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到愛情,是對王家衛最大的誤解

新週刊 發佈 2024-04-29T06:47:08.316047+00:00

人們知道王家衛電影中過期的鳳梨罐頭、滴水流淚的毛巾、永遠無法降落的不死鳥,很少人會留意,他電影中讓人念念不忘的情節和意象,有多少來自王家衛自己的電影書單和筆記,又有多少是時代浪潮下的產物。曼努埃爾·普伊格 著, 屠孟超 譯。

《重慶森林》劇照

看王家衛的電影,人們總是能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情緒。在他的電影中,所有人物似乎都陷入內心無法觸及的執念漩渦。

人們知道王家衛電影中過期的鳳梨罐頭、滴水流淚的毛巾、永遠無法降落的不死鳥,很少人會留意,他電影中讓人念念不忘的情節和意象,有多少來自王家衛自己的電影書單和筆記,又有多少是時代浪潮下的產物。

王家衛電影的愛情故事何以獨特?答案或許就藏在王家衛的電影筆記中,藏在電影裡那些不只有愛情的部分中。

✎作者 | 宗城

✎編輯 | 張文曦

拍電影的王家衛,寫小說的林耀德

深夜讀林耀德的資料,記起來第一次讀他,原來是他和王家衛的對談。原載《聯合文學》第十卷第十二期。

他們都喜歡普伊格,推崇《傷心探戈》《蜘蛛女之吻》。王家衛認為,普伊格最好的作品是《傷心探戈》。普伊格小說中若隱若現的憂愁,進入王家衛電影裡,就是深夜一個人在吧檯發呆的青年、夜晚都市裡若即若離的紅男綠女。

《蜘蛛女之吻》

[阿根廷] 曼努埃爾·普伊格 著, 屠孟超 譯

楚塵文化 / 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0

王家衛拍電影,林耀德寫小說,他們共同關心的主題是城市對人的影響。城市不只是背景,也是塑造人的原因。在他們的作品中,城市是那個緘默不言又時時存在的幽魂,是分量最重的主人公,而飛蛾舞動般的男男女女不過是城市的外溢。不過最令人感興趣的,是他們談史書和復仇的部分。

林耀德聽說王家衛在拍復仇故事,便推薦王家衛讀《晉書》,他說:「《晉書》裡最有趣的復仇人物是苻堅的族孫苻登,他祖父苻堅的大帝國在淝水之戰後四崩五裂,最後被叛將姚萇所殺。苻登召集舊屬,自東向西一路攻逼姚其……在進攻時,帶著苻堅的神主隨軍前進,每一個士兵的鎧甲上都刻著『死休』字樣。」

王家衛回憶起自己拍《東邪西毒》的時候,他說:「我看了一本講古代復仇的書,才知道中國人復仇有很多規矩,而且復仇的計劃,往往很費時,五年、十年,甚至幾十年。」

「我原本的構想是西毒要找東邪報仇,但是他經過很多無人的地帶,講話的機能逐漸退化,他開始活在想像中,最後復仇的動機也模糊了。美國約翰·福斯特導演的《搜索者》,也是找人的故事,到了最後找不找人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尋人的過程中重新發現時間和生活的意義。」

《東邪西毒》劇照

王家衛的靈感,離不開小說

王家衛模仿的大師不少。像戈達爾、雷乃、普伊格,他都模仿過。《阿飛正傳》的不死鳥台詞借鑑了戈達爾的《法外之徒》;《墮落天使》對打散及用代號頂替姓名模仿了雷乃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而王家衛多部作品的零碎結構,據他本人說參考了普伊格在《蜘蛛女之吻》《布宜諾斯艾利斯事件》中的寫法。

小說家往往是導演靈感的來源,而日本是一個盛產小說家的國度。王家衛喜歡讀日本作家,太宰治、安部公房、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橫光利一、村上春樹,還有不少新感覺派和新戲作派的小說,他都願意看。其中,王家衛對太宰治頗為推崇。王家衛認為太宰治的氣質和梁朝偉有相似之處:「許多時,當我讓他(梁朝偉)聽一首音樂時,他會坐在一角,手拿一根香菸,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望望我。這使我想起太宰治,太宰治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叼煙的英俊惡魔》(A Handsome Devil With A Cigarette),我一直覺得是一個很棒的電影名字。我很喜歡太宰治,而梁朝偉總讓我想起他。

《花樣年華》劇照

《叼煙的英俊惡魔》又名《美男子與香菸》,是一位自覺失敗的作家的自白,太宰治將這篇小說作為剖析自己的一面鏡子,小說里,「太宰」被一次次提及,而「太宰」正是太宰治的筆名。

太宰治是一位被深深的絕望感籠罩的作家,他的一生活在巨大的挫敗感和虛無感當中,他的筆名「太宰」,日語諧音是「墮罪」。

他出生於地方貴族之家,卻對自己所處階層產生懷疑;他多次自殺未遂,服安眠藥、上吊,一生與死亡相伴;他罹患盲腸炎並發腹膜炎,後得肺結核,身體極度虛弱,加重了他自身的虛無感。

太宰治的小說頹廢感十足,主角對社會既定規矩有強烈的懷疑感,他們意識到這些框架內隱藏的問題,感受到人情中的虛偽,他們渴望掙脫,卻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於是在尋情逐愛、香艷美酒中沉淪逃避。他們對世界懷有深深的恐懼,自己成為無依無靠又渴望真情的浪蕩兒。《叼煙的英俊惡魔》就是這類故事的一個典型。

