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李娟作品:春牧場•荒野來客(下)

讀寫探祕 發佈 2024-04-28T14:19:51.760645+00:00

春牧場上母牛產奶量低,又剛接了春犢,幾乎沒什麼奶水可供人食用。其實從冬天以來,扎克拜媽媽家就很少喝奶茶了。平時我們只喝茯磚煮的黑茶,只在茶里放一點兒鹽。也沒有黃油了,只有白油(用綿羊尾巴上的肥肉提煉出來的凝固油脂)可供抹在饢塊(乾麵包,我們的日常主食)上或泡進茶里食用。

 

春牧場上母牛產奶量低,又剛接了春犢,幾乎沒什麼奶水可供人食用。其實從冬天以來,扎克拜媽媽家就很少喝奶茶了。平時我們只喝茯磚煮的黑茶,只在茶里放一點兒鹽。也沒有黃油了,只有白油(用綿羊尾巴上的肥肉提煉出來的凝固油脂)可供抹在饢塊(乾麵包,我們的日常主食)上或泡進茶里食用。難得某一天能往黑茶里加一點點兒牛奶。儘管這樣,媽媽還是想法子省出了一些做成了全脂酸奶。

  那天,看到駝隊剛出現在南面山谷口,媽媽就轉身回氈房。她解下頭上綠底紫花的棉線頭巾重新紮了一遍,換上一件乾淨體面的外套,再擰下暖水瓶的塑料蓋,從查巴(發酵酸奶的帆布袋)里小心地倒出了大半蓋子酸奶,然後端著出門走下山坡,遠遠前去迎接。

  我們一直站在門口看著,看到隊伍緩緩停下來。馬背上的人接過媽媽遞上的酸奶,喝幾口再遞還給媽媽,媽媽又將它送向另一匹馬上的人。這個暖水瓶蓋子在馬背上的三個人之間傳來傳去,直到喝空為止。寒暄了幾句,他們就繼續打馬前進。媽媽也持著空蓋子往回走。但她走到半坡上又站住,轉身目送隊伍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土路拐彎處的山背後。

  給路過自家門口的搬遷駝隊準備酸奶,是哈薩克牧民的傳統禮性。黏糊糊的酸奶是牛奶的華美蛻變,又解渴又能充飢。對於辛苦行進在轉場途中的人們來說,是莫大的安慰。

  媽媽回來後對我們說:「我們也快要搬啦,吉爾阿特,哎——吉爾阿特!」

  我問卡西:「我們下一個牧場在哪裡?」

  「塔門爾圖。」

  「遠嗎?」

  「很近,騎馬一天的時間。」

  「那裡人多嗎?」

  「多!」她掰著指頭列舉,「有爺爺家,還有努爾蘭家……還有……」

  又想了半天,卻說:「沒了!」

  我一聽,總共就兩家鄰居嘛。不過總算比吉爾阿特強些,吉爾阿特只有阿勒瑪罕一家鄰居,之間還隔了一座小山。

  又高興地問:「我們會在那裡住多久呢?」

  「十天。」

  我氣餒。

  「多住幾天不行嗎?」

  「那裡羊多,草不好。」

  我心想:那不就和現在的吉爾阿特一樣嗎?何必再搬?

  儘管如此,還是非常嚮往。

  在吉爾阿特的生活,寂靜得如漂流在大海上。海天一色,四面茫茫。

  但有一天,喝上午的第二遍茶的時候,山谷里突然迴響起摩托車的聲音,於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中的我們總算發現了一點點兒島嶼的影子。大家趕緊一起跑出去。果然,看到兩輛摩托車在荒野中遠遠過來了。我們注視著他們來到山腳下,熄了火,把車停放在水流對面,然後兩人一起向坡上走來。

  媽媽說:「是漢族,收山羊絨的。」

  我們家有二三十隻山羊,這個季節剛剛梳完羊絨,用一個裝過麵粉的口袋裝著,有大半袋呢。上次馬吾列姐夫來的時候,拼命往袋子上澆熱茶,希望它能吸收潮氣變得沉重一些。媽媽大聲呵斥他,但並沒有真正地阻止。

  但是這天這筆生意沒做成,價錢始終談不攏。兩個漢族人茶也沒喝就走了。我們又站在老地方目送他們離去。媽媽說:「羊絨、羊毛,越來越便宜了!油啊麵粉啊,越來越貴!」

  但我覺得哪怕羊絨真的越來越便宜了,那些深入荒野做這種生意的人仍然很辛苦。何況他們大約還不知道絨上澆過水。

  (嗯,後來,這袋山羊絨到底還是賣給幹壞事的馬吾列了……)

  就在那天之後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卡西幹完家裡的活,一起去唯一的鄰居阿勒瑪罕大姐家串門子。

