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難民鍊金術」:不停擴張的國中之國

油兔一號 發佈 2024-04-29T05:52:30.265759+00:00

談起約旦境內的難民,一般人免不了要想到巴勒斯坦人、伊拉克人,以及因為內戰而至的敘利亞人。早在十九世紀末,車臣人就從高加索地區、輾轉途經安納托利亞高原,最後在當時仍是奧斯曼帝國領土的約旦落腳。

談起約旦境內的難民,一般人免不了要想到巴勒斯坦人、伊拉克人,以及因為內戰而至的敘利亞人。但若要論近代難民族群的「資歷」,車臣人無疑是鼻祖之一。早在十九世紀末,車臣人就從高加索地區、輾轉途經安納托利亞高原,最後在當時仍是奧斯曼帝國領土的約旦落腳。

今日,上萬名車臣人後裔仍居於約旦。和後來抵達的其他難民族群不同,車臣人雖然也是穆斯林,卻不是阿拉伯世界的一份子;直到現在,車臣人依舊習慣說車臣語、吃車臣菜,並且保有車臣人的認同和習俗。

二戰結束之後,海灣地區許多在戰前就已探勘發現的油源,開始如火如荼地開採;眼巴巴看著鄰居暴富,約旦政府當然也沒有放棄開挖石油的希望。挖石油不能只靠老天保庇、盲目鑽井,還得有地質學家四處勘查;

但終究,約旦沒有靠石油致富。沒有石油,也沒有充沛勞動力發展工業,那麼約旦拿什麼發展經濟呢?

和平。只要外圍國家發生戰爭、難民湧入,就會有聯合國救助難民的經費援助,源源不絕。所以更準確的說——約旦靠難民賺錢。

「靠難民賺錢」,聽起來當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約旦能通過收容難民在國際社會尋租,其來有自。

除了身為老牌的難民接收國之外,在「請求外援」這件事情上,約旦也是經驗充足的老手。自從1921年成為英國的保護國,約旦每年便名正言順地從女王手中接下白花花的英鎊。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之後,和大量巴勒斯坦難民一起湧入的,則有來自聯合國和美國的美元/美援;一直到1970年代,移轉性的外援資金,都是約旦國際收支帳中舉足輕重的一欄。

1990年代,巴勒斯坦「難民」歸國時程遙遙無期、逐漸成為約旦「居民」,外援金額也降至低點;此時外援的角色儘管不再像過去那樣吃重、其他產業也開始足以支撐經濟,但外援仍然是約旦政府最重要的財政來源之一。

除了經濟利多,難民議題當然也能帶來政治紅利。「人道」、「發展」這些字眼,在約旦請求外援時,提供了說服力;而扮演好一個接納難民的東道主,也有助於約旦政府在國際社會的聲望與能見度。難民,於是就這樣成為約旦經濟發展和政治談判時,支撐訴求的重要槓桿。

2003年,約旦迎來另一個轉折點。當年美國出兵攻打伊拉克,難民和外援重新湧入,約旦的「難民經濟」再次復活。豈料伊拉克戰事未平,2011年「阿拉伯之春」又開始席捲阿拉伯世界,並在敘利亞引發內戰;相對穩定的約旦,無法避免受到波及,以往高度仰賴的出口市場深陷戰火、邊境關閉,通往大馬士革和土耳其的道路受反叛軍控制,使得陸路的跨境貿易也只能被迫停擺。

對於約旦這樣一個從二戰結束之後,就一直夾在戰場之間的國家來說,難民對於人口結構的影響,也一直都是令王室傷腦筋的課題。約旦的國土面積只有8.9萬平方公里,人口不到千萬,卻已經收留了百餘萬的敘利亞難民,沉重壓力可想而知。就絕對人數而言,約旦是現今世上收留敘利亞難民人數最多的國家;就「難民人口和本國人口比例」而言,約旦承受的相對衝擊也僅次於黎巴嫩。

除了敘利亞難民,從1947年第一次中東戰爭,到1967年的六日戰爭之間,約旦前後接收了約一百萬名巴勒斯坦人;時至今日,約旦人口有超過兩成,是這些巴勒斯坦難民的後裔。

隨著巴勒斯坦族群在約旦越來越壯大,原本用來安置他們的難民營,在約旦政府的默許之下,於1960年代逐漸成為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大本營;時日一久,這些難民營也越來越像個擁兵自重的「國中之國」。當時,巴解組織甚至在難民營附近設置檢查哨、自行收稅;約旦國王胡笙一世見狀如坐針氈,擔心巴勒斯坦人要的不只是客居約旦、反攻回鄉這麼簡單而已,而是奪權篡位、成為約旦的新統治者。

