注。在最新一期的「禁止攜帶」播客中,自由攝影師LiYanan通過分享自己過去在當地的一些故事和經歷,嘗試為聽眾描述出土耳其和敘利亞城市的真實樣貌。

我想以自己的行記去訴說中東腹地。2022年6月,我進行了一場土耳其東部的公路旅行,我在這次旅行中恰巧穿過了地震核心區的許多重要城市。當時我在伊斯坦堡第一個落腳的城市是加濟安泰普。這個城市的位置比較特殊,它位於土耳其西部的安納托利亞高原和東部庫德人區域之間的交界處。我從這個城市租車,開始了我在土耳其東部的公路旅行。這趟旅行主要分為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沿著土耳其和敘利亞,以及伊拉克的邊境去旅行。我選擇這一路線有兩個原因:首先,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地區是一片比較獨立、發達的區域。當地的治安也比較穩定,甚至很多西方人會選擇在那裡進行徒步旅行。第二,是因為它有極好的自然風光;但是隔開一個國界,向西進入敘利亞就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國界的兩端,截然不同的生活

敘利亞的北部是整個敘利亞最支離破碎的一片地方,盤踞著各個武裝力量,再加上土耳其的一些政治干預,導致當地的情況非常複雜。一個國家的版圖可能並不是一個統一的整體。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我拿到敘利亞政府軍的簽證,我還是不能去敘利亞北部,因為那裡分了很多區域,有庫爾德武裝,敘利亞自由軍的武裝區域,再往西還有各種小的武裝派別。隨著不同武裝勢力盤踞地區的變化,所謂的版圖也在不斷地改變,包括它跟南部的政府軍在區域上的角力也是不斷變化的。在某一個時間段,北部的區域會形成相對穩定的狀態,允許外面的人進入其中。

離開加濟安泰普後,我去往了土耳其和敘利亞的邊境,那裡的戒備非常森嚴。隔開很遠的邊境飛地設有重要的軍事設施。我到達邊境的那天,風特別大,敘利亞和土耳其邊境的荒漠吹起了巨大的沙塵,導致能見度很低。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面前設有人工建立的鐵絲網和水泥牆,它隔開了我身後的土耳其和我面前的敘利亞。在我們的印象中,敘利亞戰火紛飛、支離破碎,到處都是武裝力量。而土耳其則是一片祥和的農業生產,有一些很小的村莊,大家過著安逸的生活。僅靠人工的設施隔開的兩個世界,卻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狀態。

之後的旅行中,我也是儘量貼著邊境線走,往東來到幼發拉底河邊。儘管經歷了7000多年的變化,但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依舊流淌著。在河邊逗留片刻後,我去往了沃爾法。我對沃爾法有著很好的印象:進入沃爾法之前需要駛過一座橫跨幼發拉底河的橋樑,過橋之後就進入了建在山上的沃爾法老城,這座城市錯落有致,到處都是很小的房屋,遠看時滿是星星點點的燈光,非常有夢幻感。雖然進入古城後,我發現這些星光是當地建在小山坡上的破敗的房屋,但當它們形成一個整體時,會給人很棒的視覺感受。

令人惋惜的是,這座城市在本次地震中受損嚴重。據報導,當地的很多房屋倒塌,無數的生命因此喪生。我腦海中一直存在的畫面是我把車停在幼發拉底河的河邊,去拍攝錯落有致的老城,有兩個小孩在一旁踢足球。回歸到此刻的現實,那些房屋可能已經在地震中倒塌了,那兩個踢球的小孩不知道是否還安然無恙。我印象中保留的是這座城市完好的樣子,而此時此刻新聞報導里的慘痛畫面,讓我很難將兩者直接聯繫起來。

回看我途經的幼發拉底河,我發現它在敘利亞相當於一個分界。幼發拉底河以西的局勢非常混亂。土耳其的邊境有一個狹長的反「L」型的地帶,它包裹了阿勒頗北部直至土耳其邊境的區域,很多不同的武裝力量占據了這些小據點。而阿勒頗西邊的伊德利卜一直是反政府軍的重要根據地;在伊德利卜以西,土耳其和地中海交界的部分,即安塔基亞也在這次地震中受損嚴重。幼發拉底河以西的這些區域,則被各種武裝控制的。很多新聞表示,伊德利卜目前接受的國際救援為零,只能靠自救,這是因為該片區域支離破碎,任何的國際救援機構都難以進入其中。面對如此大的天災,該地卻因為被不同派別、不同武裝控制,導致國際救援無法進入其中。作為對比,所有的國際救援都可以直接進入土耳其本土。在國界的兩端,情況卻是截然不同。