  我倆翻過西面的小山,沿著纖細寂靜的土路在荒野中走了好一會兒。土路盡頭就是阿勒瑪罕家低矮的石頭房子,旁邊是更加低矮的石頭羊圈。

  低頭一進門,意外地看到了兩個從沒見過的女孩子,都是細白的膚色,一看就不是牧區的姑娘。一問,果然是北面額爾齊斯河南岸一帶村莊的農民孩子,與阿依橫別克姐夫有親戚關係。大的十二三歲模樣,小的八九歲。據說兩人一大早就徒步出發,走了十幾公里的山路呢。

  哈薩克人上門做客通常都是鄭重的事情。哪怕兩人還是孩子,也帶有禮物:一塊用舊軟綢包裹的風乾羊肉和幾塊胡爾圖(脫脂酸奶製作的干奶酪)。

  大家都對那個小一點兒的,叫作「阿依娜」的孩子讚不絕口。她一副機靈的樣子,五官俊俏,寸把長的短髮漆黑油亮。所有人都沒完沒了地誇她頭髮好,黑得根本不用染。

  不知為什麼,很多人的頭髮明明是黑色的,還要繼續往黑里染。我家雜貨店裡廉價的染髮劑「一洗黑」特暢銷,一年四季賣個不停。

  其實,我覺得大一點兒的那個叫「哈夏」的孩子更漂亮。眼睛乍一看是淺灰色的,仔細看卻是淡藍色,做夢一般輕輕睜著,動人極了。膚色較之另一個更淺一些,頭髮是淺褐色的,柔順光滑地編成細細的辮子。

  兩個孩子規矩得不得了,並排靜靜坐在床榻上,禮貌、拘謹,一聲不吭。對大人的提問也只壓著嗓子簡潔仔細地回答一兩句。顯然,她們對我的存在也同樣驚奇不已,不時偷偷地打量我。

  一般來說,農民沒有牧民那麼辛苦,但比起牧民來窮困多了。但這兩個孩子面對阿勒瑪罕鋪滿餐布的食物,每樣只嘗一次,無論看上去多麼誘人。

  阿勒瑪罕還特意為兩個小客人燜了手抓飯,像招待真正的大人那樣鄭重。熱氣騰騰的一大盤白米飯端上來後,大家趕緊七手八腳撥開餐布上的其他食物,騰出地方來放這隻大盤子。可是面對如此香噴噴的新鮮抓飯,兩個孩子也只吃了不到十勺,而且吃得很整齊,只在衝著自己那面的盤沿邊挖了淺淺一道彎。

  其實在我們家裡,女性也吃得不多。我、媽媽和卡西,三個人幾乎只吃全部主食的一小半,剩下一大半全是斯馬胡力一個人的。

  要是覺得不飽的話,我們三個就多多地喝茶,用茶水泡硬饢塊吃。

  大約因為家庭里的男人總是最辛苦的,一定要由著他吃好吃飽。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普遍現象,不知道這是不是這個民族傳統女性特有的節制與矜持。

  飯後大人離開,屋裡就只剩姑娘們了。女孩哈夏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均勻的小石子,粒粒都只有指頭大。大家開始玩抓石子,氣氛頓時輕鬆多了。

  我小時也很痴迷這種遊戲,但因為太笨了,沒人肯和我玩。慚愧的是,二十年過去了仍沒啥長進,一輪下來,就輸得乾乾淨淨,只好看著大家玩。

  由於實在丟人,我便努力解釋:「我的手太小了嘛!」並且把手伸出來給她們看——這就是為什麼我一次頂多能搶握三粒石子的原因。

  但阿依娜立刻也把手伸出來和我比。她的手和我一樣大,但她一次能抓七八粒……

  真是沒面子。我只好聲色俱厲地說:「壞孩子!太壞了!」但誰也不理我。

  石子抓得比我多倒也罷了,下午背冰的時候,兩個孩子居然也背得比我多!

  沼澤里滲出那道薄薄的水流很難採集,並且太渾濁,只有牲畜才去飲用。在吉爾阿特,能供我們食用的水,只有山體背陰面褶隙處堆積的厚厚冰層。我們得用斧頭把冰一塊一塊砍下來,再背回家化開。取用最近的冰源得翻過一座山坡,再順著山谷一直走到西南面的山樑下。

  就算是客人,趕上勞動的時候也得參與。兩歲多的沙吾列在我家吃過晚飯後,還得幫著趕羊呢。

  人多背冰倒是蠻愉快的事。加上阿勒瑪罕和胡安西,我們此行六個人。砍冰的時候,一人掄斧頭來那麼一下子,冰屑滿天,大家嘰嘰喳喳、躲躲閃閃、推推攘攘。不時有人在堅硬的冰層上滑倒,再順著冰的大斜坡一路溜下去。運氣不好的話,會一直溜到斷層處再高高摔下地面,引起鬨然大笑。兩個小姑娘這時才表現得像孩子的模樣,又跳又叫,又唱又笑,越是最危險的地方,越是憋足了勁地瘋鬧。

  第二天,我和卡西再次去背冰的時候,冷冷清清地走在同樣的山谷里,互相嘆息道:還是人多好啊,為什麼我家不來客人呢?