1970年,約旦決定追隨埃及腳步,與以色列政府和談;此舉,自然引來了巴解組織的強烈不滿,將胡笙視為「背叛者」。在巴解組織暗殺約旦國王胡笙失敗、以及一連串劫機事件之後,胡笙決定出擊清剿巴解組織,爆發了日後被稱作「黑色九月事件」的內戰。對於約旦王室來說,巴解組織在難民營中坐大,簡直是「飼老鼠、咬布袋」;而「黑色九月」的慘痛教訓,也改變了約旦政府後來對難民的態度和政策。

約旦人一直以來都儘量張開雙臂、接納難民,但當然也有不少怨言。2011年來到約旦的敘利亞難民通常無法獲得合法工作證,但為了養家活口,除了得忍受低薪與長工時,還要被指責「搶了本地人飯碗」、被指為推高失業率的元兇。此外,巴勒斯坦難民營造成的「國中之國」殷鑑不遠,約旦政府於是決定捨棄「難民營模式」,讓大多數新來的敘利亞難民居與約旦本地人混居。問題是,民間住房的增長速度難以趕上難民湧入的速度,導致房租不斷上漲,搞得當地人也苦不堪言。在民怨的壓力下,約旦政府不得不在2014年關閉敘利亞邊界,停止接納難民。

對於約旦的難民經濟,外界也不是沒有批評。比如有些組織便曾指控,約旦政府會虛報難民人數、只為了多拿點外援,或者將原本應該用於救濟難民的經費,挪撥給約旦本地人使用。甚至,面對難民援助物資,約旦政府會順手揩油「抽黑稅」的行為也時有所聞。

2016年中,約旦政府開始對敘利亞難民發放工作許可、並允許敘利亞難民的子女接受教育。這些措施,在當時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因為難民工作證政策出爐時,約旦的失業率剛剛攀過15%大關;到了2017年,更是已經竄升到18%以上。連約旦人自己都不見得找得到工作了,約旦政府甘冒激怒本國國民的風險,施行這些政策,旁人乍看之下可能難以理解。

然而,就在約旦政府決定對敘利亞難民核發工作證的當年,約旦政府便從國際社會獲得了14億美元的援助,比預期目標還高出了37%,一掃連年外援經費無法達標的窘況。同時,約旦還獲得了9000多億的優惠利率貸款;對約旦這樣的中等收入國家來說,這根本是求之不得、破天荒的優惠。

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與約旦與歐盟當年簽署的《約旦協議》(The EU-Jordan Compact,或直接稱作The Jordan Compact)有關。

為了舒緩難民對約旦社會的壓力、同時改善難民在約旦的生存處境,歐盟和約旦政府代表於2016年2月在倫敦簽署了《約旦協定》;在協議中,歐盟承諾對雇用一定比例難民的約旦廠商,擱置一切技術性條件,實施長達十年的進口關稅優惠。對於約旦來說,此舉可以打開歐盟市場,進而吸引外資、刺激經濟增長;對於歐洲而言,住在約旦的難民可以獲得更好的經濟條件,也可望間接降低難民前往歐洲的意願、減緩歐陸收容難民的壓力。

依據《約旦協議》,約旦政府打算在難民集中的地區劃設「產業特區」,讓難民在特區內工作,同時善用外資和出口至歐盟的優惠稅率,把就業市場的餅做大。這些產業特區鎖定兩種企業,一種是雇用一定比例敘利亞難民的外商,另一種則是無法持續在本國生產的敘利亞廠商(後者可以完全雇用敘利亞難民)。

換句話說,與其讓難民繼續打黑工、「搶飯碗」,還不如核發工作證給他們、讓難民的地下經濟活動合法化。如此一來,難民不但搖身一變,成為現成的廉價勞動力、幫助約旦發展製造業,他們的生活與工作也能受法律保障,政府亦樂得增加稅收。甚至,這些賦權政策,還能繼續說服其他國際捐助者增加援助,一舉數得;對於國際社會而言,將敘利亞企業吸引到約旦,還可望加速敘利亞的產業空洞化,使敘利亞各方政權喪失稅基,進而使內戰缺乏資金、無以為繼。

《約旦協定》由此被看作難民援助政策的新典範。在過去,難民援助意味的是捐支票、蓋難民營;今日,則強調讓難民融入主流社會、以及幫助就業和經濟發展的配套措施。這些轉變反映出的是,難民援助的思考和論述,近年來已逐漸由「人道」范型,移轉為「發展」范型。換句話說,外援的目的,不再只是解決暫時的生存危機,而是進一步串連上長期的發展動能;難民,也不再只是被動等待援助、必須和主流社會隔絕開來的危險群體,而是可以參與經濟發展的重要功臣。