在之後的旅行中,我沿著沃爾法向南走,來到邊境線。進入邊境線後,我看到了小城市阿克恰卡萊,它同時也是一個邊境口岸。它對面的敘利亞城市有著一個拗口的名字:泰勒艾布耶德。在這個口岸,我看到了土耳其的國旗,和對面懸掛著的敘利亞反政府軍旗幟。我突然意識到,我對面的敘利亞並不是大家所熟知的敘利亞,但它是被庫爾德敘利亞包裹的一個狹長地帶。每每看到這樣的場景,我都覺得要搞清楚這一片的各種政治派別,各種武裝分散力量,還有它經歷過怎樣的動態演變,真的是一件極其耗神的事情。

本文圖片均為本文作者 Li Yanan拍攝

土東廢棄的敘利亞難民營

被遺棄的難民營

離開這個口岸之後,我在沿著邊境線向東的途中路過了傑伊蘭珀納爾。在這個城市附近有一片巨大的白色區域,那是敘利亞的難民營。我當時非常好奇,想著能不能進去看看。一下車之後就感到了酷熱和大風,太陽曬得我簡直站不起來,加上那些白色的帳篷的強烈反光,讓我在無人的難民營里走得暈暈乎乎。我看到了很多家庭留下的帳篷。因為我之前去過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營,所以我知道那些帳篷的結構:一進來有一個簡易的換鞋處;往後有一個布簾隔開的地方,是他們的起居室,一家人的所有生活都在這小小的起居室里完成。其中的一些起居室里還鋪著地毯,能感覺到他們走得很倉促。相比較而言,在黎巴嫩的難民更像是一種被「散養」的狀態,可以和國家產生更多的聯繫,有時候還能獲得一些簡單的工作。但在土耳其和約旦的難民沒法去工作,只能接受國際的救助。我知道難民營因何而建立,難民營的人來自於哪裡,但此時他們何去何從,我卻完全不得而知,只留下眼前這一片巨大的、被廢棄的難民營。

截至2023年,敘利亞內戰已經打了12年。雖然目前大部分區域看起來趨於和平,但我們仍不能說敘利亞已經完全擺脫戰亂。在這12年的內戰中,敘利亞產生了680萬的難民,很多人去往了周圍的國家。直至目前,歐洲仍然沒有能夠解除敘利亞的難民危機,以土耳其和黎巴嫩為首的鄰國接收了大量的難民。但土耳其的民眾現在對難民有著很大的情緒,他們不想再接受難民,也不想讓敘利亞難民在自己的國家生活。著眼現實,在土耳其的敘利亞難民不能跟社會進行接觸,所以土耳其陸續把很多難民趕回了他們的家鄉;或在沒有為他們找到安頓之處的情況下,將他們趕走,眼前廢棄的敘利亞難民營也因此而生。

有時候,一些國際救援組織有一套國際化的運作方式,但在面對不同的國家、接手不同的人群時會產生不同的阻礙。土耳其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聯合國難民署等機構積極地參與安置了敘利亞難民,但這些敘利亞難民畢竟是出現在土耳其的領土之上,土耳其的政府也有權去干預這些難民的生活。最終,這種干預的結果,就是把這些敘利亞難民全部清走。所以,我們無法通過一些片面的消息或新聞去了解這些苦難,它背後有著龐大的背景、複雜的系統,也存在很多微妙的變化,甚至一些實時的變化才造就了我們在某一個瞬間看到的結果。

