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婚姻》劇照。2022 年女性題材的影視劇獲得極大關注。
諾獎詩人巴勃羅·聶魯達曾經在《疑問集》中發出天問：「世上可有任何事物，比雨中靜止的火車更憂傷？」在飽受國產劇荼毒後，毛尖發現，比「雨中靜止的火車」更憂傷的是自己。作為國產劇的一名「強迫性觀眾」，華東師範大學教授、作家毛尖對其始終懷有熱情，並有著吞吐爛劇的巨大胃口。
她曾自嘲：「喜歡看劇，是我的生理缺陷，我已說不清自己至今看過多少電視劇，千萬個長夜猶如千萬堵高牆。」不過，在任何意義上來說，電視劇都屬最當代的文化形態。直接介入當代文化批評，毛尖也算責無旁貸，她認為自己的寫作有意義，也希望能用自己微薄的力氣推動中國電視劇發展。
在與生活短兵相接的無數瞬間，毛尖懂得了文藝不是逃離生活的避難所，而是獲得一種觀看、理解和投入生活世界的方法，「本質上，我們與萬事萬物有著更家常的潛在情義，我們是通俗世界的一部分，是這個平庸的時代造就了我們，而我們全部的工作就是改變這種平庸，直到時代最終把我們拋棄」。
很多年前，毛尖就曾在《凜冬將至》中寫過一篇名為《姿色！姿色！》的文章，文中寫道：「姿色就是誠意，就是道德。所謂國有國法，行有行規，影視圈既然代表全中國的外貌最高水平，那麼，老百姓要求看點美人自然不下流。」
2022年已經過去，這一年裡，毛尖又看了很多國產劇，並一如既往有著諸多犀利觀點，她感慨這一年影視劇的集體貢獻，就是終於不再讓觀眾對著「豺狼」想像才貌；吐槽2022年很多女性職場劇，不過是素菜強行葷做；認為國產家庭倫理劇就是在一地雞毛上再追加一地鴨毛。以下為《新周刊》對話毛尖實錄。
家庭倫理劇始終就是在一地雞毛上再追加一地鴨毛
《新周刊》：2022年職場女精英的角色很多，但似乎沒能塑造出令人信服的角色形象，你怎麼看？
毛尖：而今現代職場女角色，感覺還不如《夢華錄》的三個女主有職場精神。比如，《沒有工作的一年》，剛看到這題目，我以為會是特時代的劇，結果還是小清新翻盤故事。《我們的婚姻》中，白百何全職在家六年後，終於到了在她看來也可以追求自己事業的時間點，當然，馬上她和老公佟大為就為此大吵。
他們吵的內容確實也還算現實，但問題是，同樣的內容，在中國影視劇里已經吵了大半個世紀，疫情都三年了，能吵點新方向、新格局出來嗎？蔣欣的故事，作為白百何故事的倒轉，也乏善可陳，其他支線也顯得凌亂，看上去是圍繞白百何故事的補足，但觀感上都不過是素菜強行葷做。
相比之下，《我的天才女友》新一季，也有一模一樣的困境，但疊加了更真實的社會面向和兩性關係，女權勸說分子的真實面貌也被抽絲剝繭，女性之間烈焰般既灼傷彼此又燃燒彼此的能量才顯得無比珍貴。
《搖滾狂花》呈現了一群現代女性的情感綻放與生活抉擇。
《新周刊》：你覺得近些年國產家庭倫理劇有進步嗎？《搖滾狂花》中姚晨的母親形象足夠新穎嗎？
毛尖：坦率地說，我真是不喜歡看我們的家庭倫理劇。家家現實都是一地雞毛，但我們這些年的家庭倫理劇始終就是在一地雞毛上再追加一地鴨毛。真懷念《我愛我家》！如果編導沒有幽默感，就不要去拍家庭劇。
新世紀以來最好的家庭倫理劇就是《鄉村愛情故事》，因為好笑。笑聲才是維繫家庭最大的倫理。《我們的婚姻》那種小刺激台詞頂什麼用？中國人的家庭生活本來任務就繁重，「趙本山」們的聲音才是真理：攜子之手，將子拖走，子若不走，拍暈了，繼續拖走。最怕家庭倫理劇在中國本土國情上嫁接一些外來情節和台詞。
雖然所有這些事情，也真實發生在中國土地上，但沒有搖滾的社會語境，整出來的搖滾媽媽最後還是得回到母女關係中實現和諧，就降維了搖滾。《極品基老伴》那才是真搖滾，花心昂揚、不屈不撓，搖滾到九十。
《新周刊》：《甄嬛傳》開播多年，早已凝結成一本厚厚的「甄學」，你如何看待劇中的人物角色？
毛尖：《甄嬛傳》11年，果郡王人氣持續走低，蘇培盛人氣不斷走高，說明什麼？中國觀眾已經告別百年影視自說自話的人品序列，去你的甜心，去你的白玉無瑕，去你的假清高、真無能，我們喜歡蘇培盛，我們喜歡華妃。
回看21世紀影像史，我們發現，我們沒貢獻什麼熒幕新女性，除了華妃。華妃跟傳統溫柔賢淑型女性毫無關係，滿蒙八旗放在一塊，都不及華妃娘娘鳳儀萬千，她飛揚跋扈「懟天懟地懟皇上」，雍正駕臨，其他嬪妃都是衣冠齊整接駕，她可以耍性子。雍正順勢說，「既睡了，那朕便回去了」。