看到這裡,或許你會覺得,這種化危機為轉機(甚至商機),以降低關稅、獎勵投資、開放市場,兼收政治效益的套裝方案,聽起來很耳熟?沒錯,這些計劃的背後,依舊有擅於在危機中出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

早在約旦協議於倫敦簽署落定之前,聯合國難民署便已經和世界銀行合作,連手與約旦政府遊說磋商,確立了結合發展和人道援助的方案,並且和約旦「展望2025」(2025 Vision)的各種市場自由化、結構重組計劃打包在一起。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發展范型」的難民政策,對於敘利亞難民而言,或許會比巴勒斯坦難民還更容易接受一些。人類學者Nell Gabiam在敘利亞的巴勒斯坦難民營的田野調查中發現,在巴勒斯坦難民營里,結合「發展論述」的援助方案,經常被巴勒斯坦人視作說服難民「永久定居」、放棄歸返巴勒斯坦的說詞,背後其實是西方集團和以色列的「陰謀」;對敘利亞難民而言,這層「陰謀論」的疑慮似乎並不存在。然而,一旦敘利亞內戰結束,敘利亞難民「歸國與否」,依舊是約旦政府必須面對的課題。

尤其,美軍從2012年起,便開始在約旦境內,以「反抗伊斯蘭國」為名,吸收、訓練敘利亞難民與投誠士兵,以便在敘利亞南部陷入動亂、或阿薩德政權垮台時主動出擊,建立「安全區」,防止更多難民越過邊界逃往約旦。然而,這些約旦政府難以管理的武裝力量,萬一未來無法歸國、滯留約旦,會不會像過去的巴勒斯坦難民營一樣,重演「國中之國」的危機,為約旦帶來難以預期的動盪?

但無論如何,約旦都顛覆了公眾難民收容國的刻板想像。它並非只是被動、無助地枯等外援,而是有意識地將湧入的難民,轉化為政治資本與談判籌碼;它巧妙靈活地遊走在捐助國之間,深知歐盟的政治需要,才把難民問題這個燙手山芋,種成一棵閃著銀光的「搖錢樹」。結果也不令人意外:從2016年起,就難民人均獲得的援助金額而言,約旦所獲得的國際援助,比起其他兩個同樣容留敘利亞難民的國家——土耳其與黎巴嫩——都還要來得高。

不過,約旦過往難民政策的改善,歷來都恰巧與美國和聯合國撥款的時間點吻合。這些巧合都讓外人很難分清,所謂的「外援經費」,到底是用來挹注在難民身上的「及時雨」,還是用來賄賂約旦政府、讓他們善待難民的「保護費」。

由此看來,約旦遲遲沒有簽署聯合國用以規範難民權益的《難民地位公約》,或許是有心而為之:不和國際難民協議接軌,更能讓約旦政府保持彈性,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策略性地調整國內的難民政策。

這種新型態的難民援助模式,對於約旦政府、約旦國民,以及流離失所的敘利亞難民而言,究竟是不是好事呢?賦予合法工作權,會不會加深難民和本國人之間的齟齬、甚至排擠同樣弱勢的其他外籍移工?在本地的基礎設施和醫療服務趕上水平之前,《約旦協議》對約旦社會帶來的衝擊,又要如何衡量呢?許多疑惑仍留待觀察。

更重要的是,一旦敘利亞局勢穩定下來,這些敘利亞難民是要回國參與重建,還是要留在約旦呢?倘若大部分難民選擇回國,那麼因為《約旦協議》而繁榮的經濟,會不會成為曇花一現?

但最讓人困惑的,其實是某種弔詭的對比:當難民受害的時候,是媒體版面上一個個面目清晰、血跡斑斑的面孔;現在,卻又化作發展年報表格中的一欄欄數據。這種對比,就像「靠難民賺錢」一樣,也點出了新自由主義發展修辭中常見的道德難題,是如何被「必要之惡」、「利大於弊」這些字眼給輕描淡寫地帶過。

然而,眼下戰火煙硝未散、難民生計問題更是刻不容緩,這些質疑暫時無暇顧慮,或許也難有答案。

位處不同文明交匯鋒面帶的約旦,征服者與難民總像雨霧那樣光顧滯留;而在西亞乾枯的土地上,水源又幾乎是財富的同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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