震後的土耳其:脆弱的城市與無處言說的傷痛

離開敘利亞難民營後,我繼續向東,來到了土耳其東部的小城市努賽賓過夜。我曾去過努賽賓對面的敘利亞城市卡米什利,印象中當地居民區的樓房比較破敗,基礎設施也比較簡陋。相較而言,努賽賓的房屋建築就要精緻得多。不過最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在卡米什利和努賽賓邊境線中間的飛地區域,竟然有一片極小的羅馬遺蹟。一邊是平靜的土耳其東部,另一邊是戰火紛飛的城市,中間竟然被一個古羅馬遺蹟相連接,出現在一個空間內,非常不可思議。

隨後我繼續向東,路過了小城市吉茲雷,往它的東南方向走一點,就會進入土耳其、伊拉克和敘利亞三國交界。在這裡,流淌著兩河流域中另一條重要的河流:底格里斯河。它流經伊拉克腹地的一些大城市,其中不乏一些充滿悲傷的城市,比如北部的摩蘇爾。離開三國交界處繼續向東走,就會進入伊拉克和土耳其的邊境。土耳其對伊拉克和敘利亞的邊境線的不斷蠶食,讓這兩個國家的邊境線持續模糊。

在這次的旅行中,我走過了地震之中土耳其的幾個重要城市。我當時就意識到,那裡的房子太密,也太脆弱了。比如馬拉蒂亞有許多很窄的街道、很密的樓房。一樓大多是店面,僅有一些很細的立柱,上面則是密度很高的居住樓層。在我看來,這些樓房太脆弱,完全無法提供安全保障。在這次地震中,當一樓的承重牆和立柱垮塌後,上面的樓層整個坍塌下來,裡面的人幾乎沒有任何逃生的可能,造成了極大的傷亡。包括加濟安泰普在內,許多地震核心區的城市受損嚴重。雖然加濟安泰普的房子看似質量很高,但在這次地震中同樣遭到了嚴重損毀。這種劣質的建築出現在土耳其這樣一個地震頻發的地區,很容易導致人民失去對政府的信任。

另一個讓我感觸很深的點,是我在加濟安泰普市中心參觀的澤烏瑪博物館,它是全世界最大的馬賽克博物館。在幼發拉底河或底格里斯河修建水壩的時候,很多重要的羅馬遺蹟和古希臘遺蹟被淹沒,澤烏瑪博物館搶救性地搬遷了許多具有文物價值的文物,其中最著名的是大面積的馬賽克畫。在聽到地震的消息後,我感到非常無奈和惋惜,土耳其政府挽救了許多歷史的文明,卻無法保障當地人的安全。尤其是在得知很多人是被活活埋在建築之下,這種慘狀真的是讓人感到悲傷而無奈。

被中止的重建:如何記住敘利亞的傷痛?

和土耳其相比,敘利亞的情況更令人悲傷。土耳其可以允許國際救援隊直接進入,而敘利亞的很多地方卻無法進入,後者在這次地震之中也顯得更加脆弱。在2018年的年末,我曾前往敘利亞進行一場重要的跨年,那是大馬士革結束內戰之後第一個跨年。在2019年的第二天,我離開了大馬士革,去往敘利亞最北邊的重要城市阿勒頗。

阿勒頗老城

在2019年初,敘利亞最重要的M5號公路中的一部分是禁止通行的。這條公路以最近的方式連接了從阿勒頗到哈馬到霍姆斯,再到大馬士革的道路,是極其重要的主幹道。當時這條路只能走到哈馬,我必須繞開哈馬和阿勒頗之間的一小片反政府軍控制的區域,向東繞上百公里,從阿拉伯東邊進入阿勒頗市區。那也是我第一次走黎凡特地區的腹地。那裡雖然荒涼,但特別像一片高原的平地,甚至有點像東非的草原。因為黎巴嫩、大馬士革,包括阿勒頗周圍都是大面積的山地,這片平地的地貌反而出乎了我的預料。

從城的東邊進入阿勒坡,行駛在阿勒坡老城的街巷之內,能看到各種各樣的石頭房子組成的狹窄小巷,偶爾有人在巷子裡穿梭。阿勒頗老城是一個完整保留下來的中世紀老城,它的規模和建築完全不輸耶路撒冷和大馬士革中心的老城,還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定義為世界文化遺產。但它也是唯一一座被現代戰爭摧毀的歷史古城,整個城市已經淪為戰爭廢墟。我在城中看到的一切都是殘垣斷壁,無論是新建的建築,還是中世紀遺留下來的老城,全都有被現代戰爭摧殘的痕跡,這些都是阿勒頗的現實。