  扛著冰回去的路上,又氣喘吁吁地互相哀嘆:還是人多好,跑一趟抵我倆跑好幾趟的……

  似乎除了我們兩家前來背冰的人,這段山谷就再也沒有別人經過了。有時候走著走著,卡西就會撿到一枚自己去年春天遺落在路邊的塑料發卡。

  山谷里唯一的一條小道也時斷時續,若有若無。這條山谷是個死胡同,盡頭堵著厚厚的冰層。

  一靠近山谷盡頭,還有幾十步遠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寒氣撲面。再走幾步,轉過一塊大石頭,「嘩」的一下子,視野里全鋪滿了又白又耀眼的冰的世界!冰層上還蓋著凝固得結結實實的殘雪。

  冰層邊緣截然斷開,像一堵牆那樣高高地聳立面前。貼著地面的部分已經在春天暖和的空氣中蝕空,一股晶瑩的水流從那裡流出,流出十幾步遠後,消失在山腳下的石堆縫隙里。

  我們互相托扶拉扯著爬上高高的冰層。往前走幾步,沿著山坡的走勢向左拐一個彎,視野中出現了一面更為巨大的冰的大斜坡,自南向北拖拽下來。卡西從冰層邊緣靠著山體的石縫裡摸出來一把又大又沉、木柄又長又粗的斧頭。真好,在一個從來也不會有人經過的地方,只要你記性夠好,東西塞哪兒也丟不了。

  她用斧刃刮去冰層上有些髒了的殘雪,然後一下一下地砸擊腳下幽幽發藍的堅硬冰層。一道道白色裂隙不斷加深,一團團臉盆大的冰塊塌下來,冰屑四濺。她不時停下來拾一小塊碎冰丟進嘴裡咔啦咔啦地嚼。這是孩子們在吉爾阿特不多的零食之一。

  我則幫著把砍開的冰塊一一裝進袋子,不一會兒手指就冷得發疼。

  就在這時,一抬頭,像遇見鬼似的!在天空與冰雪的單調世界裡,居然出現了一個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小姑娘!

  只見她正小心翼翼在上方冰層盡頭一步一滑地往下蹭著行進,手挽一隻亮晶晶的皮包。

  我和卡西一時沒回過神,都停下手裡的動作,呆呆看著她越走越近。後來,卡西像突然才想起似的,叫出了她的名字,主動打起招呼來。那姑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繼續險象環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走到跟前才看清,她的絕大部分「漂漂亮亮」原來只是衣飾的漂漂亮亮:黑色閃光面料的外套裡面是寶石藍的高領毛衣。脖子上掛著大粒大粒的瑪瑙項鍊,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顏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線手套,剛打過油的高跟鞋。頭髮紋絲不亂(我和卡西則呲毛亂炸的),後腦勺兩邊對稱地別了一對極其招搖的大蝴蝶髮夾。辮梢上纏著一大團翠綠色金絲絨發箍。手指上一大排廉價戒指。渾身香氣沖天,一聞就知道用的是一種名叫「月亮」的藍瓶香水,已經在我們當地的姑娘媳婦間流行了二十多年,同時還可用作驅蚊水……

  如此拼命的架勢,若是出現在城裡的話會顯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無限寬厚地包容一切,再誇張地打扮自己都不會過分。哪怕從頭到腳堆滿了花,也僅僅是「漂亮」而已——怎能說不漂亮呢?人家從頭到腳都堆滿花了。

  她倆沒完沒了地問候,然後在有限的時間裡迅速互通有無各自的最新見聞:誰家新近搬到了附近,誰家的女兒去阿勒泰上學,誰家小伙和誰家姑娘好上了……

  我在旁邊細心打量那姑娘,她臉蛋上塗著厚到快要板結的粉底,但是塗到耳朵附近便戛然而止。嘴唇上也不知反反覆覆抹了多少遍口紅,以至於門牙都紅了。就沖這股認真猛烈的打扮勁兒,也絕對能給人留以不折不扣的「漂亮姑娘」印象。至於她本來長得啥樣兒,誰都不會注意到。

  岔路口分手後,我和卡西一邊哼哧哼哧扛著冰走在上坡路上,一邊議論這個去北面牧場親戚家做客的姑娘。原來,她之所以不辭辛苦翻越冰達坂,是因為另一條路漫長而多土。

  怎麼可以走那條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頭上又澆了那麼多頭油!

  卡西無限嚮往她的皮包和外套,而我則下決心要學她那樣刀槍不入地化妝。我倆佝僂著肩背,氣喘吁吁爬到山頂最高處時,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回頭張望。看到那姑娘還在下方光禿禿的山谷里無限美好地錦衣獨行,寂寞而滿攜熱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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