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此文源於申荷永教授接受「此念」的採訪。
申荷永師從於新中國第一代心理學大家高覺敷先生，在傳統文化、榮格心理學、沙盤治療等領域有深刻體悟。
他溯源心理學的初心，從古希臘德爾菲神殿上的石碑到中國《易經》，讓我們重新認識心理學，也重新認識每個人的本心。
cinian
申荷永
心理學家
澳門城市大學心理分析研究院院長、教授
01
心理學的意義：如何認識你自己？
按標準的心理學歷史學家的觀點，中國是心理學的第一個故鄉，老子和孔子提供了一種得天獨厚的心理學思想。
西方智者認為心理學的第一個故鄉在中國，這不僅僅是個形容詞。
近代心理學1879年發端於德國萊比錫，蔡元培先生曾在那裡學習，傳入中國很早，1921年成立了中國心理學會，早於日本。
雖然大詞典里說心理學三個字是日語翻譯過來的，我卻不這麼看，是日本人用了「心理學」這三個漢字。
西方的心理學「Psychology」指人的意識認知，美國心理學是行為心理學，關於你的行為，似乎跟心沒有關係。
我堅信，心理學跟心是有關係的，腦科學是基礎，但也是另外的學科；如同哲學也是心理學的基礎。
心理學的意義何在？
「Psyche」來源於希臘語「psykhe」，音譯普塞克，她是羅馬神話中的靈魂女神，根據詞根我們知道，這是一門關於靈魂的學問。
《大英百科全書》在註解心理學詞條的時候，講了一個故事，在古希臘有德爾菲神殿，人類智慧結晶都存放在那兒，大部分石碑上的文字都風化了，只有一塊石碑上的文字依稀可辨，刻著Know Thyself，意思是——認識你自己。
就這麼一句話，經過幾千年的演變，形成了我們的心理學。
當年讀到這段話時心潮澎湃，心想這就是我要找的心理學。
作為一門學科，心理學是在西方完成的，可它的本意究竟是什麼？
德爾菲神殿的箴言「認識你自己」，也包含了「如何認識你自己」的啟示，對我同樣有著吸引，而一般的心理學教科書則往往一筆帶過，不告訴你如何認識你自己。很多年前，當我經歷了汶川大地震，去到德爾菲神殿，面對那塊被稱之為「翁法洛斯石」的時候，感受到了啟示中的寓意。
「Psychology」為什麼翻譯為心理學？
按照榮格的說法，心理分析或心理諮詢過程會產生化學反應，彼此會融合，相互促進。
不是說你帶著問題來諮詢，心理諮詢師給你解決，並不完全是這樣。
在我看來，真正治癒的力量在來訪者內心深處；一位好的諮詢師像一面鏡子，正如莊子說的，「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好的心理分析師是一件好用的工具，來訪者用這工具，來解決自己的問題。
對於那種說弗洛伊德不科學的觀點，我並不認可；弗洛伊德是科學家，榮格也是；臨床心理學和心理諮詢是在弗洛伊德和榮格基礎上的發展。
你不了解人性，怎麼做人的工作？
意識跟無意識有關，無意識的深處跟人性有關，這些都是弗洛伊德和榮格的貢獻。
我們不僅需要討論心理學是否是科學？我也更想知道心理學是否有意義，科學也是造就人類的某種意義所在，它是一種方法和工具，也是一種態度和精神，我們不能忘記初心。
心理學的初心關於心靈，關於靈魂，關於人的意義。
02
中華民族天生對心比較敏感
什麼是心？身之本，神之變也。
生物進化之初並沒有心，有機體長大了，需要氧氣和供血，才有了心，大腦是後來才產生的。
心臟移植手術之後，發現這個人的性格變了。
一位67歲的病人，之前是軍人，做了心臟移植手術後，開始寫詩。
他移植的是一位詩人的心臟，腦神經學家對此很驚訝。
總包萬慮謂之心。
思想、情感、意志，心理學的三要素，在中文裡都是以心為本。
包含「心」的漢字有上千個，我們中華民族天生對心比較敏感。
仁義禮智根於心。
我採訪某位腦神經專家，問他有關「心理學」的翻譯。
他說翻譯錯了，前人不科學，科學證明人是腦子想問題的。
當時我很年輕，很不服氣。照他所說，若翻譯對了，就應是「腦理學」
我跟他爭論說（近似調侃）——難受的時候是心難受，不是腦子難受呀？
中國文化里有天心、道心，世道人心。
《易經》中有一卦叫復卦，卦辭有：「復，其見天地之心乎」。
中國人相信有天地之心。
中醫的陰陽五行情志相生相剋是完美的心理治療體系，老中醫坐在那兒就包含了療愈，所開的方子你信就有心理效應。