《人間失格:太宰治和三個女人們》劇照

而王家衛的電影,大多都有一個討女孩子喜歡的俊男子,卻由於種種原因,那個男人與女人、與都市的氛圍總是若即若離。

他會想要尋找什麼,在尋找的過程中卻也失去了什麼。他沉迷於一分鐘的情感,卻總是無法進入一個持續的安穩狀態,像《阿飛正傳》的旭仔、《重慶森林》的何志武和《東邪西毒》的歐陽鋒等,莫不如此。

事實上,王家衛在過去的片子中對太宰治已有過致敬,電影《2046》裡,日本男友給王靖雯來信,信中那句「六年前,在我心中出現了一道彩虹」,讀過《斜陽》的朋友不會陌生。

《2046》劇照

《斜陽》不如《人間失格》名氣大,但它也許是最接近太宰治辭別人間時期精神狀態的作品。《斜陽》創作於昭和22年(1947年),第二年太宰治宣告去世,這部作品描繪了落魄貴族的生活,通過四位人物勾勒出戰後日本社會瀰漫的危機感和對將來的恐懼不安。

這一時期,如《奔跑吧,梅勒斯》般健康明快的色彩在太宰治作品中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渴望救贖而不得以及一心赴死的決心。

《人間失格》裡,葉藏是一個貴族出身、討女人喜歡,卻敏感而惶恐的青年,他在結尾自白:「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絕對沒有發狂。哪怕是一瞬間,我不曾瘋狂過。但是,被關進這所醫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遙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我問神靈:難道不反抗也是一種罪過嗎?」

《人間失格: 太宰治和三個女人們 》劇照

而無論是《阿飛正傳》《花樣年華》還是《重慶森林》,男主角們口中談的都不會是主義、理想、奉獻,而是高度個人化的私人情緒,是生活在都市夾縫中的窘迫。而這種虛無傾向在太宰治的小說《斜陽》裡赤條條地袒露出來:

「思想?假的!主義?假的!理想?假的!秩序?假的!誠實?假的!真理?假的!純潔?全是假的!……歷史、哲學、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經濟、社會,與這些學問相比,一個處女的微笑更為尊貴。」

太宰治的作品,關鍵詞是「恐懼」與「厭世」,這與他的性格一脈相承。《人間失格》出現最多的詞就是「恐懼」。

太宰治自覺自己是軟弱的人,他在1947年的自傳式隨筆中坦言:「我是那種待人時連滿足也不會表現的軟弱性格,因此我對自己近乎為零的生活能力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從年少到現在就這麼活過來了。進一步說我甚至是可以稱為厭世主義的,對於活著這件事也沒什麼執著。只是想儘快地從生活的恐怖中逃離出來。」

《阿飛正傳 》劇照

關於愛情,又不只愛情

當我們回溯王家衛的電影,有一個主題也不能錯過,那就是香港回歸之際人的心緒。這是許多香港導演關心的主題,王家衛也不例外。但他的手法比較特別,他不是直接呈現回歸現場,而是藉助一個流浪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故事,反映香港人面對時代變遷時內心的變化。

這部電影就是《春光乍泄》。《春光乍泄》的時間節點就在上世紀90年代末,主人公內心的情緒,乃至整部電影呈現的基調,都十分貼合當時港人的內心。其實王家衛電影裡的戀愛,總是關於愛情,又不只愛情。

其實,如果講拍過《2046》《春光乍泄》《一代宗師》《阿飛正傳》的王家衛小資,大概是對王家衛最大的誤解,他只是沒有用現實主義的方式表現歷史而已。

《春光乍泄 》劇照

對於時代,他沒有選擇正面強攻,而是委婉留存,著墨於氣味、聲音、物件、人情、心境。比如《阿飛正傳》的汽水瓶和古巴音樂、《花樣年華》的許多件旗袍和打光布景、《重慶森林》中港島市民的生活狀態。

真切是創作者對時代最好的虔誠。

《阿飛正傳》裡的「無腳鳥」和古巴音樂,《春光乍泄》與香港回歸的互文,《花樣年華》對上海與香港互動史的追憶、對文人寓居發達資本主義社會裡的彷徨,還有《2046》對時間點的敏感,《一代宗師》裡天下、家國和市民社會的辯證關係,都是王家衛電影裡隱藏的劇本。

《一代宗師 》劇照

隨著歷史的變化,當你重逢王家衛的電影,它非但不會變色,反而更加有力地印證了當下。 因為它們並不代表著小資幻夢,而恰恰是一個藝術家清楚地認知未來,對時代、自我與他所處的空間有充分感受力而託付的作品。

王家衛的電影,小時候看的是個人性,長大後覺得,個人性只是其中一方面。王家衛在電影中有意識地用更隱蔽但持續的手法進行公共表達,此時如果忽略了電影裡的公共性,就不足以了解王家衛。

同樣地,如果不看到這一點,只是把王家衛和鴛鴦蝴蝶派混為一談,就不足以解釋為什麼相比其他的愛情片,王家衛的電影具有一種持續的召喚力;也不足以明白,為什麼王家衛的電影擁有那麼強的時代性。

某種意義上,沒有所處時代和地域的立足點,王家衛的電影會遜色很多。

《阿飛正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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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宗城

編輯丨張文曦

校對丨黃思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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