華妃一撩帘子，穿著睡衣、睡褲回話：「要是走了，以後就別進我翊坤宮的門。」華妃把現代人格帶進了後宮，她行事作風從不顧等級秩序，明知犯上，她也要在情緒最飽滿的一刻把帝後先封印了，她是個人主義的享樂分子和危險分子，身先士卒、不怕困難、不計後果，她在雍正的後庭開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折子戲，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氣勢在人間。
「賤人就是矯情」，從她的嘴裡傳導到無數中國人的口中，幫大江南北的職場人打通了脾胃，而她渾身的破綻、渾身的缺點，反而贏得了全民熱愛。因為她的出現修改了傳統女性的品德等第。她壞，她使壞，她毫不憐惜對手，但她壞出了龍虎之氣，壞出了黑暗中的光明面。
在這樣軟弱的時代，她的出現也是燈。華妃有過這麼一句台詞——「做衣如做人，需得花團錦簇、轟轟烈烈才好」，做電視劇，也是這個道理吧。
顏值就是道德，道德就能服眾
《新周刊》：在「天下苦丑偶久矣」的呼聲下，《夢華錄》的出現令人眼前一亮，你如何看待這部劇？
毛尖：多少偶像劇，女主的美，全靠周圍庸脂俗粉襯；女主的好，全靠對手邋裡邋遢托。但《夢華錄》連女主情敵的顏值，都是可圈可點的；連渣男的顏值，都是上檯面的。這種顏值現實主義，不僅有效提高了整部劇的觀賞價值，而且掩蓋了整部劇的情節超現實。整齣戲雖然被出淤泥而不染的處女主義拖累，但顏值消百病，《夢華錄》依然可以是一場夢。顏值就是道德，道德就能服眾。
《新周刊》：目前不少甜寵劇的男主似乎走的都是「Bking」（裝酷）人設，如何看待2022年的甜寵劇？
毛尖：其實還是前面那句話，顏值夠，裝啥都沒關係。《蒼蘭訣》要不是王鶴棣的顏值墊「星值」，也就淪為普通甜寵劇。《夢華錄》的設定靠譜嗎？三個宋朝江南女子，憑口袋裡的幾個錢，加上身份低微，兩天功夫，就能在京城開出一家足以抵抗一條街的茶樓？
就算有皇城司指揮使顧千帆的一路扶持，兩個樂籍出身的女郎加上殺豬「出道」的孫三娘，就能上打豪強、下壓地痞，一個月不到就把茶樓做到盈利不算，還能贏得同行喝彩，這樣的商業成功，放眼世界也難以找出幾個公司可以與之相媲美了。
但觀眾無所謂，顏值是邏輯。《蒼蘭訣》也是這個道理。但《東八區的先生們》不是，那是「油值」。包括最近獲得觀眾好評的《卿卿日常》，群戲顏值相對在線，大大保障了此劇的親和力。所以，有了2022年影視劇的「起步價」，未來影視劇至少不會讓我們對著「豺狼」想像才貌了。這是這一年影視劇的集體貢獻。
《唐朝詭事錄》劇照。該劇在2022 年確實算得上懸疑劇中的口碑之作。
我們離影視劇工業行業標準還差很遠
《新周刊》：如何看2022年的懸疑劇？除了年初的《開端》有不錯的討論度之外，很多懸疑劇都沒水花，反倒是沒有流量演員、沒有CP營銷的古裝探案劇《唐朝詭事錄》有著不錯的口碑。
毛尖：沒錯，《唐朝詭事錄》在2022年懸疑劇里算是口碑劇了，最開始六集，幾乎有點讓人慾罷不能。氣氛到位，比《妖貓傳》「詭」得到位，雖然越走越靠台詞，但勝在不「談情弄腐」拖戲，劇情太多bug，但因為緊湊，觀眾圖了速爽也懶得思量，這種一案未平一案又起的方式，是《24小時》以來的常用橋段和節奏，發生在我們的古裝懸疑劇里，竟然大有作為。
當然，就「探案」本身而言，狄仁傑的徒弟就還是徒弟，但《唐朝詭事錄》的觀眾緣，顯示了新一代觀眾對探案劇的新理解，有點接近希區柯克的宗旨了：觀眾嘛，就是來受點愉悅的虐。另外，值得一說的確實是《開端》，《開端》和《唐朝詭事錄》一樣，是我們可以理直氣壯推薦給外國同行看的，而不用加許多「但是」，兩劇在速度和風格上，都顯示了「新劇」狀態。
《新周刊》：作為《絕命毒師》的衍生劇，《風騷律師》一直維持著很高的製作水準，主創團隊用同等分量的故事為「絕命宇宙」拓寬了邊界。但反觀國產劇，譬如《歡樂頌》，已經拍到第三季，打著現實主義風格的旗號，劇情卻越來越懸浮。
毛尖：《絕命毒師》和《風騷律師》的成功，都有紮實的影視劇工業在背後撐著，我們離影視劇工業的行業標準還差很遠。《歡樂頌》在任何意義上，都跟現實主義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