崔永元是公眾人物，他也經歷過心理諮詢，別人問他心理諮詢有用嗎？
他回答說，「我實話實說，你最好別抑鬱，如果真抑鬱了找心理諮詢師也沒用。」
他說的是實話，很多心理諮詢流於形式，真正的療愈很少。
因為失眠很痛苦，朋友給他介紹了一位中醫。
去了以後說誰誰讓我來的，我是崔永元。
老中醫認識崔永元，但是不以為然，讓崔永元排隊。
他一般很少排隊，前面還有7、8個人，把他急得想走，可是朋友介紹來的又不好意思走。
最後沒有人了，中醫大夫叫他過來，問他怎麼了？
他說，「快死了，我不想活了。」
中醫說，「你坐下，有話好好說。」
「坐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表達，與「站著」是不同的。
坐下後崔永元說，「我失眠，睡不著覺。」
老中醫問他一般幾點睡覺。
崔永元說二三點睡，到四點還睡不著。
老中醫又問，「那你幾點起床？」
崔永元說差不多中午有時12點起床。
老中醫對他說，「你睡得挺好的，我才睡5個小時呢。」
這個談話對崔永元的幫助很大，藥方他不一定吃了，但是和老中醫溝通之後，他開始學會放下自己。
中醫是一種生活方式和哲學。
我們有16字心經代代相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道家講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要守中，中國禪宗講中道。
用好這個「中」，中醫的中，就能做完美的心理治療。
如果我們心理分析師把榮格的學說當成武功秘籍，其中的奧秘就是道，偏離道讓我們生病，回歸於道就是療愈。
我特別喜歡中醫，希望把它融入心理分析。
03
心理學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當年採訪的老先生，他們都同意我的看法，心理學是一種生活方式，他們經歷過很大的苦難，說心理學對人一生幫助很大。
我小時候，文革開始，院子裡的叔叔伯伯們相繼自殺，我不理解為什麼會這樣，導致我六七歲時就開始抑鬱，抑鬱不僅是我個體對死亡的恐懼和焦慮。在艱難的日子裡，倖存的老先生認為是心理學幫助他們渡過了難關。
高覺敷先生90多歲的時候，被評為全國健康老人，在接受採訪的時候，他說是心理學幫助了他。
那一代的老先生是文化的繼承者。
高覺敷先生喜歡禪宗，喜歡六祖慧能，喜歡中國文化。他會告訴你，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這段話就是最好的心理學。
高覺敷先生的人生態度就是心理學和中國文化的體現，虛懷若谷，將心理學融入了自己的生活。
我採訪左任俠先生的時候，他曾在法國留學，這位中國最好的心理學老師，晚年對心理學很失望。
我去採訪他，他說聊聊天可以，不談心理學。
後來我還是問了心理學的問題，我問他，影響中國心理學發展最大的障礙是什麼？
左老師反問我，你說說什麼是心理學。
當時我已經博士畢業了，我愣在那兒出了一身汗，都沒找到一個能說出口的答案給老師。
左老師哈哈一笑，說我告訴你，影響心理學發展的最大障礙是所謂心理學家的自以為是、固步自封、畫地為牢，一連說了三個形容詞。
那些自認為是心理學家和心理學教授們，各自畫一個圈，認為那就是心理學；左任俠先生認為那不是真正的心理學，心理學的意義已經不在裡面了。
他認為，心理學不在於你寫了多少書，做了多少不疼不癢的研究，功夫在詩外。
心理學不只是一個生活方式，還包括如何面對生死，是一個大的智慧。
左老師啟發了我，心理學具有戰略性的意義，不論對一個國家和民族，還是對每個個體。
「心則不競，何憚於病」。
我們所謂的人格是社會化的過程，若慢慢失去了本心，那就已經不是個體的問題了。
04
人為什麼會生病？
也許你走的路不是你的路
現在沙盤遊戲特別流行，我也是中國大陸第一位沙盤遊戲治療師，這些並不是很重要。
沙盤治療的創始人卡爾夫晚年對所謂「沙盤遊戲治療」也有失望，儘管現在有很多人在使用它；她是對於人們只是將其理解為一種簡單的心治療技術的失望。
沙盤遊戲不是一個簡單的治療，其核心與榮格心理分析的自性化有關。
對於心理諮詢，我現在也有悲觀，因為80%的諮詢都流於形式。