當時距離內戰結束沒過多久,阿勒頗剛剛迎來和平,還沒有進行大面積的戰後修復或清理,很多戰爭痕跡仍然存在。走在街上能看到破碎的公交車和坍塌的房屋堆,在戰爭中劃分戰區用的人工屏障仍然隨處可見。我可以自由進入每一棟樓房,房間裡的日常用品被戰爭的殘骸所覆蓋。因為戰爭,人們的生活戛然而止。更讓人心碎的是,遭受戰爭衝擊的孩子們不得不在這樣的環境中繼續生活。

一些極具意義的建築也遭到戰爭的損壞。在阿勒頗的老城裡有很重要的建築群體、世界文化遺產:老城的巴扎。2019年初,敘利亞政府也開始著手重新修復被戰爭摧毀的老巴扎。在老巴扎外面是倭馬亞清真寺,相較於大馬士革的倭馬亞清真寺,老城的這座清真寺的樣貌可謂「慘痛」。巨大的、倒塌下來的建築體可能是宣禮塔的上半部分,坍塌在阿勒頗倭馬亞清真寺廣場的中心。敘利亞到處都是這些令人無法接受的空間事實。看的時間久了,甚至會感到麻木。

霍姆斯戰爭廢墟

不過最讓我震驚的戰爭廢墟並不在阿勒頗,而是在霍姆斯。霍姆斯是一個現代城市的戰爭廢墟,有著中東式的街區,大面積的居民樓殘骸,當它矗立在你面前的時候,完全就是一座紀念碑。在真正目睹了霍姆斯的戰爭廢墟後,我覺得任何電影的布景都比不過真正的戰爭廢墟所呈現出來的衝擊感。站在那樣傾斜的房屋裡面,你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走路,不知道該怎麼下腳,甚至於會擔心它下一秒就會坍塌,這是任何虛構的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阿勒頗在我心目中意義重大,但霍姆斯在視覺上對我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因此我會認為相較土耳其而言,在本次地震中更為慘痛的是敘利亞。當然,在巨大的自然災害面前,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但由於摻雜了政治因素,敘利亞民眾的情況會更為艱難,他們能獲得的國際救援也更有限。一旦錯過了救援的黃金時間,民眾就錯失了最好的獲救機會。敘利亞的民眾一度處在戰爭之中,又遭遇了極其嚴重的自然災害,而他們能做的竟然是自救,這真的令人絕望。

我之所以提到阿勒頗和霍姆斯,也是因為那些搖搖欲墜的、像紀念碑一樣訴說著戰爭苦難的戰爭廢墟在地震後可能將成為平地。那些建築在戰爭中已經變得鬆散,再加上重大的自然災害,很可能不復存在。甚至一些在戰爭廢墟中努力生存的生命,也可能因此離開這個世界。在地震之後,這些「紀念碑」可能會隨之會坍塌,一切都將歸零,好像戰爭就沒有發生過。敘利亞北部的城市,在經歷了長期的戰爭後好不容易有一點回升的起色,卻遇到這樣一場巨大的自然災害,甚至連一點痕跡都無法留下。

有時候人們可能會想這些事情離我太遠了,一點切實體會都沒有,但我們人類其實是一個整體,無論哪邊有困難,其他的人都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總有一天,所有的事情總有一天都會或多或少地與自己產生聯繫,我們也不應該對其他民族的苦難視而不見。

最後我想解釋一下題目「敘利亞、土東,悲傷的平地」 的意義。平地可能有兩層意義,首先是跟東非草原一樣的黎凡特腹地,敘利亞的腹地是那麼得平坦,在視覺上給我一望無際、無限延伸的感覺。另一層意思是那些搖搖欲墜的戰爭廢墟,那些土耳其比較劣質的樓房在這場自然災害之中被夷為平地。從宏觀角度來說,這是眼前的事實;但從微觀角度來說,這些所謂的平地是一種犧牲,它帶走了很多人的生命。我真心希望以後這樣的悲劇不要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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