當你講催眠、行為矯正等技術的東西，很多人來學，如果講其背後的道理和心法，一般人要麼聽不懂，要麼不願花時間去學。
人們不知道，你不懂這個道理，也就不能有效地使用這個方法，用的只是形式（不一定會有效果）。
就像打太極拳，沒有形神配合不算真正的太極拳。
卡爾夫說「沙盤遊戲治療」這個名字會有誤導，讓人以為擺擺沙具就能獲得治療，其實不然。
當時她年紀已經很大了，還想著是否要換個名稱。
卡爾夫認真地說，若是換個名稱的話，她最想表達的是一種生活方式，沙盤遊戲是一種生活方式，背後是中國的道。
The way of life，way是一種方式，是一種途徑，是一個雙關語，有多重意義。
這是她最想表達的，沙盤遊戲的目標是自性化過程，不僅僅是一個治療技術。
就像人為什麼會生病？不同的理論有不同的解釋，有一個可能，你走的路不是你的路，是被別人安排的，就可能會彷徨、緊張、焦慮。
就像被逼婚，是被父母安排的，父母沒有完成的心願強加給孩子。
被強行安排的時候，就會產生彷徨，就會不自在，就會猶豫不決。
若走的不是自己的路，就會感覺很陌生和茫然。
如果路上遇到風雨，就會感到失落。
猶豫緊張焦慮抑鬱，這些症狀就會出現。
如果走的是自己的路，認識自己之後就知道該走什麼路，知道內心深處到底需要什麼，就會自信、自在、自覺。
活一百歲，就是三萬六千五百天，不是很長的。
你願意怎樣度過這一生，是最本質的心理學。
走自己的路，成為自己，而不是成為父母的影子，或者他人。
成為自己，就是榮格所講的自性化。
卡爾夫創立的沙盤遊戲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遵循於道的生活方式，道就是自性化的目標。
道家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孫子兵法里也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柯林頓當美國總統的時候，想做一個全民保健計劃，當時的美國心理學會主席被請進白宮，告訴總統心理學有什麼用，他給了柯林頓一個公式——成功等於認識自己的知識+能動性和資源。
這位心理學家首先提到的就是認識自己，這本來是心理學的源起。
我們這些學習心理學的人，喜歡把心理學知識給到來訪者，例如說你這個需要層次沒有滿足之類，並沒有考慮來訪者內心深處到底需要什麼，關於孩子的成長也一樣。
我調侃過我的同事，很多學心理學的人都比較自以為是，尤其是做臨床心理學的。
他們只是把自己準備好的東西給到來訪者，美其名曰很科學，是按照科學的程序。
05
用「心」才能穿越困苦
不讀《易經》，不知什麼是上天的恩賜
榮格心理學的基礎就是中國文化。
沙盤也是以中國文化為基礎，五行相生相剋，卡爾夫也學習中醫，她用的方法論是周敦頤的《太極圖》。
她只寫了一本書，開創了沙盤遊戲。
卡爾夫曾學習中文，酷愛《易經》。
榮格學派在70多個國家和地區有分會，不同語言文化的榮格學者都讀《易經》，這很不可思議。
《太極圖》形容宇宙的演化，卡爾夫把它作為心理的發展過程，意識與無意識，榮格心理類型講內傾外傾，看起來與陰陽有關，四種類型相乘為八種，猶如八卦的意象；卡爾夫是榮格的學生，受榮格思想的影響。
卡爾夫用了九個完美的個案介紹沙盤遊戲過程，那麼是什麼因素導致來訪者在做沙盤過程中的轉變呢，她在書中用《易經》《道德經》來解讀。
榮格1961年去世，1962年在蘇黎世的心理學大會上卡爾夫做了報告，當時她沒有那麼大的名氣，被質疑，大家問她沙盤遊戲是做什麼的？
卡爾夫回答說，我沒做什麼。
大家繼續追問，卡爾夫告訴大家，她營造了自由和保護的空間；來訪者於此獲得自我療愈。
多拉·卡爾夫在《沙盤遊戲：治癒心靈的途徑》一書的最後，用了《易經》的坎卦作為結語，心靈的運作可以比喻為水的流動。
卡爾夫說，你們若不知道水的意象，就不知道什麼是心理治療，不知道《易經》的坎卦，就不明白什麼是沙盤遊戲治療。
她最後強調說，如果你不理解《易經》，就不知道什麼是上天的恩賜。
坎卦的卦辭是「維心亨 行有尚」六字，卡爾夫用德語表達，當遇到了困難，惟有用心，才能克服；她用了penetrating一詞，具有穿越的意思。
在遇到困難時，你只有用心才能穿越它，而不是迴避、掩蓋和退縮。